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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ales of memory-



  葉月渚從橘真琴口中聽說那件事的這時,距離事發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又三個月了,兩人坐在房間地板,圍著葉月渚拉來的小桌子開始說著。

  「其實小遙反對創立游泳部是有原因的。」

  「是什麼是什麼?我想知道!」

  橘真琴有些無奈,但還是選擇全盤托出,瞞著對方心裡總是不踏實,而且看見對方去纏著七瀨遙時,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這段回憶他從沒有和葉月渚說過,因為對方現在才考上自己與七瀨遙唸的岩鳶高中,也為了不讓對方因為這件事分神而考差了,但最大的原因應該是七瀨遙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吧。

  如果不是葉月渚成天嚷著想創立游泳部,也許這個事件看見天日的時間會往後一點。

  去年的七月,從大考地獄中解脫的七瀨遙和橘真琴相約到海邊遊玩,那天的海很藍很漂亮,遠方的積雲像是現做的棉花糖。

  兩人跑過平直的沙灘,來到幾顆巨石後的隱密地區,這片海域是他們和另外三人的秘密基地,這裡鮮少人會到訪,簡直可以說是他們專屬的。

  因為許多原因,這天來的人只有他們倆,但並不影響他們想玩水的心。

  一到海邊,七瀨遙就迫不及待的跳進水中,水花四濺。橘真琴則是徐徐的脫下外衣,做了幾組暖身動作。

  「小遙,不暖身很容易抽筋的!」把手掌放在嘴邊站在大石頭上喊著。

  對方沒有回答他,仍舊保持著水獺的姿勢漂浮在海面上,橘真琴也不氣惱,伸伸懶腰後便也跳下水。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要來我房間討論。」一道聲音突然出現,門後出現一個人影加上點心和飲料。

  打斷橘真琴說故事的人叫龍崎怜是葉月渚的鄰居,同年紀的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就像七瀨遙和橘真琴一樣。同樣的,他也考上了岩鳶高中,目前是田徑部的社員,努力記憶跳高的理論。

  「因為小怜家剛好沒有人呀!」葉月渚家恰巧有親戚來訪,不適合作為述說往事的場合。

  「打擾了怜。」橘真琴對著他微笑,站起身幫忙對方安放好零嘴和飲品。

  「就說不要在名字前面加上小了!」龍崎怜指著葉月渚的鼻子說道。「那就請橘前輩繼續說下去吧。」他用中指和拇指推了推眼鏡。

  橘真琴望著紅茶裡的冰塊思索著接下來的事,嘆了口氣便又開始道……

  兩人從午後戲水到傍晚,天色漸漸暗下,遠方的雲也往岸邊推進不少,但玩得不亦樂乎的兩人並不想這麼早結束好不容易盼到的美好假期。

  「喂喂喂!這裡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泳池啊!」一聽就知道不友善的聲音從岸邊的大石頭上傳來,五、六名看起來是高中生的男子提著保冷箱,人手一支釣竿,打定主意就是要將兩人趕走。

  七瀨遙怒視著為首的那人,並不打算理會他們,朝遠處旁若無人地繼續游著。

  「遙……」看見夥伴都如此的不在乎,橘真琴認為這次他該強硬一點,「是我們先來的!」雖然他還是害怕那群比自己高大的人,但這次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七瀨遙!

  「死小鬼!皮在癢是不是?」貌似是老大的那人用眼神意識後方兩人,那兩人衣服一脫便跳進海裡,「小心囉!就讓你們見識看看鮫柄的游泳實力吧!」

  兩人朝不同方向游開,但纖弱的初中生終究比不過長期訓練的學生選手。被抓上岸的兩人不斷掙扎。

  「不是很厲害嗎?再游啊!閃邊去吧死小鬼!」帶頭的人將橘真琴推倒在地。

  七瀨遙肘擊架住自己的人,稱著對方鬆開的瞬間衝上前給老大的臉來計右鉤拳,對方一時間無法回過神,七瀨遙抓起橘真琴的手朝著沙灘的方向跑去,卻被躲在岩石後頭的同夥逮個正著。

  又被抓到的兩人這次真的惹毛對方了,兩人雙手被下令反綁,老大正撫著有些紅腫的左臉,惡狠狠的盯著兩人,另一人不知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最後老大露出了笑容。

