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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第一部‧痕

  蒼白到病態的細長手指,緩緩地撫過黑白交錯的棋盤表面。戴著垂墜指環的指間,發出叮鈴的細碎碰撞聲響,伴隨男人低低的輕笑。

  「你知道嗎?我發覺,情況越來越有趣了。」
  抬手拂唇,男人背對著角落裡那沉默的少年說道。
  「你說,我該從誰先開始好呢?」

  叮鈴叮鈴的,男人掬起一把憑空而生的泉水,任之灑上棋盤,在墜擊的剎那化為美麗珍珠。

  叮鈴、叮鈴──

  「唉呀,我忘了,要你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像太為難了點。」
  擺出略微抱歉的表情,男人彎下腰,拾起了落在少年身邊的西洋棋。黑色寶石雕工繁複的棋身上,沾染的是已經乾涸的褐色血跡。
  「那麼,就姑且先讓你陪我下一盤棋吧。我走黑可以嗎?」姿態優雅地將染血的旗子一枚一枚地擺入棋格內,男人有意無意地晃動著指間的墜鍊,再一次看向那角落的少年。
  「不出聲,我就當作是默認了?謝謝你,你真是個紳士。」露出極為享受的愉悅笑容,男人揀起了只剩馬身的黑色騎士。
  「So then, game start. 」

〈序幕──薄暮之輝〉
  就當那西沉的夕陽,是我沒藏住的淚。
  就當我已經,盡情地垂憐過自己一回。

***

  「我不會愛你。」在人生中理應最浪漫的場合,學長這樣對我說。
  「沒有關係。」穿著白色禮服的我笑著向他點頭,應允。

  「但除了愛情,這段關係中凡我該給的,都不會少給你。」學長執起我的手,在交響樂隊的奏樂之中,將那獨一無二的鑽戒套上我的無名指。
  「謝謝你的慷慨。」我拿起另一隻鑽戒,用最慎重的心,為學長套上唯一能連繫起我們兩人關係的信物。

  「給你個忠告,別在這段關係裡投注太多。只要別太張揚,我可以接受你有別人。總之,別愛上我,因為我絕對不會愛你。」學長伸展了下手掌,不怎麼在意地看了看指上的戒指。
  「我不會有別人的,這點你不用擔心。至於你要不要有別人,甚至是要有幾個別人,我都不介意。」收回了留戀他體溫的雙手,我轉回身,再度面對眼前的司儀。

  「那就好。看來你比我想像中更講理。當初要你答應這份交易可是令我費盡苦心啊。」他似乎心情不錯,神情不復早先的冰冷。
  「還真是不好意思,講理不見得理性,不過你可以放心的是,我絕對很文靜。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你不會見到的。光應付媒體就累了啊,是不是?」我故作風趣地悄聲說著。

  學長似乎是被我逗笑了,居然勾了勾嘴角,露出那好看的笑容:「就麻煩你多擔當了啊,我的王妃。」
  「沒有問題,交給我吧,你這金龜婿王子。」在司儀的呼聲之下,我闔上了眼,掩飾住那快要決堤的淚液,輕輕地接受了,溫柔,卻又無情的一吻。
 
  四片脣瓣輕輕地碰觸著。柔軟而濕潤,帶著一股奇異的溫暖,在交融的鼻息中朦朧地發酵。我飛快地偷瞄了學長一眼,看那極近的容顏也正閉著雙眼,露出我從沒見過的祥和表情。
  
  原來,吻是能使人暫時放下一切的美好,這樣令人沉醉,也教人難以忘懷。

  這幾秒,我要把他記在心裡。然後自做主張,把這個吻當做是世界上最最深情的初吻,放在心中最隱密的地方,當我每天晚上面對無人的臥房時,就可以拿出來復習。

  「祝王子與王子妃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重新睜開眼,我努力地漾著燦爛的笑容,感受著他攬住我肩膀的溫度。
  在這一刻想像他是愛我的,然後,拋出了那束粉紅色玫瑰紮成的捧花。看著白色蕾絲包裝的花束在藍天下劃出一道拋物線,我衷心地祈求,接到它的人能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就當作,是把我的這一份幸福,也一起送出去。

  不管你是誰,請你幸福──連我的份一起。

***

  在這個領土雖小,卻極度富饒的國家中,有個聞名全世界的奇特傳統。除了自古時便允許同性通婚之外,君主制的王室成員中,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有所謂「王之命格」的血脈。而與之對應的,則是在貴族之中,出現一個「后之命格」的血脈。每當「王之命格」與「后之命格」雙雙出現後,兩人就必須按照傳統成為夫妻,如此一來,繼承了王與后的位置之後,兩位命格者便能帶領國家邁向燦爛輝煌的時代。

  雖然一直到科技發達的現代,此傳統早已不如古時如此盛行。但相隔三百年後的今時,首次再度出現「王」與「后」命格者,舉國沸騰之下,王子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與「黑百合」公爵家長子褚冥漾,還是依循傳統,在全世界的關注之下,完成了這場隆重的世紀婚禮。

〈第一幕──第一夜無憐〉

  其實,有些無怨無悔,並不是誰的偉大。
  因為,那些無欲無求,都只是我的自嘲。

***

  晚宴結束時,已經是將近凌晨一點了。褚冥漾看了看熱鬧過後殘餘的會場,有些無奈地招來了正在一旁忙碌著的女僕。
  「告訴大家先去休息吧,已經很晚了。反正明天我和學長都在外面跑行程,這些東西,等我們出門後再慢慢整理就好。」指了指充斥著忙碌身影的大廳,褚冥漾對眼前正謙恭地彎著腰聽令的女僕說道。

  「可是……王子殿下他不喜歡髒亂……」眼前綁著兩支金色小馬尾的嬌小女僕有些委屈地抬頭說道,一接觸到褚冥漾的視線又慌忙地低下了頭。
  「沒有關係,我好歹也是王妃吧?不要緊的,我去和他說說就是,你們快去休息吧。」說完,也不等眼前的女僕反應,褚冥漾抬手擊了兩下響聲,揚聲說道:「全部下去休息吧,補充好體力之後,明天再好好的收拾乾淨。現在大家都這麼累了,整理起來一定事倍功半。為了不浪費宅邸的人力資源,麻煩大家配合一下喔?」

  語畢,附贈上自小便被調教出來的,給人安心感的微笑。

  會場當中一干人等全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然對於這樣的指令有些不知所措。見狀,褚冥漾嘆了口氣,揉揉太陽穴:「我數到三,通通都給我回去休息,別忘了褚冥漾是哪一家的公爵長子啊。一──」

  然後會場瞬間就清空了。

  「喂喂……黑百合比王妃還要有威嚴是吧……」
  都是自家表兄和長姐這兩個人,把家族搞得這麼惡名昭彰,這都快趕上羅耶伊亞家族了啊……

  「呵,王妃新婚初夜就已經開始操持家務了嗎?這麼勤勞賢慧?」低沉韻致的嗓音自身後不遠處傳來,褚冥漾驚訝地回過神,轉頭便看見那將銀色長髮放下的男人,只穿著件黑色的絲質浴袍便站在螺旋梯上,單手倚著一旁的扶手,衣襟微開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膛,慵懶而優雅的看著他。

  「啊,學長晚安。我還以為你早就睡了,今晚很操勞啊。」褚冥漾打起精神,朝他露出招牌的微笑,把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踏著今晚不停重複的標準節奏走上旋轉梯,站在比颯彌亞低三階的梯層上,與那雙紅眸對視。

  聽見褚冥漾的回應,颯彌亞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眉,神情之中帶了點玩味:「怎麼,難道忘記我們今晚已經結婚了嗎?稱呼都還沒改過來?」
  褚冥漾忍不住失笑,搖了搖手:「得了吧,這場婚有名無實,你我不是都很清楚嗎?」
  「嘖,你這麼理智可真無趣。」
  「契約對像不理智的話就很有趣?」

  輕輕咂了聲嘴,颯彌亞收回他那玩笑似的表情,然後突然彎下身子,湊近了褚冥漾的臉。那件本來就沒有繫緊的黑色絲質浴袍領口大大敞開,裡頭大片滑膩的肌膚一覽無遺。
  
  「新婚初夜,吾妃捨得徒留吾王獨守一張床嗎?」溫熱的氣息撫過臉龐,修長的手指在褚冥漾一不注意之下便勾起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更不規矩地攬住褚冥漾的腰把整個人往自己懷裡帶,得寸進尺地從上衣下擺探了進去。
  褚冥漾的呼吸停滯了幾秒,瞬間失去了思考能力,等到回過神時,他整個人已經被扛上了肩膀走向臥室了。驚慌之下,褚冥漾開始用力地捶著颯彌亞的背,雙腳更使勁地亂踢著。

  「放我下來啦!學長!討厭鬼!放我下來──!」用盡全力的大叫著,一想到這個人對於床第間的情事是怎麼樣的隨性,褚冥漾心中就湧生出無限的恐懼。
  他不要……他不要在這場已經賠進了自己的心,卻沒有真正感情基礎的婚姻裡,連身體都賠上。整顆心裡除了颯彌亞之外容不下任何人,整個人變得不像自己,褚冥漾不希望,連身體都不是他的了。

  這場婚,本就不該結。
  颯彌亞不愛褚冥漾,所以他不想娶自己。
  褚冥漾是愛颯彌亞,但自己也不想嫁他。

  但扛著褚冥漾的人一副沒發現他的反抗,依然故我地推開了臥室的門,關上,接著走向那被僕人們精心布置過的床鋪。
  是了,新婚初夜,不就是該做那檔事嗎?但說好了只做名義上的夫妻,颯彌亞他這又是在做什麼?

