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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遊戲之一：Nymphéas 01

如果真相是一種傷害，請選擇謊言。
如果謊言是一種傷害，請選擇沈默。
但如果，連沈默都是一種傷害………

第一章
光站著都會出汗的氣溫下，一大堆人擠在空氣不流通的公車裡搖搖晃晃，兩個身穿制服的年輕男女生，緊緊抱在一起。
他們自己不覺得熱，在旁邊看的人都嫌煩。
畢其華將視線從高中情侶身上移開，轉頭望向車窗外的街景。
豔陽高照的七月天。
「好熱……」就連抱怨都被淹沒在喧鬧中。
明明是暑假期間，從學校返家的公車上沒道理塞滿這麼多人，偏偏前一班公車拋錨，所有人都擠進這狹窄的空間。
或許是到校唸書、或是參加社團活動……總之，這班車形成爆滿的狀態，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那對情侶，依然旁若無人的彼此糾纏。
難道喜歡一個人，非要這麼難分難捨嗎？
他只要一想到別人的身體會和自己貼近，就感到恐懼。
雖然比起一般男生，他不太容易流汗，但身處擁擠的公車裡，皮膚表面早已泛起一層汗珠。
要是自己身上的汗味被別人聞到，不是很沒禮貌嗎？遑論觸碰彼此時，那股黏膩的觸感……
畢其華忍住反胃的感覺，驚覺自己的視線又回到那對情侶身上，所幸公車停了，其中一人依依不捨地揮手下車，解除了他的危機。
同時，這一站有不少人下車，公車裡的空氣終於開始流動，原本擠靠在一起的人們也紛紛移動腳步。
正當他鬆口氣，肩膀卻冷不防的被撞了下，對方的制服襯衫黏在自己汗濕的皮膚上，令他不自覺的抱住肩膀。
「啊，抱歉、抱歉！」穿著相同制服的學弟看見他時，露出愉快的笑容。「喲，是小畢學長啊。」
畢其華仰望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學弟，他們分明不相識，為何對方以如此親暱的口氣呼喚他？
而考完大考只等放榜的自己，等確定就讀的大學之後，也會停止到圖書館打工，褪下這身制服，脫離高中生涯。
所以畢業典禮那天，他不像其他同學任由好友和學弟妹們在制服上塗鴉、留言，搞得像塊大畫布般零亂，而是好好的將制服穿回家、洗淨收好。
反正他也沒有那種可以一起瘋狂玩鬧的朋友。
「喂！阿仁，你還杵在那幹麼？往裡面走啊！」有人從後方推了學弟一把，像是熟識的同學。
學弟踉蹌了步，笑著回推對方。「推什麼推啦！你很沒耐性耶。」
「明明是你擋著路……咦？是壁花學長！」
對方脫口而出他最不喜歡的稱號，雖然那張比自己年輕兩歲的臉龐明顯露出「糟糕」的表情，可騷動已在其他同學間傳開，好幾個一年級學弟紛紛探頭過來。
「哇啊，圖書館美人耶！竟然會搭公車？」
「我以為壁花學長都是搭乘高級轎車上下學呢。」
「喂喂，你們……」最初撞到他的學弟低聲斥責他們「別說了」。
畢其華對這一切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兀自朝公車後方走去。
幸好有個位置空下來，他坐在得來不易的位置上喘口氣。而那群人仍圍繞著他唯一見過的學弟竊竊私語，討論熱烈。
就算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他也知道是以自己為主題。
那些隱藏諷刺和嘲弄的話語，他早就習慣了。
他也有自覺，在學校誰也不理、獨來獨往的漠然態度，總是成為他人攻訐的目標。
好幾次，他都想告訴那些刻意讓他聽到批評的人，別來接近他不就行了？
如果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就好了……他不只一次這樣想過。
但現實總是事與願違，他再怎麼討厭學校生活，還是得完成應受的教育。
再怎麼討厭公車裡雜沓的氣味、討厭如同噪音的笑語，他還是只能坐公車通勤，沒有什麼傳聞中的高級轎車接送……
無所謂，反正令人厭煩的高中生活就快結束了，再也不用勉強自己居住在擁擠的世界，也不用再和其他人往來。
雖然如此催眠自己，卻見成為同學話題中心的學弟，大步朝他走來。