  「哪!我今天是來玩的,不想跟屁孩多計較,你現在只要做一件事我就可以放你們走,不然就把你們綁在這,」摸了摸下巴,「這裡這麼隱密,說不定幾天後才會發現你們呢──」

  「要做什麼?」橘真琴只希望可以簡單一些,好讓他們可以快點回去。

  「放心──很簡單,」老大抬起橘真琴的臉,「只要你們上對方我們就原諒你們。」

  兩人臉色鐵青,對於老大說的話簡直不敢置信。

  「辦不到嗎?那你們就在這裡待著吧。」老大拿起釣竿準備離開。





  「我做。」七瀨遙說。

  「喔?真有骨氣,幫他解開吧。」

  七瀨遙的雙手被鬆綁,腳卻還是被緊緊纏繞,他用手將自己移動到橘真琴面前,對方的害怕他都看在眼裡,但現在只有這方法。

  「如果害怕就閉上眼睛。」

  橘真琴聽話的闔上眼,被不安佔領的身子不停發抖。

  七瀨遙隔著泳褲撫摸對方的下身,手指加上未乾布料的觸感令他抖得更厲害。

  「就是現在!跑啊!」七瀨遙轉身朝著老大的臉來想再送上一拳,對方卻擰著眉接下拳頭。

  方才已經用利石替橘真琴鬆綁,不管怎麼樣,至少要有一個人逃掉,但兩人最後仍然被壓制在岩石上。

  「看來你們真的學不乖呢──」居高臨下地看著七瀨遙,這個向他揮拳兩次的傢伙該吃點苦頭了。

  「打吧。」

  簡單的兩個字就讓七瀨遙迎來四周幾人的拳打腳踢,他護著頭等待暴行的結束,但他最不放心的是在一旁哭喊的橘真琴,可以的話真希望他能安靜點。

  想掙脫桎梏的橘真琴扭動著身體,但被綁得更緊的繩子完全沒有鬆動的跡象,眼看七瀨遙的嘴角已經破皮滲血,他全力衝向老大的方向,但對方一個側身,就像石頭掉進水坑裡一樣,撲通一聲就消聲匿跡了。

  「真琴!」七瀨遙沒有聽見打水的聲音,對了!他們把橘真琴的手綁起來了!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你還有空擔心別人呀!先救救你自己吧!」老大得意的樣子全寫在臉上。

  「哎……學長,大傢伙真的沒浮上來耶──」一旁的學弟們開始擔憂,普通的打鬧對他們來說無傷大雅,但真的鬧出人命可就不好玩了。

  「麻煩死了,你,下去找找。」畢竟他一開始就沒有想至人於死的意思。

  「學長!到處都找不到!」

  這下大家都慌了起來。

  「喂喂!這一點也不好玩了啊!」老大煩躁地撥亂自己的頭髮,「啊啊!不管了,先走再說,走了!」

  學弟們一臉不安,背負一條人命的重量他們承擔不起。

  「怕什麼?是他自己跑下去的,又不是我們推的,閃人了!」說完便自己跑在大家前頭。

  其他人看見領頭的人跑了,都不想當最後離開的人,拿起自己的所有物爭先恐後的離開岩石區,留下滿身傷痕的七瀨遙。

  用手使勁捨開繩子,他腦中只剩下「必需救真琴」這幾個字,時間越拖越長,他的驚慌也越來越膨脹,手的動作更加不俐落,終於解開腳上的束縛時,他不顧一切的跳進海裡,在海中搜尋橘真琴的身影。

  一口氣已經快用完了,他卻連個黑影都沒瞧見,換氣時在海面上張望,突然經見細小的呼救聲。

  「遙!在……在這、這裡!」

  他終於看見在遠方的海面上出現一隻手,他快速的游向橘真琴身邊,但外海的波浪很狠地將他打回原位,他努力想衝過那道浪,卻還是被推回來,他焦急地潛到水面下,確認橘真琴的位置,不依靠眼睛,在海中前進。