  「放開我!學長!不要這樣……!放開我……求求你……不要碰我……」掙扎反抗的聲音開始變成了討饒,原本壓抑住的委屈在此刻卻突然衝破限制全部衝了出來。
  叫喊成了哭腔,眼淚一流便止不住。在颯彌亞將褚冥漾扔到床上的那一刻,褚冥漾崩潰似地哭了出來。
  「我不要!不要碰我……我拜託你…嗚……不要……」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視線被淚水沾染得一片模糊。褚冥漾在一片朦朧中看見一道刺眼的反光,一旦意識到那是無名指上的鑽戒,便哭得更大聲了。
  「都已經嫁給你了嘛……!你還要我給你什麼?嗚嗚都因為你害我不能再喜歡了!我明明就有喜歡的人了……嗚啊啊……你還要欺負我!我要和冥玥說……嗚嗚……」

  當初國王明明就說不強迫褚冥漾和颯彌亞結婚的,但颯彌亞為了坐實王位,最後還是跑到褚冥漾家的公爵府裡下聘。雖然身為「黑百合」公爵一族,褚冥漾所屬的白陵家在地下社會中有著可與王室匹敵的地位,但是王室還是王室,尤其是這個強勢的王子。

  他們在學校裡做為學生會長與副會長,加上同為上層血統,便成了外界眼中的好拍檔。雖然在公開場合同進同出,但,其實他們根本沒有私下說過一句話。
  一句也沒有。
  交談僅只於學生會的會議上,連在走廊上打招呼,颯彌亞也只會點點頭,視線都不偏向褚冥漾哪怕只有一點。

  當時還只是個學生,喜歡上這樣一個只可遠觀的對象,褚冥漾便決定偷偷的放縱一下自己的心,當作往後的回憶。不表明自己的心,依然做個安靜的學弟,能幹的副會長。褚冥漾本來以為,畢業之後各奔前程,之後應該不會再有太多機會相見了。
  這樣也好,做為公爵之子,褚冥漾並不打算真的去追求他們偉大的王子殿下。喜歡颯彌亞是心中最甜蜜的秘密,那簡單的暗戀,因為褚冥漾看得開,沒了患得患失爭風吃醋,有的只是仔細收藏品味生活中互動的小小細節。
  ──本來,真的就只是這樣而已。

  什麼后之命格,什麼占星術師,什麼成年後才彰顯……什麼契約婚姻。

  『嫁給我,我不會干涉你的任何事。想外遇多少人都沒有關係,只要別讓別人說閒話就好。幫助我成為一個好的王,我可以答應你三個要求。你要什麼時候使用,想要要求什麼,我都會盡全力為你達成。答應的話,就簽字。不答應的話,我還是會逼你答應,只是手段的不同而已。』

  褚冥漾還記得,十八歲的生日宴上,出現了后之命格的預言後,隔天,許久不見的颯彌亞就帶著一張合約出現在他面前,第一次和褚冥漾在私下有了接觸。
  那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

  褚冥漾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整十天。聽著外頭不停地通報又有哪家的貴族跑來提親,麻木地感受著時間的流逝。直到脫水昏厥被緊急送醫之後,他才再度回到外面的世界。

  『你是要用這種方式拒絕我嗎?難道一個王的三個要求對你來講不夠划算?』
  褚冥漾記憶裡最美好的他,用一種咬牙切齒的語氣對才剛清醒的褚冥漾這麼說。
  他該慶幸,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颯彌亞嗎?還是該慶幸,這一次他看著颯彌亞時,對方的眼裡終於映出了他的身影呢?
  ……那為什麼,看見颯彌亞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痛哭失聲。

  『……我簽…我簽……』
  ──如果,你要這樣才會正視我的存在,我簽……

  看著褚冥漾崩潰的模樣,颯彌亞原先的好興致全被破壞殆盡。皺起了眉頭,其實在剛剛輕而易舉地把人扛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因為那過於消瘦的體重而感到不滿了。在此刻看到褚冥漾的眼淚,更讓他回想起對方在醫院,哭著簽下婚姻合約的那一幕。
  這個學弟,平常看起來安安份份不卑不亢,安靜時像一面湖水似的澄澈,幽默起來像清風般宜人。是自己逼得太緊嗎?為什麼過去四年明明相敬如賓,而這短短幾個禮拜,就看見對方在自己面前兩度落淚?
  颯彌亞覺得,自己向來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強扭的瓜不甜,除了這一場婚姻契約,他可是從來沒有在私事上強迫過誰。
  看著眼前哭得聲嘶力竭的人,他煩躁的抓了抓頭,除了不快,更多的是無趣。
  什麼叫他欺負他?有喜歡的對象早點說不就好了?颯彌亞甚至可以幫褚冥漾和那人找一個可靠的見面方法,何必如此。

  「既然有喜歡的人就去追啊?追不到的話,這點忙我也不是不能幫,不要在我面前哭成這樣。你以為自己哭的樣子很好看嗎?」
  明明不想說出這種傷人的話,但不知怎麼的,在哭成淚人的褚冥漾面前,颯彌亞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毒舌,讓褚冥漾聽得更傷心了。

  「嗚嗚……對不起……我……」
  「煩死了!閉嘴!」一拳砸上一旁帷幕的桅桿,颯彌亞火大地拉起床鋪上的棉被扔到褚冥漾身上:「本來想說是個不錯的對象,算我看錯了。」臨走前,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他毫不留情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緊緊抓著被扔到自己身上的棉被,褚冥漾低聲的哽咽著。
  是了……是他太過失態。難道不知道,對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難搞的人嗎?從了他就好……反正對方也只是,準備把自己當作新婚之夜名正言順的床伴吧……
  只是個身體啊……又不是女孩子,何必這麼堅持呢?為心愛的人保留的清白,何必?心愛的人甚至不知道有這顆愛戀的心存在,又怎麼會珍惜……

  「褚冥漾……你到底何苦?」
 
  何苦簽下那張對自己根本沒有好處的契約?
  何苦愛上一個這樣薄情的人?
  何苦嫁給一個根本不會珍惜自己的人,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夫君?

  但簽都簽了,愛都愛了,嫁都嫁了。哪還有容許自己反悔的機會?

  既然是你的選擇,那就不要後悔啊,褚冥漾。
  既然是你的選擇,那就讓自己快樂一點吧,褚冥漾。
  至少,你現在是他的妻了。你是你最心愛的王子殿下的,唯一的王子妃。

  褚冥漾壓抑著哭聲,胡亂抹著仍不停止的眼淚,道出了,他原本還期望另一人能對他說出的話,哪怕只有一句都好。

  雜亂的吐息與破碎的言語,自那緊咬的牙關中,幾不可聞的泄漏:「祝褚冥漾……和…最親愛的…學長……新婚……快樂……」

  「我會幸福的……我會……努力讓自己…至少幸福一點點……」

  「褚冥漾……新婚快樂……──」

  弦月高掛於夜空,銀色光暉自敞開的落地窗灑入那唯美卻凄涼的臥室。理應由兩人甜蜜互擁而眠的床鋪上,蜷縮著那傷透了心的人兒,獨自一人在這徒留著喜慶氛圍卻失了意義的房間裡,用哽咽的言語,不停的重覆著他唯一祈求的四個字。

  新婚快樂,新婚快樂……

***

  當清晨的灰白色光線投射入室時,颯彌亞便已經清醒……不,應該說,是放棄入眠。新婚的第一夜,他竟是一夜無眠。

  「嘖……搞什麼。」煩躁的抓了抓那頭披散在後的銀色長髮,視線不由自主的瞥向他昨晚瞪視了一整夜的窗外。刻著簡單雕飾的大片落地窗,窗框的線條優雅,白色的窗格之間透出淺淺的陽光,薄紗質地的窗簾因窗扉的敞開而隨風搖曳著。
  帶著透明感的灰藍色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朦朧的視線和那細微的陽光交織著,透出微微的慵懶感受。清脆的鳥鳴聲在平靜的早晨回響著,昨晚那讓人心煩的細碎聲音已經不在了。但颯彌亞還是默默的下了床,撥開窗簾,神情複雜的走到陽台上,朝左邊的陽台看去。

  那是,褚冥漾昨晚待的房間。
  也是,褚冥漾昨晚啜泣了一整夜的房間。

  那擾人的哭聲持續了一整個夜晚。就算到了後頭,已經從哽咽的哭聲轉弱為細小的啜泣聲顯示主人的入眠,隔壁房間那扇沒有闔上的窗子,仍舊將聲響傳了過來。

  ……直到進入夢鄉,也無法安穩的暫時放棄哭泣嗎?