應該不是來找我的吧？畢其華心想，可那筆直注視自己的目光，讓他無處可逃。
「小畢學長。」果然，學弟在他身邊站住了，還以他不認同的稱謂呼喚他。「對不起，他們沒有惡意，請你不要介意。」
對方指的是擅自以那些綽號稱呼他吧？
他本來就不在意，也不覺得對方有必要特地來告訴他。
於是他默默別過頭，不予理會。
「還有，撞到你的事情也很不好意思，希望沒有撞傷你。」
學弟伸手探向他的肩膀，卻被他反射性的拍開。
「啪！」
過於清脆的聲響，怔住了學弟，也怔住了畢其華。
更糟的是，那群始終窺視他們的學弟們，正以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竊笑著。
氣氛尷尬。
他無意讓學弟當眾出糗，卻不允許別人未經他的許可就擅自觸碰他。
「對不起。」最後，首先打破沉默的，依舊是學弟。「我又惹你生氣了，真的很抱歉。」
「我沒有……生氣……」這是畢其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出來的幾個字，可惜就像蚊子叫一樣。
「真的嗎？那就好。」至少學弟聽到了，誇張的大嘆一口氣。「我還在擔心要是又搞砸了怎麼辦，我不想被你討厭。」
「我不認識你，要怎麼討厭你？」
「說的也是。」
面對學弟天真無邪的燦笑，畢其華不忍心責怪他「你根本搞錯重點了」，暗自希望對方趕快離開。
「學長已經畢業了吧？」沒接收到他的負面訊息，學弟持續熱情的向他搭話。「以後就遇不到你了，好可惜喔！」
「有什麼好可惜的？」
「因為只要一去圖書館，就能看到你啊。」學弟爽朗的笑著，彷彿他們相識已久。「你總是坐在靠窗的流通櫃檯那裡，一個人安靜的看書吧？有時也會盯著窗外發呆。」
「你、……」畢其華頓時渾身緊繃，難道對方一直在觀察他？
「你不要那麼緊張，我不是跟蹤狂啦！」學弟苦笑著抓抓頭。「我不太喜歡圖書館裡那種嚴肅的氣氛，但總有不得不去的時候吧？可每當我看到你……該怎麼說呢，總覺得那股可怕的氣氛不見了，令人輕鬆許多。一想到之後就看不到你了，總覺得有點惆悵。」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想問，但公車播報的站名，令學弟慌張的跳起來。
「啊啊，我得下車了。那麼，再見了，小畢學長。」
不待他回應，學弟隨即轉過身，一邊向兩旁的人群道歉，一邊擠向吵吵嚷嚷的同學們。
一行人魚貫的下了車，前一刻還在車上對他述說惆悵心情的學弟，此刻已在站牌和同學推擠打鬧。
豪邁的咧嘴大笑，略嫌粗魯的勾住同學頸項、扭打成一塊。
明明天氣如此嚴熱，他們卻親暱的湊在一起，笑容燦爛。
彷彿察覺他的視線，他所注視的對象突然轉過頭，看向公車。
畢其華趕緊轉回身，像被老師懲罰的孩子般端坐原地，直到公車駛離站牌，才得以放鬆。
好累……光是短暫的對話、目光接觸，就足以讓他精神緊繃到近乎斷裂的地步。
對方應該早就聽說他的事情，也知道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為何還要主動跟他說話？
他依稀記得這個學弟，常常會看到他們班的學生從窗前大笑走過，甚至嬉戲打鬧成一團。
他曾經瞪過那些不懂得圖書館禮節的小鬼，當時，就是那名學弟率先提醒同學放低音量，接著向他頷首致歉，帶領大家快步離開。
畢其華收回視線，他很快就會忘記這段插曲。
搖搖晃晃的公車，逐漸接近他最熟悉的街道。
他和往常一樣按了鈴、下了車，而學弟的影子，也跟著被他遺留在車上。
只是，當時他不知道，沒多久，他就知道對方真正的名字。
那時候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過誰。
那時候的他也堅信，沒有人會喜歡上像他這樣一個恐懼人類體溫的人。
直到他知道了那個人的名字。

「蘇凡仁。」
突然聽見陌生的名字，畢其華將視線從窗外移向說話者。「妳說誰？」
「蘇凡仁啊！學長不是正在看他打球嗎？」同樣在圖書館打工，卻沒和他說過幾句話的學妹劉亞寧，正站在流通櫃檯前、指著籃球場上來回跑動的活躍身影。
畢其華搖搖頭。「我沒有在看他打球。」