  終於來到對方身邊,七瀨遙使出渾身的力氣將橘真琴往岸邊帶,對方吃了不少水,意識有些模糊,只能用微弱的力量啦住七瀨遙的手不讓自己再次被水流帶開。

  回到岸上,不知何時已經佈滿天空的雨雲開始墜落,從綿綿細雨開始慢慢加大,但此時的七瀨遙管不了那麼多。

  「真琴!真琴!」拍拍對方的肩,但似乎已經用盡力氣,雖說氣息仍存卻十分微弱。

  提高橘真琴的下巴,捏住鼻子,嘴對嘴將空氣送進對方體內,然後照著書上的方式按摩胸口,幾次下來對方終於吐出水,眼睛半開,渾渾噩噩間對著七瀨遙微笑。

  「你等我!我帶你回家!」他急忙將橘真琴背在背上,往橘家的方向跑去。

  在雨中奔跑的他看著眼前晃動的路途,一點真實感都沒有,唯一讓他感受到他正狂奔著的,是雨滴打在裸露肌膚上的痛感,和一絲絲吐在背上的氣息。

  當他站在橘家門前,騰出一隻手瘋狂暗著電鈴,在門被打開時比硬門的人更早出聲。

  「真琴他、他溺水了……」

  話一說完,他頭一熱,畫面漸漸暗去。




  橘真琴自病床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詢問七瀨遙的情況,在他的記憶裡對方比自己更加需要治療,但他卻得之一件壞消息。

  七瀨遙失聰了。

  橘真琴難以置信,一向乖巧的他少見的對著護士小姐吼著,「騙人!遙怎麼可能聽不見!」

  他衝向七瀨遙的病房,完全不顧在身後喊著自己的父母和弟妹。

  「遙!」用力地推開門,坐在床上的七瀨遙正望著窗外,並沒有發現自己的到來,但,怎麼可能呢?

  「遙,遙,七瀨遙!」他不放棄地喚著對方的名字,但那人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安靜得像尊娃娃。

  七瀨遙透過玻璃的反射看見橘真琴,慢慢轉頭,對著眼裡噙著淚的橘真琴說道:「並不是真琴的錯。」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他努力讓它聽起來很堅定。

  橘真琴抱著他哭道:「對不起,對不起遙……」

  他很想告訴對方別哭,可他不知道對方到底說了什麼,只能抹掉眼淚,含著淚水笑著要對方大聲點。

  他們就這樣抱了好一會,直到七瀨遙的父母出現在醫院裡。工作忙碌的兩人很少出現在他的生活圈中,橘真琴也只見過幾次面而已。

  他們正聽著醫生的說明──

  「似乎在下水前曾受到毆打,導致頭部受創,中耳也受傷了,本該避免耳道入水而感染,但……」醫生倒抽一口氣,「似乎是海水或雨水灌進耳朵裡,因此導致嚴重發炎,而且……加上染上風寒,到院前一直發低燒,他的耳朵恐怕……」

  母親難過的掩面哭泣,父親板著臉不發一語,躲在牆邊偷聽的橘真琴卻沒聽進多少,只明白了七瀨遙是真的失去聽覺,而且,是因為自己。

  「遙他因為失聰所以才會到岩鳶高中就讀,雖然伯父伯母不太放心他,但他在幾個月內就學會讀唇語,也就由他去了,而且我和他爸媽談過了,會幫他們多照顧他,我也感謝他們沒有責怪我。」

  橘真琴杯子裡的冰塊已經完全融化,與紅茶相融,淡化了深色的茶液。

  他曾預想過若事情發生的經過被對方父母知道會招來什麼樣的對待,他以為會被父親痛毆,或是被歇斯底里的母親抓傷,他願意承受那些皮肉傷,只要對方可以好過些。

  但他們始終很平靜地聽著,臉上只偶爾出現眉間的摺痕,和意味不明的抿嘴,橘真琴無法解讀那些表情變化。

  但他聽到那些欺負他們的高中生被告上法院的消息時,他十分驚訝。

  他沒想到表面看似沉靜的兩人,居然會對未成年的少年們提出如此嚴重的控告,可見他們雖然不是盡責的父母,卻是最愛兒子的雙親。

  那件事的最後因為七瀨遙的一句話而沉寂。

  「就算他們被關進監獄,我也不會再次聽見聲音不是嗎?」就因為這句話,兩人撤銷告訴,想帶七瀨遙到東京接受更好的照護,卻被他拒絕了。

  他留在這裡,留在沒有游泳池的這個地方繼續他的生活。

  「我也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繼續游了,但他並沒有回答我。」橘真琴從來沒有猜錯七瀨遙的心情,但似乎從某個時候開始,他慢慢對對方的眼神感到疑惑。

  「那小真呢?為什麼不繼續?如果你繼續游的話,小遙一定也會跟著游的!」葉月渚說得很肯定。

  「渚君,這樣聽來,橘前輩對水應該抱持著糾結的心情吧?」龍崎怜推了下眼鏡,整理完所有細節才道出他的結論。

  「怎麼這樣……我還想和小遙和小真一起游泳的──」

  「但事實就是如此,對現在的七瀨前輩和橘前輩來說,水或許是種可怕的東西。」

  「我不知道遙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待水的,從那件事之後我開始有些看不清遙的心思。」