  聽著那樣的哭聲,回想起自己昨晚其實可以說是近乎粗魯的舉止,颯彌亞真的有那麼一秒以為,自己該道歉了。

  不論是誰,似乎都不該讓那樣恬靜的一個人,為了自己的行為而兩度痛哭失聲。

  但颯彌亞旋即又很快的轉念,是褚冥漾自己不好,沒有向自己解釋清楚他已經有愛人的事。如果自己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碰他一根寒毛的。雖然光想到這一點,一股不知打何處來的悶氣就會盤據在心頭,但颯彌亞執拗的認定,那是做為一個王子求歡不能而感受到的屈辱感。

  所以……他是不會道歉的。

  沒錯。
  他不會。


***


  「唔嗯……」無意識的低吟一聲,隱隱抽疼的太陽穴與那慣例的低氣壓,使得才剛清醒的褚冥漾渾身不舒服。

  「頭好痛……」抽了口氣掙扎著坐起身,睜開眼的瞬間一時無法適應早晨明媚的陽光,過量的陽光除了刺眼之外,竟是有些模糊。

  疑惑的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雙眼,發覺是昨晚哭泣得太過,讓眼睛都發了腫。

  淚水……麼。
  多麼陌生的詞彙啊。
  自己,卻為了他,落下兩次。

  「這個是傳說中,哭了之後眼睛會痛的現象嗎?」褚冥漾望著床罩的頂端,低聲說出了帶著苦澀的好奇問句。然而,卻在下一秒,一塊冰涼處感的布料卻「啪」的一聲被甩上自己的臉。

  「白痴,搞什麼哭了一整晚,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吧?怎麼出去見人?」已經換上深灰色高級套裝的颯彌亞滿臉不悅的還著胸,側身倚在不知何時開啟的門框邊,直瞪著還在發愣的褚冥漾。

  錯愕的看著悄然無息就出現在房中的颯彌亞,褚冥漾很快的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垂下視線:「學長早安。」

  藏在棉被中的拳頭握緊,不願與對方接觸的視線,閃躲著的是對自身的自卑。

  現在的自己……不能見人啊……
  居然……還讓他看見了呢……
  褚冥漾,你怎麼敢。


  颯彌亞見褚冥漾居然撇開視線,火氣立刻又上升了不只一個等級。
  就這麼不待見他嗎?

  紅色的眸子眯了眯,充滿冷意的看著那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病態少年。
  很好。

  當房門「碰」的一聲狠狠被甩上之後,褚冥漾才軟軟地倒回床鋪中。視線瞧見颯彌亞方才扔來的東西,竟然是鎮涼退熱的藥布,著實令他瞠愣了好幾秒。
  但最後,褚冥漾仍嗤笑了聲搖搖頭。
  他頹然的用力呼出一口氣,無力的拉起棉被掩住自己那毫無生氣的臉孔。
  真的……陷得太深了啊……

  才一天不到呢,這就開始奢望起他的關心嗎?
  但是,又以什麼身分去求?

  學弟?
  妻子?
  愛戀他的人?

  罷了吧。

  好希望,可以找回過去那什麼都不在意的自己,哪怕只有一點點,哪怕……其實機率根本微乎其微……
  褚冥漾真的覺得,如果自己一定得成為他的妻,至少,能夠做的灑脫一點……

  ──學長……學長……

  「我真的……已經在努力…不要愛你了………」
  ──請你,不要對我太殘忍。

***

  忍耐著身體的不適,褚冥漾在不斷的催促自己之下,用最快的速度盥洗完畢,正準備要更換外出的衣物時,卻赫然發現自己的行李並沒有在房間裡。

  ……奇怪?

  疑惑的又四處觀望了一陣,卻仍然沒有看見自己行李的蹤跡,打開衣櫃的門,裡頭放置的也只有每間房間都配有的毛巾與浴袍。
  微微歪了歪頭試著回想行李的下落,太陽穴卻猛然一抽,痛得褚冥漾當下一個踉蹌,驚慌失措的拉住了房間的門把,才堪堪止住跌倒的落勢。
  
  「…嘶……好痛……」
  用力的握緊了門把借此分散對痛覺的注意力,褚冥漾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上了門板,使盡了力讓自己做出深呼吸。
  就連呼吸也會到疼痛的身體狀況,令褚冥漾的意識逐漸的模糊起來。

  不行……不能倒下……
  「學長……還在等我。」
  繃緊了牙根勉強吐出這幾個字,褚冥漾告訴自己,不能倒。
  不能在新婚的第一天,理應接受各家媒體採訪,以及拜訪各重臣的預定行程中倒下。

  這樣子,颯彌亞會很沒有面子的。

  顫抖著用空著的那隻手捂住自己開始失去控制低喘的口,褚冥漾狠狠的朝自己的下脣咬下,用不同部位的痛楚壓下腦海中那彷彿要衝破桎梏的封印。
  不行……封印不能解,意識也不可以渙散。

  他現在該做的事情是,趕快找到自己的衣服,打點好門面,以至少不丟颯彌亞的臉的模樣,現身在公眾面前。
  咬脣的力道不肯減弱,直到那腥甜的鐵鏽味充斥在齒間,褚冥漾才放鬆了口中的自虐行為。

  很好……褚冥漾,你做到了。
  你這一次成功的忍了過去,沒有輸給「那個」。

  虛弱地勾動了嘴角,褚冥漾雙眼無神的靠在門板上,幾秒過後,又再度握緊拳頭,步履蹣跚的繼續他整理儀容的動作。

***

  交疊著雙腿坐在大廳的真皮沙發上,颯彌亞不耐的踏著腳底板,看向螺旋梯口的眼神越發狠戾。
  居然敢讓他等人?
  好大的膽子。

  除了那些不自量力的敵人之外,颯彌亞這輩子從不曾被人挑戰過底線。而褚冥漾做為這個紀錄上的第一個人,很顯然的還不打算停止這種惹毛他的行為。
  因為是由他開口求婚,所以覺得自己有資格顯擺了嗎?
  真是大錯特錯。

  深呼吸一口氣,颯彌亞告訴自己,先忍忍,等那人下來之後再好好的把遊戲規則講清楚也不遲。他就來看看,褚冥漾讓他這麼好等,究竟玩的是什麼花樣。

***


  怎……怎麼辦?行李真的不在房裡。
  回想起自己昨天似乎是被強行抬進這個房間裡的,那他的行李本來是被送往哪一間房,似乎也只能詢問僕人了。

  於是,褚冥漾小心翼翼的將房門拉開一條縫隙,確認了颯彌亞不在附近之後,才躡手躡腳的走上走廊,全身即使難受不已,卻仍按耐住發軟的雙腿,保持對周圍的警界。
  之所以要這麼戰戰競競,全是因為,不能讓颯彌亞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不管之前周遭的人如何吹捧,對颯彌亞來說,褚冥漾是「難看」的。

  『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吧?怎麼出去見人?』
  褚冥漾深刻記下的,是那雙紅眸中帶著輕蔑的眼神。
  被嘲諷的情景歷歷在目,褚冥漾的眼神不禁暗淡了下來,而隨著這無意識的反應,緊接著襲來的卻是瞬間脫力的身軀。

  「咦?」
  只來的及發出這短暫的驚呼,失去支撐的身體下一秒便直接倒下,而迎面撞上的,是那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扶手。

