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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我為何不得不離開以色列
http://ppt.cc/gN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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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何不得不離開以色列(by Sayed Kashua)

2014年7月23日 17:08

這位以色列阿拉伯裔作家從小就搬到耶路撒冷,貢獻畢生精力將巴勒斯坦人的故事說給以色列人聽。但上週,他決定舉家移民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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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ed Kashua
觀察家報(《衛報》周日版),2014/7/20
中譯:William Tsai
原文連結:
http://goo.gl/HTIvb1

(圖)http://goo.gl/egE9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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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ed Kashua在耶路撒冷。「我要說一個故事給以色列人聽,是巴勒斯坦人的故事。當然,只要他們讀了就會明白。」

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這裡了。幾天後,我們就要離開耶路撒冷,離開這個國家。我們昨天幫孩子買了小手提箱。衣服不必帶太多,我們會把冬裝留下來,不管怎麼說,想到美國伊利諾州南部會有多冷,這些衣服反正都不夠保暖。在我們安頓下來之前,我們只需要一些東西。或許孩子們該帶些書,兩三本阿拉伯文的,還有幾本希伯來文的,這樣才不會忘記語言。但我現在已經無法確定我想要孩子們記得這裡的什麼,這個被如此深愛、卻又被如此咒詛的地方。

原先的計畫是一個月內出發,進行為期一年的離修(Sabbatical)。但在上星期,我發現我再也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於是請求旅行社趁早把我們送出國,「請為我們準備單程機票」。過幾天我們就要在芝加哥降落,我甚至還不知道第一個月我們要住在哪兒,但總會找到地方的。

我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已經14歲,兩個兒子一個9歲、一個3歲。我們住在西耶路撒冷,六年前搬到那兒的,是整個社區裡唯一的阿拉伯人家庭。「你可以帶走兩件玩具。」我們這星期用希伯來語對小兒子說,他正站在房間裡,盯著一箱箱玩具看;他聽完就哭了,不管我們怎麼保證一到美國就會買給他任何喜歡的東西都沒用。

我也得決定要帶走什麼。我站在書房的一架架書本前,對自己說,只能選兩本書。除了Mahmoud Darwish的一本詩集,以及Jubran Khalil的一部故事集,我的每一本書都是希伯來文。從14歲開始,我只能勉強讀完一本阿拉伯文書。

我14歲那年第一次看到圖書館。那是25年前了,我出生的Tira村裡的數學老師來到我父母的家,告訴他們:明年猶太人要在耶路撒冷為資優生開辦一間學校。他對我爸爸說,他覺得我應該申請。「到那兒讀書對他更好。」我記得老師這樣跟我父母說。我錄取了,在我女兒的這個年紀,我離開家,到耶路撒冷讀猶太人的寄宿學校。日子過得很艱難,簡直是殘忍。爸爸在新學校門口擁抱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那裡和我在Tira讀過的學校完全不一樣。

我曾經寫過,在耶路撒冷的第一周是我生命中最辛苦的一周。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身上穿的衣服也不一樣,語言更是不一樣。每一堂課都是用希伯來文上的:自然科學、聖經,還有文學。我坐在那兒,一個字都聽不懂。當我試著開口說話,每個人都取笑我。我好想逃回家,逃回家人身邊,逃回村子和朋友們在一起,逃回阿拉伯文的世界。我哭著打電話請爸爸來帶我回家,他說,只有一開始才最困難,熬過這幾個月,我的希伯來文就能說得比他們都好。

我記得就在那第一周,我們的文學老師要我們讀J.D. Salinger的《麥田捕手》。這是我一生中讀的第一本小說,我花了幾個星期讀,讀完之後明白了兩件改變我一生的事:第一,我讀得懂希伯來文了,第二則是深深了解自己有多麼愛書。

用不了多久,我的希伯來文就幾乎無懈可擊。寄宿學校的圖書館裡只有希伯來文書,因此我開始閱讀以色列作者。我讀Shmuel Agnon、Meir Shalev和Amos Oz,我也開始讀猶太復國主義、猶太教信仰,以及「祖國」如何建立。