  三人沉默了幾秒鐘,橘真琴不願大家如此低迷,於是轉變了話題的方向。

  「渚很喜歡游泳對吧?那就不要因為我們而放棄,去鮫柄吧!是所游泳強校呢!」

  「那小真呢?小真不也很喜歡游泳嗎?」

  「沒關係的,我原本……就是因為遙才會……」

  「請不要這麼說!」渚猛地站起身,「這樣說……小學時那次接力又算什麼?」葉月渚低下頭,長劉海遮住眼睛,橘真琴無法看見髮下的眼神。

  「渚君,你說得有些過重了。」龍崎怜拉著對方的袖子,又推了推眼鏡,眼神直直盯著橘真琴。

  和龍崎怜對上眼,橘真琴半瞇著眼,深呼吸幾次之後才接著說,「我現在……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怕有人受傷,怕自己受傷……我不想再看見那樣的畫面了。」

  葉月渚坐回地上,房間內只剩下時鐘滴答前進的聲音。

  最後龍崎怜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是不懂游泳對你們的意義,但如果很重要,就算聽不見、就算害怕水也要繼續下去啊!」

  身為從國小開始就是田徑部正式部員,又是旱鴨子的他來說,游泳的意義不是他能理解的範圍,但同為運動員,他能理解那種害怕,就像短跑選手扭傷腳踝,或是籃球選手膝蓋受創一樣,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斷送運動員的生命,但如果因為恐懼而放棄前進,未來的未知數就只會有一個,就是陷入黯然的懊悔中。

  「如果因為一時的害怕,就逃離它,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他不希望自己變成那樣,也不願看見兩位前輩們喪送自己的天分。他曾經見過幾次兩位的泳姿,那時的他深深感受到美與力的衝擊,但也明白自己一生都無法成為那樣的人。

  「或許前輩現在仍然無法跨越那道心牆,但總有一天,前輩會想起游泳時的快樂。」他說到這,腦海中浮現的是自己每天早上從學校前一站開始慢跑時的景色,和逆風時,衝進它鼻息間的濃郁花香。

  「哇啊──」葉月渚緊抱著還沉溺在自我記憶中的龍崎怜,「小怜好有哲學家的架勢唷!」

  「放開我啦!」恢復成正常狀態的龍崎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葉月渚這隻八爪章魚從自己身上扒開。

  「我只是把書上的說出來而已……」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想想對方畢竟是自己的前輩,這話也許有些過頭了。但看橘真琴的反應,他似乎多擔憂了。

  不能說他立刻頓悟,但或多或少有些感觸,後輩如此擔心自己,橘真琴很欣慰,但現在他只能默默地聽進心裡,無法多作表示。

  那天的景象彷彿透魚鱗看出去的畫面,灰濛濛、模糊不清,而那時坐在床沿的七瀨遙也和魚鱗另一面的景物一樣,成了淡去色彩的,病房的一角。

  那些染著回憶的鱗片沾附在兩人身上,它還在那,只是時間久了,慢慢與自身交織,它變得更加透明無色,卻不容忽視。



  aftershock-

  灰白的建築物在高樓林立的市區中顯得特別矮小,四人盯著牆上寫著「市立游泳池」的五個大字。

  「走吧!Let’s go!」葉月渚舉起右手高呼,當第一個衝到櫃台前的人,嚇了櫃台人員好大一跳,身後是默默走過裝作不認識的龍崎怜。

  橘真琴露出微笑,看著七瀨遙的眼裡充滿歉意。把原本不想出門的他帶來是橘真琴的首要任務。他並沒有把目的地告訴對方,只說了葉月渚想找他們三人一起出遊。

  七瀨遙默不作聲地跟上前方兩人的腳步,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唉──似乎惹他生氣了。」他嘆口氣,隨後也跟上其他人。

  「哇──!」葉月渚發出長長的驚嘆聲,雖說是市立游泳池,但分成好幾區塊的場地還是大得嚇人。

  有小朋友戲水的兒童池、游泳訓練班專用的方形水道,以及他們今天的目的地──練習用的長行水道。

  簡略做了幾組暖生運動便跳下水,激起一陣水花,葉月渚把全身泡進水中感受許久未曾碰觸的水。

  龍崎怜坐在岸邊的休息區,拿起書開始讀著,當起佔位用的專業立牌。

  「小真!快下來吧!」葉月渚催促道。

  「好──」

  橘真琴為了這天特地瞞著七瀨遙,跟著亮外兩人到百貨公司買泳褲,畢竟舊的已經是兩年前的尺寸,這兩年他已經抽高不少,自然是穿不下了。現在身上穿的和之前那件是同個品牌,長板黑色底,綠色線條攀附在上頭,勾勒出強而有力的肌肉線。