***


  「匡啷──!」

  聽見樓梯口傳來撞擊的巨響,下一刻響起某種物體落地的悶聲,緊接著是那有點熟悉的驚呼。

  「唔啊──!」
  颯彌亞立刻抬頭看向發聲來源,而映入他眼中的,卻是那自樓梯上方滾落而下的纖弱身子。
  「搞什麼──!?」
  儘管不敢置信,但颯彌亞仍然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前去,卻也來不及阻止地心引力的拉扯,只能在錯身之間,眼睜睜地看著褚冥漾狠狠摔落在最後一階階梯上。

  「唔……」意識渙散的癱倒在地,褚冥漾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只看得見颯彌亞正氣極敗壞的跑向自己,難得的失去了往常的優雅與霸氣。
  他的嘴開開合合的,似乎在說些什麼,但褚冥漾聽不清,也看不清了。
  
  怎麼……自己已經柔弱到,從樓梯上摔下來就不行了嗎?
  小時後,自己還曾從屋頂上跳下來過呢……呵。

  回想到過去,褚冥漾忍不住勾動了嘴角。不知怎麼的,好懷念啊。
  好懷念那個時候,只要無憂無慮的和玩伴們玩在一起,每天做一些對自己來說易如反掌的家族課題,然後,不用擔心痛苦與難過。
  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受過傷嗎?
  為什麼,他覺得現在,好痛…呢……

  而此景映入颯彌亞眼中,看見的是那蒼白的容顏泛起恬淡又苦澀的笑容,落下了一顆晶瑩的眼淚。
  颯彌亞不明白,為什麼現在的自己看見褚冥漾倒下的樣子,會有一種……深切的,說不出的心悸。
  
  而在他意識到時,他已經失控的大聲吼出那人的名字。

  「褚冥漾──!」


〈第二幕──第二夜無願〉

  我對你的別無所求,是遠超越過知足,一種名叫自卑的逃避。
  曾幾何時,我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直視自己的勇氣?

***

  褚冥漾還記得,他們兩個人第一次相遇的時候。

  那時的自己對外頭的世界一無所知,是個只懂得修習家中業務內容的小小少年,每天待在家族裡由專人指導自己一般的學科,然後再由家族長輩指導自己本家的天賦技能。
  在他們這個世界,王族之所以為王族,其中一個原因即是王族血脈中流有上神的血統,因此各個繼承了或強大或微弱的異能。而身為公爵家長子,也擁有部分王室血統的褚冥漾,自然也繼承了一份異能……應該說,兩份同性質但不同作用的異能。

  雖然不明顯,卻極度的特殊。特殊到「黑百合」一族非得將自己藏在本家中,以免被其他家族發現存在,招來不必要的禍亂。
  長輩們總告訴他,他這輩子註定不能活在陽光下,因為……那樣的才能實在太過驚人,也太過危險。小小的褚冥漾從不反抗,非常順從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每天依然活的平靜而輕鬆。
  這樣的自己,在遇見颯彌亞之後,才終於有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渴望。

  那一日,家族中正好在商量著褚冥漾的未來,年幼的當事人一如往常的沒意見,態度明確的表示全依長輩們的決定,此舉令家族中與褚冥漾較親近的家人們感到既欣慰又無奈。

  什麼時候,褚冥漾才可以為自己多想一點呢?白鈴慈、褚冥玥、白陵然等人總看著那纖細飄然的小少年這麼想著。

  或許是在家中自由慣了,也或許是這麼做可以令不少人對其降低防備心,褚冥漾兒時的扮相總是偏了點女性化,當然,也不排除是為其治裝的母姐二人私心。那秀美中綴著靈氣的容顏,說不上絕美,但溫潤如玉的眉眼之間帶著毫不矯揉的天真,加上清淡如水的性子,與那頭和長姐酷似的烏亮長髮始終維持著蓄到腰際的長度,煞是動人,也常讓人難以辨明小少年的性別。
  雌雄莫辨的外型,甚晚變聲的嗓音,加之本人不慎在意的個性,褚冥漾這號人物,在自家家族眼中,大多時候也是個難以捉摸的存在。

  然後,就是那一次,家族在褚冥漾十三歲時討論究竟要不要讓他現身於世人面前,更甚該以何種姿態現身──他渾身濕淋淋的捧著一個殘破的靈魂,闖進了會議廳,哭求著向所有長輩第一次要求走進世界,只為用他最特別的力量,修補手中那抹即將熄滅的靈魂之光。

***

  趁著家裡又再召開討論自己發展的會議,小少年一個心血來潮,拉上了兩個年長自己些許的友族玩伴,仗著其中一人的異能,乘著草原之風歡快的跳上自家宅邸的屋頂。

  「阿利!小柳!是雲欸──!」
  平時鮮少外顯的本性,在信賴的玩伴身邊卻是表露無遺。興奮的情緒點亮了那對星辰似的黑亮眸子,也染紅了白軟的細嫩臉蛋。褚冥漾雀躍的揮舞著雙手,撲騰著想抓住環繞在塔頂外的雲霧。
  「漾漾,鎮定一點。」阿斯利安又好氣又好笑的抓下半個身子都探到圍墻外的小孩,和身旁的重柳交換了個無奈的眼神。
  估計黑百合的族人,打死也不相信他們眼中那個沉默寡言、不表於情、捉摸不定的小少年,本性居然是這種單純又傻氣的模樣吧。

  身為神之嶺的住民,重柳一族的族人並不使用個別的名諱,而是直接以族名稱呼。神之嶺是這片大陸上目前唯一已知的浮空島,由於不與地面大陸相接,神之嶺的族民有著和地面上相當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只是名稱的使用極度排除個人化,就連服飾也是完全統一,每個人都包的嚴嚴實實。
  這位被褚冥漾昵稱為「小柳」的重柳族人,也是在褚冥漾與阿斯利安兩人多年來既撒嬌又要脅的磨蹭下,才答應在三人私下相處的情況下,解封那纏面的布條。那張不愧「神」之名的絕艷容顏才得以見日。

  「說是要給我們看個新東西,東西呢?」白髮的少年面無表情,但語氣間透露出的無奈卻已經代表了對小少年寵溺。
  褚冥漾聽見寡言的玩伴這麼說,立刻「啊!」的一聲擊了下掌,接著得意洋洋的回身面對兩位兄長似的友人,高舉雙手歡樂的宣告:「嘿嘿!我又夢到新的技能了唷!表演給你們看!」  
  聽見小少年的宣言,不僅阿斯利安詫異的睜大了眼,面癱似的重柳也略顯意外的挑起了一邊的眉。
  在這個世界,擁有上神血脈的貴族們,多少都擁有或強或弱的異能。而擁有異能的人們,大部份也都只有一種異能,那些擁有兩種異能的血脈者,在當代都會被稱為「天才」,而三種異能的擁有者呢,目前史上已知的也只有寥寥幾位而已。
  例如阿斯利安,除了擁有駕馭「風」的能力,前陣子十三歲生日時,又發展出了召喚「飛狼」的能力。召喚獸類的能力也是不少貴族們擁有的異能之一,即便如此,擁有兩種異能的阿斯利安也已經成了各界關注的對象。
  至於重柳,由於是神之嶺的居民,其能力一直以來都是個秘密。只有阿斯利安與褚冥漾知道他擁有某種和時間相關的能力,其餘如確切的能力性質、能力總數等等資訊,就連兩人也不清楚。

  而褚冥漾──「黑百合」家的隱藏存在──擁有的異能總數,是「未知」。
  確切來說,是由「一種」能力,不停地再延伸出去的無數能力。

  褚冥漾的能力,是「夢幻」。
  夢境中的一切可化為實,夢境中的祈願將成為真。
  假如夢中的場景是現實世界,那麼,他與夢裡的人物所做下的約定,將會在現實中真實發生。回憶的夢,能改變過去,預知的夢,能決定未來。
  隨著褚冥漾有了自己的思想,夢中的他開始產生各式各樣的微小渴望。家裡的人害怕他,他就在夢裡許下「使人有親切感」的願望,從此以後,似乎再也沒有人會迴避他了。阿斯利安與重柳受了傷,他到了夢裡就幻想自己能治好朋友的傷,隔天一早,他便興衝衝的為兩人施展了只有鳳凰一族才擁有的療傷能力。
  像這樣的事情一再的發生,他們甚至無法去細數,褚冥漾身上究竟有多少大大小小的能力。因為那些能力或大或小,有些甚至只是所謂的「附加狀態」,就連褚冥漾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些什麼,不會些什麼,因為說不定在他發現自己短處的那一晚,他就又到夢裡去許新的願了。