「欸？我還以為學長終於對人類有興趣了呢！」劉亞寧走進櫃檯，拉過一旁的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他下意識的將椅子往旁邊挪了挪，就見學妹噘起嘴，不甘心地嚷著「學長你好過分」，他也只能苦笑。
「算了！我早就知道學長不喜歡跟別人親近，不過你光是坐在那裡看書，甚至只是靜靜整理架上的書，都像幅畫一樣美麗。」
美麗？沒想到會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畢其華一時愣住了。
「雖然你不太跟我說話，可能連我的長相也不太記得吧，但想到你已經畢業了，難免會捨不得。」或許是即將升上三年級，感染了畢業氣氛的學妹，話不自覺的變多了。
所幸暑假期間的圖書館沒有什麼人光顧，他們的交談也只有彼此聽得到。
畢其華不禁回想起不久前，有人對他說了類似的話。
「一想到之後就看不到你了，總覺得有點惆悵。」
視線不自覺的飄向球場。
其實他也不是在看「蘇凡仁」，只是感到困惑……或者，有點好奇。
「齁，還說不是，你又在看他了。」
一被學妹調侃，畢其華立即收回放肆的目光，正思考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時，前方傳來熟悉的呼喚聲。
「其華，亞寧，今天是你們值班啊？」
「哇啊──是嘉元學長耶！好久不見！」
學妹興奮的跳起來，畢其華也跟著抬頭，就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性，佇立在流通櫃檯前。
和只有制服作為裝備的他們截然不同，對方穿著圖樣時髦的深藍色Ｔ恤和淺灰色牛仔褲，向他揮手微笑。
明明只有一年的差距，明明去年剛從同一所學校畢業，可他們尊稱為「學長」的人，卻完全像個穩重的成年人。
「其華，你好嗎？」
「嗯。」儘管以前在圖書館打工時受到對方很多照顧，可他只懂得這種招呼方式。
「你還是老樣子嘛，真冷淡。」了解學弟的個性，方嘉元微微苦笑，卻沒有責備之意。「你不是畢業了嗎，只要在家吃喝玩樂等放榜就好，怎麼還來工作？」
「欸，與其在家無所是事，其華學長還比較喜歡來圖書館待著，是吧？」
雖然有時覺得這位學妹太多嘴，但他不得不感謝對方替他說出心聲。
的確，比起留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家，還不如忍受擁擠的車程來校。
「倒是嘉元學長，你怎麼這麼久沒來探班？」劉亞寧熱絡的問。
「之前在忙期末考嘛，幸好已經解脫了。對了，你們剛在聊什麼啊？什麼誰看誰的……」
「就其華學長很少見的直盯著某人發呆呢。」
這下子，他又覺得學妹多嘴了。
偏偏方嘉元一臉好奇的湊過去，直問「是誰、是誰」，就算他辯稱「我沒有盯著他發呆」，兩人也充耳不聞。
而方嘉元只瞥了球場上的身影一眼，隨即點點頭。「喔，蘇凡仁啊。」
「咦？嘉元學長也認識他嗎？」劉亞寧搶先說出畢其華的問題。「他入學的時候你剛好畢業吧？」
「真要說的話，我弟跟他那個好朋友……叫什麼笙的交情很好，現在還常會一起打球。」
「什麼嘛，好遠的關係。」
「的確是滿遠的，不過我們住在同一個社區，有時會在同一個籃球場打球，聽說他也進了同一所高中，還加入籃球隊。不過就如妳所說，他入學的時候我已經畢業了。」
方嘉元轉向畢其華，問：「你和學弟很熟嗎？」
「我不認識他，只是偶爾在公車上遇到。」儘管畢其華的語氣輕描淡寫，但事實上，這一陣子他們幾乎每天都會碰見彼此。
他所困惑的，就是這點。
無論他早回家還是晚回家，都會恰巧和蘇凡仁同一班車，有時看到他和同學在一起，有時是自己一個人，但他們總是搭乘同班車。
起初他還沒有察覺，因為他們就像是陌生人一樣，不會互打招呼，對方也不曾像第一次見面那樣，主動向他攀談。
但不知何時開始，他會自動察覺這個人的存在。
只要順著笑聲的來源，就會看到蘇凡仁位於眾人談論的中心點。總是笑臉迎人的他，也常逗得同學捧腹大笑。
可這種每天都會相遇的巧合，讓他無法視為「巧遇」，卻不敢擅自認定對方有意這麼做，畢竟他們沒有任何交集，對方沒有必要跟蹤他這位「學長」。
但那些巧合又該如何解釋呢？
正因為感到不解，他才會傻傻盯著蘇凡仁思索解答，看到出了神、被學妹點醒為止。
「其華學長會注意到他也不奇怪，他在一年級當中算是風雲人物吧。」