  其實他並沒有告訴七瀨遙他也幫他買了一套,現在放在包包的深處。

  七瀨遙自動地往一旁的看台區走,坐在最靠近泳池的一排開始環視四周。

  橘真琴無奈地入水,告訴葉月渚對方似乎有些生氣。

  「先讓小遙看一看吧!說不定看我們遊得這麼開心,他也會想和我們一起遊!」充滿樂觀的心情總是好的,但橘真琴就是無法像對方一樣,尤其是面對七瀨遙的時候。

  兩人從最簡單得蛙式開始練習,近一年沒碰水的兩人雖然有些不順,但幾分鐘下來便恢復以往悠遊的樣子。

  這時看台上閒得發慌的七瀨遙開始思考是不是該先行離開。橘真琴一開始就沒有告知他他們的目的地,他也懶得多做準備,套上外出服帶上手機便出門赴約了。

  他知道橘真琴以為他生氣了,事實上他也真的有些惱怒,但並不是會多掛心的那種怒火,只是隱約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就各方面而言。

  其實他是可以下水的,已經聽不見的耳朵已經調理的很好,現在已經可以入水了,但他選擇沒有游泳池的岩鳶高中是有原因的,為了自己,也為了橘真琴。

  七瀨遙在學習唇語和手語時,橘真琴總是跟在身側,他一步一步學習著和他人溝通的方法,在他已經可以準卻讀出百分之八十的唇形時,他便向橘真琴表示過。

  「真琴怕水對吧。」

  肯定的語氣讓對方無所遁形,橘真琴還以為他隱藏得很好。

  「真琴,我決定不再游泳了。」他還記得在事發過後的幾天,自己一如往常的想泡進泳池前,對方的表情;和搭車行經那片海時,橘真琴眼裡的恐慌。

  他還知道橘真琴在他家過夜時,半夜突然坐起身,拉著他的手不停地道歉,從手腕上傳來的顫抖,一下一下彷彿強震後大小不斷的餘震。他不時偷看著對方的嘴型,除了對不起還是對不起。

  直到橘真琴終於累了,躺回他的位置,七瀨遙才睜開眼睛看著背對自己的身影,那一刻起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為了自己,也為了橘真琴。




  所以他現在才會如此。

  不去看橘真琴,這麼一來對方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即使現在的他很矛盾。

  一開始他感到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悶氣,但視線卻老是飄到橘真琴和葉月渚的笑臉,胸口那種莫名的鈍痛漸漸消散。

  他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由上往下看著水面上滑過的人們,那曾經最喜愛的地方。

  恍恍惚惚,水面折射出絢麗的光芒,七瀨遙感覺自己緩緩上升,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仍坐在原位上。

  是靈魂出竅嗎?他這麼想著。

  在半空中飄浮著,忽上忽下,並不急著回到身體裡,直到水面上的異樣波動吸引他的注意。

  不斷揮舞著手臂,身子像是被人拉往水中一樣,逐漸消失在水面上。七瀨遙立刻往自己軀體的方向衝過去。

  「真琴!」

  回過神,自己正站在欄杆旁,手緊抓著金屬製的橫桿,對方疑惑的歪著頭。

  冰冷的金屬被摀熱,傳出的熱度再次回到自己手中時卻像熱鍋一樣滾燙,灼傷自己,七瀨遙輕輕搖頭表示不用擔心,坐回剛才的地方。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身子正在發抖,但看著雙手,卻沒有左右搖晃的樣子,也許這終究是場夢。他這麼對自己說道。



  橘真琴覺得今天的七瀨遙有點不對勁,卻無法明確指出哪裡奇怪。

  「如果遙你不……」

  「我想跟著!」不讓對方說完,七瀨遙快速且堅決地說,「繼續游吧真琴。」

  橘真琴還以為他會不贊同,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倆對水的感覺變得很微妙,說不上討厭卻隱隱畏懼著,即使那是他們從前最喜愛的水。現在自己已經願意接受水了,但七瀨遙呢?