  然而,假如他做了噩夢的話……家族裡沒有告訴褚冥漾的,是外界那一場場與小少年口中描述的夢境幾近相同的災禍。
  褚冥漾的「夢幻」,是一種──強大得教人敬畏,又忍不住因恐懼而顫慄的夢。

  「連長老和姐姐和媽咪和然都還不知道唷──你們是第、一、個!」瞪大了眼煞有其事的這麼說著,褚冥漾接著狡黠的眨了眨眼,然後反手抓住身後的圍墻,在兩人錯手不及之下,向後一倒──

  翻出樓外。
  也翻出了,他那平靜單純的生活。
  一切只為了拯救……那抹即使陌生,也讓他一眼就認定了的靈魂。

  褚冥漾永遠忘不了,在那倒退著的視線中,從耳邊掠過的那個呼聲。
  『如果你看得見我,請不要離開──褚冥漾──』

***

  「漾漾──!」幾乎是本能性的,強勁的風流在阿斯利安喊出聲的瞬間,隨著主人的急切涌現,向下刮去只求接住接住那墜落的少年。一旁的重柳也是在瞬間動作,大量的透明絲線全數朝下奔騰而去,但兩人都一無所獲,那最後仍帶著笑意的少年身影就這樣消失在雲端深處。
  阿斯利安與重柳互相望著對方,同時刷白了臉色。
  他們做了什麼?

  落下的褚冥漾並沒有如兩人所以為的墜地,而是安穩的落入了自己預期中的空間。
  
  當小少年看見與自己的夢中一模一樣的白色教堂時,他忍不住的加深了本就燦爛的笑容。用力的推開了似乎是年久失修的木造大門,褚冥漾好奇的環視了隨他的到來而亮起的教堂內部,輕手輕腳的踏上已經斑駁退色的紅色長毯。
  小心翼翼的爬上了講台的台階,褚冥漾順著夢裡的記憶撥開窗前的簾幕。由彩繪玻璃構造而成的精製畫面映入褚冥漾的眼裡,令他不禁看傻了眼,伸手輕輕觸上了畫面中,與自己幾近相同的少年的臉龐。

  「──吾贈爾十年之夢,允爾十年之凡塵。只求爾還吾十年之生,換吾友之子十年之命。爾應允否?與吾之交易。」

  小少年聽見身後傳來這樣一個低沉的嗓音,而當他回過頭望去時,只感覺到自己懷中被放入一個散髮著微涼氣息的發光體。
  那看不清面容的來者青年啟脣唱起了一首哀傷的歌謠,抬手碰觸褚冥漾光潔的前額,然後,一推。

***

  當褚冥漾躍下樓頂墜落時,在倒退著的視線中,他依稀的看見眼前閃過一抹流光,以及一道屬於少年的嗓音急切的呼喚著自己:「不要放開。」
  那清冷卻脆弱的氣息,他始終無法忘記。
  而教堂裡的唱著歌的青年交給自己的那抹殘破靈魂,與那時的聲音,有著相同的味道。小小的褚冥漾想,太好了,這麼快就能找到他的碎片。

  褚冥漾捧著代表著靈魂的光團,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教堂外。外頭是一片綿延無際的青色草原,在星空下讓微風吹拂出一道又一道折射著星芒的波形。草原上漂浮著大大喜小的靈魂光團,一個個靜靜的上下浮動著,像是在此無聲的緬懷自己的過往。

  「這裡是上神的花園。」身後的青年這樣說著,小小的褚冥漾好奇得回過了頭,問道:「花園?」
  上神代表的意思,長年自家裡自學而效果顯著的褚冥漾是知道的,但他並沒有學過關於上神花園的知識。
  「我們收留對世間仍有依戀的靈魂,將之安置。當他們終於忘懷了過往時,便會順應世間的法則離去,回到輪迴之中。而那些殘留下來的記憶,則落地生根,抽莖成花。」
  拉著褚冥漾蹲下身,始終冷著一張的青年泛起一抹淺淺的溫柔笑意,將青草微微撥開,露出土壤上悄悄生長的白色花朵。
  「那……他呢?」有些猶豫的捧起懷中的靈魂遞到青年面前,褚冥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裡是讓靈魂洗滌衣戀的上神的花園,但是,他不希望這個靈魂現在就走。他知道自己能幫助他,褚冥漾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微笑著伸手揉了揉褚冥漾的發,青年用有些哀傷卻溫柔的語氣說:「我就把他交給你了。請你讓他重新回到你們的世界上,好嗎?不管用什麼方式,請讓他繼續活下去。一個十年、兩個十年、永遠永遠──直到他真的已經滿足而不再留戀,直到他覺得自己已經準備踏上下一段旅程,我們再迎接他到另一個花園裡。」
  「還有另一個花園?」褚冥漾驚喜的眨了眨眼問道。
  「是的,另一個花園住著我的朋友們,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黑髮的青年依然微笑著,放柔視線投向了遠方。
  「那……我也可以去嗎?」小心翼翼的問出了口,褚冥漾真的很想去看看,讓青年露出那種眼神的花園。
  「終有一天會的。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和他一樣,在你們的世界活得久一點。讓你們的人生充滿喜悅與美好,然後再帶著滿足的心,來到我們的花園,好嗎?讓我介紹一個新朋友給你,從此以後,她會陪在你身邊。」輕輕的在褚冥漾的鼻頭上一點,青年將年幼的他抱了起來,接著輕輕的喚:『米納斯妲利亞。』

***

  「吶──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待青年離去後,小小的褚冥漾獨自一人坐在了草地上,捧著那忽明忽暗的靈魂光團好奇的問著。
  四周一片寂靜,除了風聲與那嫩草的細細摩娑聲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多於的聲音。褚冥漾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們護住那脆弱的靈魂,就怕這輕柔的微風也會對他造成損傷。

  當他從自家樓頂一躍而下時,清楚的聽見了那靈魂的碎片喚出了他的名字。而那抹碎片的氣息,就與現在自己手中的受傷靈魂一模一樣。褚冥漾心想,等等回家的時候,一定要去把那個碎片和這個靈魂給好好修補起來,這樣,他就能和這個人做朋友了。

  長髮的小少年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盤算的計劃,在外界眼中會是怎麼樣震撼世界的奇跡。他也沒有意識到,這個靈魂之所以會知曉他的名字,是因為──
  
***

  「一回到你的世界,就快跑。」青年嚴肅的對面色凝重的小少年吩咐,後者慎重的用力點點頭。他們都感覺的出來,那個脆弱的靈魂撐不久了。
  在青年的施術之下,褚冥漾一眨眼便回到了自家宅邸的屋頂。此刻自己的兩位友人都早已不見蹤影,想必是驚慌的去通報大人們自己墜樓的事情了吧?
  褚冥漾抿了抿脣,深吸一口氣,接著顫抖著跨上了自己曾翻躍過一次的圍欄,再一次縱身一跳。

  那靈魂碎片肯定仍在這個空間徘徊,他必須重複自己遇見他時的每一個因素,直到再一次遇到他時。然後,到那個時候,他會修復這個靈魂,只求能實現與青年之間的「那個」約定。

  哪怕,小少年也很清楚,要修復這個靈魂唯一的方法是,用自己的靈魂去換──他得先為這個人死一次。

***

〈第三幕──第三夜無情〉
當你用那蠻不在乎的表情看向我時,一定是沒發現,我的眼裡早已滿是你的身影。

***

  聞聲趕來的家僕們全都緊張得圍繞在一旁,焦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當中幾個膽子比較小的僕人甚至擔憂得哭了出來。
  沒有人知道王子妃是為什麼跌下樓梯,萬一……萬一是他們的工作不周害的呢?  看見那怵目驚心的血跡在纖弱身子下的白色大理石地面蔓延開來,像是綻放在冰上的花朵一般,寂靜卻又致命,沒有人敢去碰觸褚冥漾,深怕自己的動作會導致更加嚴重的傷口。
  因為,在他們看來,那本就賽雪的肌膚,在鮮血襯托下,此刻更是蒼白得難以置信。
  「鳳凰族的醫生呢!?平常不是纏得要命,現在這種時候死到哪裡去了!」
  颯彌亞只能氣極的咆嘯著,就連平時素來自信的王子,這種時候也不禁必須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
  除了依靠醫生,他居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剛剛不是還正討厭著這個學弟的嗎?為什麼只是看到他受傷,自己就如此的失控?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會失去什麼自己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一般。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颯彌亞立刻否決掉那可笑的念頭。板著臉快速的蹲下身,也不顧褚冥漾身上髒污的血跡,直接把人從地上扶起,靠上自己的胸膛。