學妹撐著圓圓的兩頰，望向準備來個帥氣的三步上籃卻失手的蘇凡仁。不僅逗得隊友們哈哈大笑，連自己都笑到腰直不起來，還被教練敲了頭。
雖然畢其華想叫她停止這個話題，偏偏方嘉元好奇的要她多說一些，似乎對這位擦身而過的學弟很感興趣。
「怎麼說呢……他身上彷彿有股魔力，不管男生、女生都想親近他，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人，好像大家都喜歡他。不過也是啦，像他這樣長得帥、體格好，在籃球隊也出盡鋒頭的男孩子，算是非常討喜的類型吧。」
「沒錯。」
見方嘉元點頭附和，劉亞寧忍不住調侃他這位前任學生會長「別裝成普通人附和我啦」。
「真是的，明明嘉元學長自己也很受女生歡迎，還是未來的院長大人呢。」
「什麼院長啊，等我順利從大學畢業再說吧。」方嘉元「哈哈」笑著，更突顯他隨年齡散發的成熟魅力，不難想像他為何很受學妹歡迎。
低調如他，要不是被同學玩笑性質的爆料，誰也不知道外表溫和斯文的學長，其實是某間知名醫院的院長公子。
他也不負眾望的考上附近的公立醫學大學，卻仍抽空回來探望他們這些學弟妹，是個親切又謙虛的好學長。
或許正因為對方這樣的個性，自己才能和方嘉元自然的往來吧。畢其華心想。
「如果嘉元學長是走知性路線，學弟就是陽光型帥哥了吧。不過他那張嘴好像也很會說話，總是哄得女生們心花怒放，但聽說……」
劉亞寧刻意壓低音量說話，畢其華雖不喜歡聽她說長道短，聲音仍傳入耳中。
「聽說他並不像表面上那麼開朗，其實是個……啊！糟了！」
劉亞寧驚呼「他發現我們了」，趕緊拉著身邊的方嘉元低下頭。
比起距離窗邊有一段距離的兩人，畢其華卻來不及撤回視線，與蘇凡仁四目相對。
而看見他時，蘇凡仁的表情還有些訝異，隨即在嘴角綻開一抹燦笑，向他大力揮手。
「小畢學長！」
他趕緊轉頭避開對方的視線。
明明拿蘇凡仁閒嗑牙的是劉亞寧，他卻莫名心慌。
討厭自己的心情為此波動，畢其華倏地起身，離開流通櫃檯。
「其華？」
「學長，你要去哪？」
「我去將歸還的書上架。」
聞言，方嘉元比比身旁的學妹。「你真的很認真工作耶，亞寧也得向你多學學了。」
「什麼嘛，我可是特地留下來陪你聊天的。」
「我是來給其華探班的，又不是妳。」
「嘉元學長！你很過分耶！」
丟下拌嘴的兩人，畢其華推著裝滿零亂書籍的推車，兀自離開。
每當他心情紊亂，就得做些機械性的工作讓自己冷靜下來。這種時候，冷僻的圖書區就是他最好的去處，可以徹底與人群隔絕。
暑假期間借書的人少，需要放回書櫃的書當然相對減少，沒多久，他就做完了平常需要花好幾倍時間完成的工作。
只不過，即使聚精會神的投入工作，那向自己揮手的身影，仍佔據了腦海的一角。
明明像這種八面玲瓏的人，和自己正好是相反類型。
雙眼不經意的瞥向窗外。
籃球隊的練習似乎結束了，學弟們三三兩兩在場邊休息、喝水，唯獨少了那個人。
「小畢學長。」
突如其來的呼喚聲，嚇得他差點跳起來。
一回頭，就見剛還在球場上的人佇立在眼前，向他展露熟悉的笑容。
「你在找我嗎？」
「……不是。」
好不容易吐出這兩個字，他垂下視線，繞過蘇凡仁走開。
可熱絡的聲音，再次從身後緊追而來。
「真可惜。要是小畢學長真的想找我，我會很開心的。」
「別再這樣叫我。」他不自覺的加快腳步，和語調。「還有，不要跟著我。」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啊！」
聞言，畢其華停下腳步。他果然自我意識過剩了……
對方之所以找他，只因為他是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罷了。
他回過頭，語氣淡然的問：「你要我幫你什麼忙？」
「我可以請你幫我找一本書嗎？」
「你查過索書號了？」
「查過了。」
「查過就知道放在哪裡了。」
「但我找了很久，書就是不在架上。」
畢其華嘆口氣，他最討厭遇到這種狀況。
明明沒有外借卻不在架上的書非常難找，得花很多精神去揣測可能誤放的地點，也有可能是讀者看了以後擅自亂放，更無從找起。
他問蘇凡仁要找哪本書，對方則是將寫了書名、作者和索書號的紙條交給他。
一看到書名，畢其華的眉頭皺得更深。
雖然他剛好看過這本充滿哲學意涵的小說，但如此深奧又冷門的書，連借的人都很少，應該不至於放錯位置。