  兩人站在拉下的鐵門前,夕陽的餘暉從西方投來,一半的身子都被染上橘紅色的色彩,背著大包包的橘真琴不禁思索今天做得到底對不對,雖然他感到無比的暢快,但如果讓七瀨遙感到不舒服,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雖然我不會下水,但我會陪著真琴一起的。」

  看來他事先支開葉月渚和龍崎怜是對的,要是那兩人在場,他決不可能說出這般話,因為這些超過十個字的句子,他只會說給橘真琴聽。而隱約感覺到對方有話要說這件事也令人佩服。

  「遙……我們一起游,好嗎?」橘真琴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但他忘了對方根本聽不出他的語調。

  七瀨遙用沉默回應他,夕陽的光線漸漸消逝,夜晚獨有的黑暗壟罩在兩人身上,微微發顫的句尾被沉重的靜謐壓垮,深埋在不見底的暗夜中。

  「對不起。」橘真琴失落地說著,或許他不該把對方帶來的,也許七瀨遙已經不想再看見水,不願再接近水了,自己卻固執地將他騙來這裡,想到這,橘真琴的表情變得更加黯淡。

  「你不用道歉,我只是……」他沒有說完,卻也不知道該接什麼,對方黯然表情讓他感到一陣煩躁。

  橘真琴凝視七瀨遙的藍色眼瞳,他想跨越被沖刷的巨石,想撿拾河床上的小石子,想穿越綿延的沙洲,想看清那片海洋真正的面貌。

  他也不想看見七瀨遙難為,自己或許真的該好好檢討了,明明伴在對方身側,卻無法完全理解對方的本意。

  但就是因為如此才令人格外珍惜。

  橘真琴不是七瀨遙,七瀨遙也不是橘真琴,兩個獨立的個體無法完全讀出對方的心聲,即使是心靈相通的雙胞胎,偶爾也會有電波失靈的狀況。

  他希望七瀨遙可以重回泳池,卻不想看見對方因為自己而改變,如此矛盾的心情令他無限糾結,最後終於想到了某樣東西。

  「遙。」他微微睜大了眼睛表示疑問。

  橘真琴的眼神令七瀨遙感覺出他正在構想什麼,他翻找書包,最後拿出幾張佈滿摺痕的票券遞給七瀨遙。

  「去遊樂園玩吧,一起。」

  七瀨遙看著票券,再看看橘真琴,看來是拒絕不了了。




  七瀨遙不意外出遊時有另外兩人跟個,畢竟以橘真琴的個性來說,絕對是葉月渚硬把票塞給他,要他帶著自己來的,而眼前正在和龍崎怜搶奪草莓口味冰棒人已經達到目的了。

  「渚!草莓口味是我的!」

  「上次是小怜先選,這次換我了啦!」

  爭吵的內容就和小學生一樣,但已經習慣的另外兩人很淡定的看著他們,連老是出面勸架的橘真琴都不多說話,也許是在人來人往的假日遊樂園裡,他們寧願裝作不認識吧?

  看看一旁指著兩人的小男孩,連橘真琴都有種無力感。

  兩個高中生在人群中搶奪冰棒,換做是別人也會直接當作陌生人吧?所以七瀨遙很直接了當地做出拉著橘真琴遠離那兩人的判斷。

  「想玩什麼?」走在前頭的七瀨遙沒有回頭。

  「都、都可以。」一時間要他提出想玩哪些,橘真琴也說不出來。

  這是座沒有水上樂園的遊樂園,在夏季的旅遊大戰中顯得戰力不足,但它以一種設施聞名全國,那便是獨步全國的冰宮鬼屋,透過鬼屋裡的人造寒氣和心裡的驚慌,酷暑的熱氣被驅來,取而代之的是透心的涼快。

  藉著這般的宣傳,這幾天的人氣總是居高不下,每個遊樂設施都擠滿了人,而作為最大賣點的鬼屋理所當然的擠了一群人,排隊時間大大地寫著兩個小時,原本橘真琴以為自己絕對不會踏進那群人當中,但背後頭的人推著向前的同時,他心中有說不出的無奈。

  一切是從那兩位幼稚鬼終於發現他們兩人不見的時候,飛奔而來的葉月渚拉著兩人往隊伍最後尾狂奔,還不斷說著「再不排就排不進去了!」這樣的話。

  聽在橘真琴耳裡他實在無法接受,反正都已經這麼多人了,為什麼不乾脆先玩別的呢?最好是別玩到這最好。

  但最後他仍然認命地擠在人潮中,努力讓自己保持平衡。

  「遙……」抓著七瀨遙的衣角,高大的身軀努力縮起,從鬼屋內吹出的風像是冰晶砸在身上似的,橘真琴偷偷看了一眼前方便縮回七瀨遙身後。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很怕鬼,但偏偏葉月渚就是喜歡捉弄他。