  救人要緊,颯彌亞這樣說服自己,一把撕下自己身上那件絲光襯衫的袖口,不再猶豫的按上褚冥漾額前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褚冥漾,你給我睜開眼睛,保持清醒!我叫你睜開眼睛!」
  大聲的在懷中的人耳邊吼著卻仍不見效,感應到那脆弱的生命力正快速的流失,颯彌亞只得憤恨咬牙,狠下心喊道:「以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之名宣誓,吾為汝此生唯一之夫,汝為吾此生唯一之妻,相濡以沫,以此生伴彼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以真名為誓。」

  這是擁有王之命格的人一輩子可以動用一次的特殊能力,使用之後,將如同誓言內容,與宣誓的對象產生強烈的羈絆。解除的唯一方法,是其中一人劃開自己的胸口,當著對方的面飲下自己的心竅血,並說道:「此生唯你不愛。」

  颯彌亞施展這個能力,可以延緩褚冥漾生命力的流失速度,但是卻不能有效的治療他的致命傷口。此刻他也只能攬著褚冥漾的肩,著急得等待鳳凰族醫生趕來。
  就在這個時候,颯彌亞聽見懷裡的人發出微弱的細語,他急忙湊下耳傾聽,聽到的話語卻是:「學長…把全部的人支開……你也是……所有人都不要靠近也不要偷看……我有辦法……救我自己……」斷斷續續的說完,褚冥漾便不再開口,只是低低得喘著氣,盡力壓抑身上的痛楚,維持那模糊的意識。
  
  遲疑了一下,颯彌亞還是決定按照褚冥漾的話,支開了所有在場的僕人,即便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有沒有幫助。
  
  雖然過去並沒有多少交情,但這個學弟在學生會裡當副會長時,總是能在緊要關頭用神秘的方式,默默解決掉所有難題。當自己還是學生會長時,對他的信賴是難以言喻的強烈,當然,他自己並不會承認這一點。

  褚冥漾……我就再信你這一次。

  「全部的人都退下,沒有我的指令,誰也不準靠近大廳一步。不準偷看,不準偷聽,有誰違令,我會知道。下去!」

第五夜無心

  當大廳裡只剩下褚冥漾與颯彌亞兩人時,颯彌亞眼神複雜的看著懷中的褚冥漾,語氣僵硬的說道:「你可以開始了。」
  「學長……你也離開……」
  「休想。」
  「求求你……」
  「我說,休想。」
  「但是……」
  「難道你以為我有可能會把剛成婚的王子妃,一個人頭破血流的留在大廳裡,然後落人話柄嗎?我說休想就是休想。」
  「……對不起,我知道了。」

  深吸一口氣,褚冥漾掙扎著想從颯彌亞懷中起身,但卻被後者牢牢的鎖在胸膛前。
  「傷成這樣了就不要亂動!」
  「學長……你到底要不要讓我救我自己?」
  褚冥漾忽然覺得,颯彌亞似乎比以前不理性的多了。
  似乎是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理,颯彌亞輕砸了聲嘴,才張開雙臂讓褚冥漾自由活動。
  失去了身後的支撐,褚冥漾的身體頓時更加的吃力。但他仍咬著牙,半躺在地的維持住手肘撐地的姿勢,接著顫抖著伸出右手,將整個手掌抹上地面那來自他的腥紅血液。

  用自己的鮮血在地上畫起了繁複的陣式,褚冥漾一邊畫著,嘴角,也隨之勾起了悲哀的笑容。

  想不到竟是在這種情況下啊,讓他看見自己的那份「異常」。


  目不轉睛的盯著褚冥漾的動作,颯彌亞幾乎要屏住氣息不敢置信。
  身為王族的直系血脈,他絕對不會認錯的。這個分明是連王族都只有極少數人得以知道的,屬於上神語言的陣法。

  他並不清楚這個陣法的用途,這並不在他的認知當中,但他正是那少數能辨認出上神語言的王族之一,颯彌亞就算不清楚其定義,也能分辨出這個陣法的強大。
  褚冥漾怎麼可能會知道?難道是他的異能?

  ……不,不可能,褚冥漾的異能,分明是御水的能力啊。如果褚冥漾有第二份異能,應該也會被大肆相傳才對。

  紅色的銳利眸子危險的眯了起來,這個學弟…到底有什麼秘密,為什麼會使用這個陣式?
  做為王位繼承人,颯彌亞在心裡對褚冥漾與其所屬的黑百合家族起了看似合理,實質上卻完全多餘且無情的警戒。

***

  「我一個人走過,無數個星球,沒有你的笑容,哪裡都不夠遼闊。我一個人看過,無數場日落,失去你的溫柔,每一秒淚水失控。」
  開口低聲唱起與記憶中的旋律相同的歌曲,褚冥漾甩著頭只盼輓回一絲意識的清明,接著,為陣式畫上最後一個完成的記號。

  當陣法完成的那一秒,整個大廳瞬間化成一片虛空。颯彌亞與半躺在地的褚冥漾彷彿置身在虛無的黑幕之中,腳底下踩著的是那在剎那放大,快速運轉起的鮮血陣法。由褚冥漾的血繪製出的軌跡,散髮著朦朧的金色微光,光芒忽明忽暗之中,隱隱約約的傳來了熟悉的歌聲。

  和褚冥漾擁有完全相同面容的少年踏著一片虛無而來。原本只是一片模糊搖曳著的身影逐漸清明,那纖細的身姿輕邁著攸亞的緩慢步伐,一步一步的走向地上的褚冥漾。

  身著白色祭袍的少年踏著無聲的腳步,黑空隨那雙裸足所至綻出一朵一朵的漣漪。和褚冥漾有著完全相同面貌的白袍少年,噙著哀傷的微笑在褚冥漾身旁蹲下身,用只有褚冥漾聽的見的音量開口。
  
  『很痛吧?』少年心疼的用那隻纖細素白的手摸著褚冥漾染血的面頰。
  「嗯……好痛。」在少年冰涼的長心中輕輕點點頭,褚冥漾落下了因脆弱而生的眼淚。
  『那麼,這一次,要交換嗎?』用兩隻手溫柔的托起褚冥漾的臉頰,少年將自己的額頭抵上了褚冥漾的。
  「拜託你了,因為,等一下還要陪學長出去。」闔上雙眼感受著疼痛逐漸退去的感覺,褚冥漾用盡全力眨掉了眼眶中泛著的淚水。
  『你這樣子,讓我很心疼。為什麼不早一點過來我這邊呢?』白袍少年一邊抽去褚冥漾的傷勢,一邊拈起衣袖為褚冥漾拭去白淨臉蛋上交融的血淚。

  「因為,我想用自己的力量,過完交換的十年。」感覺到傷勢已經全部被抽離,褚冥漾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環住少年纖細的腰。
  「對不起,還要讓你等這麼久。」
  『沒有關係,為了你,不管多久都值得。就算最後,連你的一縷魂魄都等不到,也不要緊。』愛憐的在褚冥漾再度恢復白皙透亮的額前烙下一吻,少年為褚冥漾撥去沾黏在臉畔的發絲後,微微一笑,接著扶著褚冥漾站起身,走到始終沉默著的颯彌亞旁。

  『尊貴的上神血族王之子啊。』少年用與褚冥漾相同的臉孔說著,但那口吻卻冰冷莊重的與褚冥漾完全不同。
  『至多十年,至少不限。短暫的時間,如果你不好好珍愛他──』頓了一下,那對幽暗的墨瞳透出一抹豪不掩飾的絕情:『你會後悔的。』
  
  不發一語的看著在少年攙扶下走到自己面前的褚冥漾,颯彌亞忍不住皺起眉頭。
  褚冥漾見到颯彌亞表情如此,只能夠任由呼吸微微一滯,接著,牽強的扯開一抹笑顏。吶,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糟糕吧。
  默默的從少年手中接過自己的王妃,颯彌亞告訴自己,別為這個人可憐的樣子而感到心疼。那不是他該有的情緒,由其是面對可能有著不聞人之秘密的褚冥漾,他更不該。
  別忘了,他還有很多事情得問清楚。
  「不好意思,勞煩你了。」褚冥漾端著歉然而疏遠的笑容對颯彌亞說:「我沒事了,絕對不會影響到之後的行程,我保證。」聽見褚冥漾如此客套的語氣,颯彌亞覺得真的很不痛快,縱然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
  「……誰管你。」