在那幾年裡,我也開始理解我自己的故事。不期然地開始書寫生活在以色列寄宿學校、西岸城市以及猶太人社區裡的阿拉伯人的故事。我開始書寫,相信想要改變現況的話,我應該做的就是寫給另一邊的人看,把祖母說給我聽的故事寫下來。把祖父在1948年爭奪Tira村的戰爭中死去的經過,祖母失去全部土地的經過,以及她為猶太人摘水果賺錢來養大我爸爸,支持全家生計的歷程都寫下來。

我要用希伯來文說我爸爸的遭遇,他由於政治理念而未經審判長期坐牢。我要說一個故事給以色列人聽,是巴勒斯坦人的故事。當然,只要他們讀了就會明白,他們讀了就會改變,我只要一直寫下去,占領就會結束。我只要當好一個創作者,就能把我的人民從貧民窟裡解放出來,用希伯來文說個好故事就能讓我平安,再寫一本書、再拍一部電影、再來一篇報紙專欄、再一部電視劇本,我的孩子就能得到更好的未來。由於我寫的這些故事,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平等的公民,幾乎和猶太人沒有兩樣。

用希伯來文寫作了25年,到頭來甚麼也改變不了。25年來緊抓著希望,相信人們不可能盲目成這樣。25年來我幾乎找不到樂觀的理由,卻還繼續相信著總有一天,這個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共同居住的地方,會成為一個互不否認對方經歷的典範。還相信有一天以色列人不會再否認巴勒斯坦人的浩劫(Nakba)、非法占領,以及巴勒斯坦人的苦難。還相信有一天巴勒斯坦人會願意原諒,並且一同建立起一個值得定居的家園。

25年來我一直在寫作,同時受到來自兩方的狠毒批判,可是上星期我決定放棄了。上星期,我心中的某些事物崩壞了。看到猶太青少年叫喊著「殺死阿拉伯人」遊行穿過市區,並且只因為身分血統而對阿拉伯人施暴,我明白,我已經輸掉自己的這場小小戰役。

我聽著政治人物和媒體的言論,發現他們都在分化血統和種族。那些人已經取得了為大多數以色列人代言的權力:「我們是比阿拉伯人更優越的民族。」在我參加的座談會上,人們說猶太人是更優秀的民族,因此更有資格活下去。我絕望地得知,這個國家的絕對多數民意是不承認阿拉伯裔的生存權利的。

在我的前幾篇專欄文章發表之後,有些讀者要求把我放逐到迦薩,甚至威脅要打斷我的腿、綁架我的孩子。我住在耶路撒冷,也有些很善良的猶太鄰居,但我還是不能帶我的小孩和他們的猶太朋友一起去夏令營或是到公園玩。我女兒強烈抗議,她說她的希伯來語講的字正腔圓,沒人會發現她是阿拉伯裔,但我聽不進去。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大哭。

現在,我站在我的書架前,手裡拿著14歲那年讀的那本Salinger。我決定不帶其他書了,我要認真學會新的語言。我知道這很困難,幾乎做不到,但我一定得找到另一種書寫的語言,我的孩子們也必須找到另一種生活所需的語言。

「你不要進來!」我女兒在我敲她房門時怒吼。但我還是進去了。我坐在她身邊的床上,儘管她背對著我,但我知道她在聽。我說:你聽著,然後我把我爸爸25年前對我說的那句話向她重複一遍:「記得,不管你這一生做了甚麼,在他們看來,你永遠,永遠都是阿拉伯人。你明白嗎?」

「我懂。」我女兒緊緊抱著我說。「爸,我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在我弄亂她的頭髮,做出她最討厭的動作的時候,「同時,讀讀這本書。」我一邊說,一邊把《麥田捕手》給了她。

(Sayed Kashua是巴勒斯坦小說家,著作被翻譯成15種語言。他的第一本小說改編的電影「跳舞的阿拉伯人」(Dancing Arabs)是2014年耶路撒冷國際電影節的開幕片。他最新的小說《揭露》(Exposure)由Chatto & Windus出版。本文由Deborah Harris英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