  對方仍然是平常時的淡定表情,對從身後發出的聲音毫無反應,橘真琴過了一會才想起這件事,突然快步向前面對他。

  七瀨遙臉上滿是疑問,身邊昏暗的燈光讓他無法清楚看見對方想說的話。

  「遙,我……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橘真琴抓著七瀨遙的手拔腿狂奔,任憑對方在後頭怎麼喊叫都不減速。

  「小真你們好慢唷!」葉月渚看著一邊尖叫一邊衝出鬼屋的橘真琴,連前來關切的工作人員都被徹底無視,看來他是看到這個鬼屋最受歡迎的部分了!罪魁禍首一臉樂吱吱的樣子連一旁的龍崎怜都快看不現下去了。

  「橘前輩還好嗎?」默默遞上瓶裝水,也默默地退回葉月渚旁邊。

  「剛才、剛才真的好、好好好好可怕啦!」橘真琴欲哭無淚,腦海中還浮現剛才出現的鬼怪和殭屍。

  他那時候才驚覺到自己身後的聲音不是音效,而是真人下去裝扮的啊!那些皮開肉綻的特殊化妝搭上設施內的氣氛,嚇得他連想說的話都忘了。

  「小真果然很怕鬼!就知道你一定會被嚇到!」

  知道了你還這樣整我──橘真琴再次於心中暗自感慨。

  「那之後就分成兩組去玩囉!如果和小真一起行動大概什麼都不能玩吧?因為不敢。」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小聲,但被點名的人還是聽見了,但回應的仍舊是那抹無奈的笑容。

  分成兩路行動的四人在遊樂園裡穿梭,在沒有水的遊戲裡恣意地玩耍。

  為了證明給葉月渚看看他的膽子並非對方想像的小,橘真琴詢問過七瀨遙的意見(其實等於不用問)後便展開一連串殘虐胃的行動。

  從初級的雲霄飛車、海盜船,到自六層樓高度俯衝而下的飛車,七瀨遙和橘真琴幾乎把園內刺激的設施都玩了一輪,然而證明自己膽量的代價就是已經被胃酸侵襲三次的食道,和微微抽搐的胃。

  「先找地方坐吧。」七瀨遙拉住想前往下一個設施的橘真琴,對方發青的臉色著實嚇了他一大跳。

  太陽已經從最高點緩緩向西方走去,園內的人潮已經不似早上那般洶湧,兩人找了離人群有些距離的長椅歇息。

  正在閉眼休息的橘真琴感覺到有人在晃他的手臂,睜開眼便是一瓶已經開過的罐裝水,在黃澄澄的陽光下,平凡的水卻像是柳橙汁一樣。

  會意過來,他才傻楞楞地接過水瓶,仰著頭喝著。

  遊樂設施的運轉聲還在耳邊環繞,人群的吵雜聲也尚未平靜下來,但兩人間的溫度卻悄悄地開始下降。突然被降溫的氣氛令橘真琴不知所措,卻也只能低頭看著手中的空瓶。

  七瀨遙也不打算結束令對方焦躁的靜默,眼睛貌似聚焦在遠方又好像沒有。

  最後仍舊是橘真琴先受不了,緊緊抓著空瓶子,脆弱的塑膠都快被他捏爛了。

  「遙……如果你不在我身邊,我是不會下水的,在市立游泳池也是因為這樣渚才會希望你一起去的,」橘真琴微微側身,一邊把玩手上的塑膠瓶一邊說著,最後停下手邊所有動作,猛然抓著七瀨遙的手。

  「所以我希望遙可以和我們一起游泳!」從嘴型可以看出橘真琴說話的音量,想必有著令人動容的堅毅。

  七瀨遙抽回被抓得死緊的手,摸著對方的頭,「真琴,我喜歡你,」傾身向前,在橘真琴唇上印上輕輕的一吻,「和我交往吧。」

  七瀨遙說著與上個話題完全無關的話,額頭抵著額頭,氣息全混雜在一起,橘真琴慢慢轉紅的臉蛋也全映在他眼裡,直到對方伸手推開他,才讓兩人的距離回到原來的樣子。

  「答覆。」

  哪有人會只給對方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決定啊!而且明明就沒有問句的成分在裡面嘛──真的是和以前一樣強硬,但他並不討厭。