***

  眨眼之間,颯彌亞與褚冥漾兩人便重新回到了大廳。一踏上熟悉的大理石地面,褚冥漾便立刻將重心自颯彌亞身上一開,讓自己靠上壁面而緩緩的坐下。
  身上都是血,很髒的,瞧,颯彌亞整潔的衣服都給自己玷污了……褚冥漾苦笑了一下:「學長,對不起,你的衣服我馬上幫你處理……」
  「不必了。」毫不留情的打斷褚冥漾的話,颯彌亞沒有花多少時間猶豫,便決定將已在心裡思量好的問句問出口:「你為什麼會使用上神的語言?」

  直搗核心,俐落如他以往的作風。拐彎抹角不是他會做的事,而事實證明,直來直往通常比迂迴的方式來的有效,若是對方不打算正面回答他,他也有下一不計畫能讓對方說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上神?」褚冥漾露出了古怪的神情,幾秒後才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失笑搖頭:「會使用那種語言的不是我,我只是把圖形記下來而已。」
  語畢,褚冥漾就著仍依靠在墻面上的坐姿,努力的平舉起無力的手臂,輕聲喚道:「米納斯妲利亞。」

  「──滴答。」空靈的水滴墜湖聲幽幽地回響。
  水藍色身軀的女性神靈順應褚冥漾的呼喚,現身在兩人面前。褚冥漾泛著笑容朝米納斯妲利亞點了點頭,接著再度對颯彌亞開口:「懂上神語言的是米納斯,不是我。」
  眼神深沉的看著眼前的女性神靈,颯彌亞在心底思考著。
  除了是學生會副會長、出身自「黑百合」公爵家、長相與氣質突出外,褚冥漾在學校裡廣為流傳的另一個特色,便是其「御水」的異能。
  大部分控制自然元素的異能都是直接控制物質,例如阿斯利安的風以及颯彌亞自己的冰與火。但是,褚冥漾卻是直接與該元素的「神靈」取得聯繫,以這樣的方式所施展出的元素異能,是難以計量的強大。
  在學校裡,颯彌亞並沒有少看過米納斯妲利亞的現身,當學校遭到攻擊時,挺身而出的褚冥漾在作戰時總會召喚出屬於他的神靈。但米納斯妲利亞除了褚冥漾之外,對其他人都是採取「視而不見」的冷漠態度,因此颯彌亞對於這位女性神靈的了解也不深。

  「主人,您的傷還好嗎?」面無表情的看了颯彌亞幾秒,女性接著回身看向褚冥漾,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我沒事,剛剛已經去那邊處理好了。」虛弱的笑了一下,褚冥漾任由對方在自己身上緊張的摸來摸去確認傷勢,也順道閉目養神,讓米納斯達利亞為自己恢復一些體力。
  「對了,米納斯,可以幫學長處理一下衣服嗎?我的血都沾上去了。」
  「……不要。」
  「米納斯?」
  「……他不值得主人這麼對待啊……」
  「……我不要緊的,請妳幫我這個忙,好嗎?我也得趕快去換衣服了呢。」笑著將手按上女性的,褚冥漾微微一笑。
  不滿的皺了皺眉頭,米納斯妲利亞還是依言,使用能力抽走了颯彌亞衣服上的血污。
  「謝謝妳。」感激的對米納斯達利亞笑著,褚冥漾衡量一下依然虛弱,但已經恢復了不少的體力,撐著墻站起了身。

  「學長,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朝颯彌亞公式的笑笑點了點頭,褚冥漾便在米納斯妲利亞的攙扶下,緩緩的步上了螺旋梯。
  一踏上了螺旋梯的頂端,褚冥漾立刻低聲的吩咐了米納斯搜尋他的行李。
  他記得很清楚,昨晚的行李明明就放在房間之中……但今早卻找不到。

  有人動過了他的行李。

***
  
  再度打開新房的房門,褚冥漾輕輕的將門扉闔上之後,呼出了一大口氣。
  颯彌亞口中失蹤的鳳凰族醫師,他不見蹤影的行李。宅邸裡有點不對勁,而面對這些可能會對颯彌亞造成威脅的未知因素,褚冥漾告訴自己,他一定會根除,不論以什麼樣的手段。
  「主人……他不值得……他真的不值得……你明明就也看見了,他那懷疑猜忌的眼神……」
  「……沒有關係。」
  「主人,但是……!」
  「我說,沒有關係的。」
  「你不需要為了愛一個人,而如此的委屈求全啊……」
  「這不只是為了愛他,而是為了救他。妳也很清楚的,不是嗎?我答應過凡斯的,要讓他走完他所選擇的人生。」
  
  褚冥漾仰頭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將淚水給眨回眼眶裡。
  他看著颯彌亞多少年了,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呢?那明顯──全然不信任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
  自己是為了誰才必須遭到這樣的懷疑呢?但對方永遠不會知道,褚冥漾不會讓他知道的。用哽咽的音調悲戚的笑著,淚珠順著仰首的姿態自眼角滾落進了髮際。

  他笑著,慟哭著,心再一次的破碎著,愛一個人如此痛苦,他卻早已停不下來。


  即便虛弱,褚冥漾在米納斯的協助下,依然很快打點好了自己。深藍色的西裝內搭黑白細直紋的襯衫,將微長的黑髮向後攏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在左耳垂處扣上了一顆黑曜石耳環。
  褚冥漾忐忑不安的望著穿衣鏡中的人影,有些彆扭的將西裝外套拉平了些。他從來不曾像這樣對自己的外型不安過,而這完全都是因為颯彌亞早晨對他說的那句「難看」。
 
  「在學長眼裡,我是難看的嗎……?」不自覺的喃喃自語,褚冥漾心情複雜的用指腹碰了碰自己的鼻梁、眉眼與雙脣。
  「你絕對不會是難看的,絕對不會。」水色的手掌溫柔的捧起了少年迷網的臉龐,接著輕輕的為褚冥漾撫開了微微遮住視線的墨色劉海。米納斯的眼裡帶著濃濃的哀傷與心疼,她真的心疼這個孩子。
  褚冥漾明明就是個值得被疼愛,值得倖倖福福的在世界裡成長的男孩。偏偏、偏偏上神卻選上了他──也偏偏,他選上了颯彌亞。而她什麼都不能做,即便貴為水之神靈,她仍然無能為力。在那太痛苦的愛情之中,在那太沉重的使命之下,連她都顯得渺小。

  褚冥漾和褚冥玥長得非常相似,但卻又因各自所散髮的氣質而不曾讓人錯認過。女性的美是凌厲而不容侵犯的,帶著絕對的傲然與毫不掩飾的霸氣。褚冥漾的美是溫潤的,亦如清晨拂曉的微光那般,輕透中帶著一絲看不清的朦朧。
   自從踏入了世界之後,周遭對於自己外型的喜愛便不曾間斷過。不論是男性、女性,甚至是用有雙性徵的異族,都時常因外表而向自己示好,而褚冥漾大多時候都是以微微一笑將之帶過。
  這是白陵然教導過他的。不要給他們不切實際的希望,但是,也不要毀壞他們心中的那份美好,不管是否如實。這是貴族的行事風格,更是「黑百合」一族的處世美學。
  永遠讓那些外頭的人們保有做著美夢的權力,而那些污穢的勾心動魄,就留給地下世界的黑暗貴族們享受吧。他永遠記得那在人前總是笑得如月色一般動人的表哥,是以怎麼樣邪魅的笑容這樣告訴他的。

  褚冥漾單純,但並不笨。他的單純並不是來自於本性的天真,而是在看清一切之後,所做出的選擇。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誰在欺騙他,誰又在誘導他,但他依然會做出在外人看來是受騙了的決定。沒有為什麼,只因他想這麼做,想順著自己的本性去做。
  當然,有部分也是基於對自己能力的自信,相信對方即使要加害於自己也不會得逞。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放掉自己的人性。在本家過著無欲無求的童年,而後在上神的花園裡做出了「那樣」的交易──他覺得,他果然還是無法放開自己。

  所以,即使他清楚的看見了颯彌亞眼底對自己的警戒,他仍然選擇以笑容面對,就像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一樣。

***

  待褚冥漾上了螺旋梯後,颯彌亞隨即召來了自己的暗衛,將戒備的命令吩咐下去。接著在僕人的侍奉之下,脫下了方才為褚冥漾止血而撕去一邊袖管的襯衫,換上了新的一件。
  想到褚冥漾還特地請米納斯妲利亞為他的衣服抽去血污,颯彌亞就忍不住想要嗤笑出聲。何必?反正都已經為他撕掉一隻袖子了,褚冥漾難道看不出來麼。