  「好……」橘真琴邊點頭邊說道,腦中卻是模糊一片。

  七瀨遙牽起對方的手,讓對方的視線順著手臂往上到臉龐上,他對著對方露出久違的淺淺笑容。

  橘真琴感覺心中有股衝動──他想擁抱對方──而他也順從自己的衝動緊緊抱住對方。

  就是這個啊──為了那個笑容,他願意做任何事。為了七瀨遙。

  心中的悸動共鳴成更大的感動。

  事後回想起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當下怎麼回復的,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居然有勇氣在隨時都會被看見的地方擁抱對方,但一切如果扯上了七瀨遙,在橘真琴的世界裡就會變成正常現象。

  落在地上的水瓶撒出了一攤水,留在瓶口的水滴最後還是抵擋不住地心引力落下。餘波盪漾,漣漪往四周擴散,一圈圈傳遞它微弱的力量。

  餘暉、餘波、餘溫層層交疊,最後畫出了兩人。

  那兩人在偏僻區域的擁抱著,殊不知一旁的草叢裡有兩人正在暗自竊喜。


when night falls-

  「星期五抽空去看怜比賽吧。」橘真琴的身高讓水線只到他的胸部。站在水中,對著坐在岸邊的七瀨遙說著。

  對方用眼神說著他聽到了卻沒有其他動作,凝視著自己的小腿,正泡在水中的部位。

  橘真琴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容忍限度了,苦笑著戴上蛙鏡,比出「一」的手勢後便潛進水中。

  在水中的橘真琴並沒有看見七瀨遙腳邊一圈圈的漣漪。從心底深處開始顫動的能量藉著他的腿開始在水裡擴散。

  或許是外頭的冷風吹進裡頭,或許是水的寒冷傳便身體各處。

  已經是高三生的兩人下水的次數少了很多。七瀨遙也從原本抵死不下水漸漸轉為慢慢接觸,到目前已經能接受膝蓋以下浸在水裡了,即使改變不大,但對橘真來說卻十分欣慰。

  既然是他讓對方討厭水,就要負起讓對方再次喜歡水的重任。

  不斷拉著對方到泳池來,就算無法讓對方喜歡,至少希望他不討厭。

  他們至今仍在一起。



  「別關係啦!小怜已經打破自己的紀錄了!」雖然葉月渚這麼說,但龍崎怜還是一臉愁雲慘霧。

  身為完美主義和美感主義者的龍崎怜不容許自己有絲毫的差錯,在自己擅長的跳高領域上更是如此,這次沒能晉級到全國賽,難過的感覺就像複習完所有科目,上考場後卻失利一樣。即使他今天的表現完美無缺。

  「但是沒有晉級……」接過葉月渚遞過來的水瓶,偏頭用肩上的毛巾拭汗,「前輩們都抽空來看了……」

  對於身為準考生的兩人正從看台區走向兩人。

  橘真琴一眼就看出對方的低落,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道:「怜,你已經盡全力了,你的表現真的很棒!」

  對方動了動嘴想說些什麼卻被七瀨遙打斷,「走吧,去吃飯。」這是他最簡單也最直白的關心。

  「啊啊啊!不管了啦!這次的比賽已經過了,下次再更加努力就好啦!」葉月渚推著龍崎怜往出口的方向走。

  後頭的橘真琴很認命的提著背包跟著。四人走在逐漸暗去的街道上。

  拿著今天的晚餐,站在鎮上的至高點看著華燈初上的市區,燈光閃爍,宛如綻放的滿天星。

  坐在瞭望台上,有人看著燈火通明的城鎮,有人看著一望無際的黑色海洋,七瀨遙只瞥了一眼便將視線定格在街道上的一角。

  葉月渚狼吞虎嚥地解決自己的晚餐,背對著光亮,指著從海的另一端快速移動的東西,「是飛機耶!」

  「不就是飛機,你在驚訝什麼?」龍崎怜冷冷地說,還不忘把食物優雅地送進嘴裡。

  「對了!小怜不知道吧?」葉月渚恍然大悟,轉頭詢問真琴,「是小遙和小真小六時候的事吧?」

  橘真琴知道對方的想法,在腦中回想著那時日曆上的數字,「是呀──已經過了五年了呢。」他看著視線未曾改變的七瀨遙,思索著該不該讓葉月渚說下去。

  「這麼說起來已經有五年沒有小凜的消息了!真是不夠意思!」嘟起嘴表示他的不滿。

  在提起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知道七瀨遙偷偷看著葉月渚的嘴型,但七瀨遙只是靜靜地看著,橘真琴也就沒有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就好像作夢一樣。」

  飛機的紅光在夜空中一閃一閃,像是宇宙中最耀眼的恆星正在迅速移動,吸引所有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