  回想起對方告訴自己的事情,颯彌亞的視線深沉了下來。
  懂上神語言的不是他?這句話,有待商榷吧。在心底仔細的思忖著,颯彌亞接著勾起冷然的笑容。
  ──就這麼辦,他就不相信褚冥漾這樣子,還不乖乖吐實。

***

  小心翼翼的自螺旋梯走入大廳裡,褚冥漾有些緊張的看著被對自己坐在沙發上的颯彌亞。
  他讓對方等太久了嗎?颯彌亞會對自己發怒,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安的咽了咽口水,褚冥漾告訴自己,冷靜下來,有禮貌的說聲「嗨,久等了。」,接著完美的微笑。接下來如果對方生氣,就趕緊道歉吧。
  在心底倒數了三秒,褚冥漾接著勾起自小就學會的笑容,出了聲:「嗨!學長,久等了。」
  
  褚冥漾屏息靜待對方的反應,而聞聲回首迎向他的,竟是一張溫柔的叫人無法呼吸的溫柔微笑:「不會的,你穿這樣,很好看。」
  ──以及那雙,沒有絲毫笑意的紅色眼瞳。

  望著颯彌亞不帶笑意的紅眸,和與眼神相反的紳士舉止,褚冥漾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那是就連在夢裡,他都不敢奢望的溫柔。如此渺茫,如此虛假,如此……如此讓人,甘願上當。 
  但,他能嗎?他真能在早已看清對方那份算計後,依然如此痴傻的沉淪在其中嗎?

  蠕動著雙脣發不出聲音,褚冥漾只能任由颯彌亞微笑著牽起他的手,亦如在那場夢幻而浮誇的婚禮上,他微笑著為自己套上了詛咒般的婚戒。
  「對不起,我剛剛的態度實在是太糟糕了。不知我美麗的王妃能不能原諒我的無禮?」他以誠懇的神情這樣對褚冥漾說。
  
  他不知道,褚冥漾需要的從來不是這種道歉。 但是,褚冥漾依然只能以那空洞的眼神,顫巍巍的說:「沒有關係。」
  就如同,他每每心碎時,對自己說的一樣……
  
  『──褚冥漾,沒有關係。』

***

  褚冥漾渾渾噩噩的讓颯彌亞牽上了禮車,出發前往皇宮準備會見國王與接受媒體採訪。坐在車內,他聽著颯彌亞滔滔不絕的說著兩人還在學院中就讀時的往事,卻一句話也插不上。
  颯彌亞不會明白的,學院裡的回憶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片段之一,而原因全都是因為他可以偷偷的看著對方──偷偷的,喜歡著對方。
  但現在卻不行了,現在連偷偷喜歡都不行。必須親自扼殺這份最深刻的情感,褚冥漾覺得……好痛好痛啊。
 
***

  颯彌亞盡可能的分享著兩人共有的回憶,卻在描述的過程中,不禁泛起了某種莫名的煩躁感。褚冥漾為什麼都不開口附和自己幾句?難道看自己在這裡唱著獨角戲很有意思嗎?  
  原本還抱持著一點點新鮮感的分享過程,就這樣見見的透露出了他的不耐。
  一邊說著話,一邊努力回想兩人過去相處的光景,颯彌亞卻在這個時後猛然的察覺──他和褚冥漾兩個人,其實並不了解對方。就連實際有過交集的過去場景都寥寥可數。他唯一最有印象的,也只是二年級的開學典禮時,自己欽點了身為一年級新生的褚冥漾,加入學生會擔任副會長的場景。
  啊……是了。
  褚冥漾在成為現在這模樣之前,也曾經是那個,令自己有過好感的,他的副會長。

  「學長。」輕輕的呼喚聲,令忽然晃神的颯彌亞不禁一愣。這一聲輕喚著實像極了過去還在學院裡時,那個靦腆的少年會對自己呼喚的語氣。
  但是,眼前那即將蛻變青年的少年,用苦澀的表情說出口的下一句話,竟是:「你不用這樣子,沒有關係,我不要緊的。像這樣子勉強你的溫柔體貼……我不需要。」
  颯彌亞聞言,臉上的笑容不禁一僵,幾秒後,又旋即像是沒事一般失笑:「在說什麼呢,王妃?這並不是在勉強我啊。」

  我決定,一定要找出你那在我面前畏縮隱藏著的真實面貌。
  褚冥漾,你等著。

  那雙狹長的美麗紅眸,閃爍著令褚冥漾光看著,都覺得心頭髮疼的銳利光芒。

***

  在侍從的恭迎下,颯彌亞與褚冥漾相繼步出了禮車,踏上殿前早已準備好的紅地毯。兩旁整齊列隊的樂儀兵在領隊的手勢之下,規矩劃一的奏起了相迎的樂曲。
  命令自己端起公式化的淺笑,褚冥漾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氣,希望能夠再維持一點神智的清明。稍早雖然已經以違反常理的方式修復了自己的創口,但清醒時的頭痛癥狀卻沒有完全恢復。他只能趁著無人注意時偷偷地掐了掐虎口處,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多少能夠應付等一下的記者會。

  他可不能給颯彌亞添麻煩,一定得表現得得體一點才行。在心中對自己加油打氣著,褚冥漾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那蒼白的臉色與自以為隱密的動作,其實都已經落入了身旁那人複雜的視線之中。

***

  兩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中交錯的響著,彷彿一種上與下之間的關係,褚冥漾本能性的走在落後颯彌亞幾步之遙的距離後。這種相對位置讓自己無法偷偷的觀察對方的神情,颯彌亞為此而不悅的停下腳步,環手回過了身。
  「你,等等在父王他們和記者面前,不準露出這種唯唯諾諾的姿態。」訓示般的開了口,卻在看見褚冥漾微微瞠大雙眸,彷彿受到驚嚇般的神情之後,馬上又有些彆扭的收了口。颯彌亞幾番斟酌之後,終於微勾起脣角,從善如流地對褚冥漾伸出了手,彷彿一個始終溫柔的紳士。
  「記者會結束後,會有一段準備時間讓我們淨身換裝,再進到宮殿裡祭拜上神和覲見父王與母后。你待會趁著那段空檔,先在休息室裡睡一會兒吧,我會幫你找個說法從記者會裡提早離席。」

  對於颯彌亞這突如其來的善意,褚冥漾結實的愣了一下。他以為對方已經明白他不需要這種虛偽的溫柔,褚冥漾沒料到颯彌亞不但沒有因為假意被揭穿而羞惱,反而更加倍地釋出難分虛實的溫和,他幾乎都快相信這份善意中,真的有真實的部分了。
  褚冥漾其實很希望對方知道,就算他什麼都不做,自己也會一直向著他的。別勉強自己做些不像他的事啊,颯彌亞大可更坦然自在一點的,就算態度惡劣也沒有關係,只要那是他想要的,就算自己的心會受傷也無所謂。
  早就已經連同靈魂都是坑坑疤疤的的了,不是嗎?
  只為他而傷,也只會因他而傷,這種不對等的關係,或許就像凡斯所說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

  牽動了脣角想對颯彌亞說點什麼,褚冥漾卻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來。望著對方那微笑著的絕美臉龐出了神,好像有什麼貪心地念頭在心底滋生了一樣。
  對他不好,也沒有關係。用這種試探的虛假笑容面對他,也沒有關係。就算知道是假的,但颯彌亞會對自己笑,在褚冥漾眼裡,簡直就像是一場好夢一樣地珍貴。
  
  所以,他最後還是伸出了手,微微顫抖著交到了對方手中,然後露出了甜美的幸福笑容。
  現在的他,或許已經夠幸福了,又哪來資格去要颯彌亞對自己表現真誠。颯彌亞想怎麼待他,就怎麼待吧。褚冥漾發誓自己一句怨言都不會有。脆弱而虛假,又有什麼關係?
  ……反正這段婚姻,不就是這麼一回事麼?

  所以,褚冥漾笑著對颯彌亞說了聲謝謝,接著在心底告訴自己,滿足於現狀,然後,記得要在人民面前如他所要求的,演出一對完美而恩愛的王子夫妻。
  他又再一次的沒有注意到,自己那越發蒼白的面容,其實已經讓身旁的那人介意到一種煩心的地步了。
  有些人,或許其實沒有彼此之間以為的那麼無動於衷……吧。

***

  喀答、喀答。
  鞋底與地面敲擊的聲響,迴盪在看不見盡頭的長廊中。

  喀答、喀答。
  深藍色的蜷曲髮絲,以一種不自然的緩慢頻率,規律地在空中浮沉。

  喀答、喀答。
  涼薄的唇勾出那邪肆的弧度。

  「──他們來了。」
  我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