說不定他根本沒有用心找，或者走錯書櫃……畢其華不禁如此揣測。
「跟我來。」
他領著蘇凡仁走上二樓、位於角落的圖書區。
二樓的書櫃一向擺放較為陳舊且冷門的書籍。
自己之所以會看過那本書，也是因為某天躲在那僻靜的角落時，曾隨手拾來翻閱。
深奧歸深奧，看久了也挺有意思的。知道還有人對這本書有興趣，他感到些許欣慰。
「應該就在這一櫃，你有來這裡找過嗎？」
畢其華指指牆邊的書櫃，但蘇凡仁不置可否的聳聳肩，只說「沒印象耶」。
他忍住嘆氣的衝動，率先走向書櫃，光憑著索書號，他就在書架上找到那本書。
抽出厚重的精裝書，他轉身遞給蘇凡仁。「你真的有仔細找過嗎？這不是難找的書。」
「的確是不難找，因為我是故意的。」
「什、……」
遞出的書，在沒有人接手的情況下掉落在地。
比起書籍砸落在地的聲響，更令他錯愕的，是有如一堵牆矗立眼前的學弟，正朝他逼近。
「你、……」
蘇凡仁收起討喜的笑容，以認真神情逼得他節節後退，直到背脊抵上牆面，再也無路可退為止。
而比他高出個頭的學弟，已將兩手撐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阻止他尋找逃脫的路徑。「小畢學長……」
對方逐漸與他拉近距離。感覺氣息拂過臉龐，畢其華渾身僵硬。
「別靠近我。」他害怕與任何人接近，更害怕這種將他禁錮其中的恐懼感。「快點讓開。」
「我有話想跟你說。拜託你，一句話就好。」
「有話到樓下再說。」
「我喜歡小畢學長。」
「咦？」
訝異大於錯愕，畢其華下意識的抬頭，就對上蘇凡仁誠摯的目光。
他眨眨眼，確定眼前的人真實存在，卻一時回不了神。
如果他對「喜歡」這兩個字的認知沒有錯誤，應該不是一個學弟用來對學長表達感受的動詞。
「你是說……你討厭我嗎？」
「不是啦！小畢學長，你聽到哪去了？我是說『我喜歡你』耶！」
呆望著語氣輕鬆的蘇凡仁，畢其華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該困擾的人。
「所以說……你是在向我……告白？」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並不奢望能得到你的回應。」儘管嘴上這麼說，蘇凡仁卻以極近的距離凝視他。「當然我還是對你抱有一絲希望，才會鼓起勇氣說出來。」
「希望？」
「希望你也會喜歡上我啊！」
蘇凡仁的唇邊漾起微笑，抬手撥開他的瀏海，不讓髮絲遮掩他黑白分明的細長雙眸。
突如其來的觸碰，讓畢其華渾身一顫，用力推開他的手。「別碰我！」
「抱歉，我又忘記了，你不習慣和別人親近。」蘇凡仁趕緊收回手，懊惱的表情說明了他的自責。「真是的，我老是忍不住想要碰你……不過我會等的，等到你願意讓我觸碰，甚至主動靠近我。」
「不……不可能……」
「話別說得這麼絕嘛！你已經畢業了，就算我想等，時間也所剩無幾了。趁你還在學校的這段期間，就讓我稍微糾纏你一下吧！」
「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喜歡上你。」
他不懂蘇凡仁想要「等待」的意義何在。
就算他還沒畢業，就算他還有很多時間留在這所高中，他們之間還是毫無可能性。
即使他不時會意識到這個學弟的存在，也只是出於好奇，並不代表什麼。
他懶得跟對方多費唇舌，只想趕快脫離眼前的困境。
可找不到脫困的機會，因為不知何時開始，蘇凡仁曾稍微鬆懈的臂彎，已如柵欄般將他困入其中。
「請你讓開……我還有工作要做。」
「因為我和你都是男生？」不理會他的請求，蘇凡仁的口氣平靜，卻相當難纏。「這就是你說不可能喜歡上我的理由？」
「不光是這個問題……」
應該說，他不會喜歡上任何人。至少目前為止，他從來沒有體會過「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
雖然他不認為這是值得驕傲到大聲宣告的事。
此外，他也不相信有人真正了解他之後，還會喜歡上像他這樣一個厭惡他人親近的怪人。
「別再接近我了，我只想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過。」
「人不可能獨自生活吧！難道你都不覺得寂寞嗎？就像你在家裡，也有家人陪伴啊！怎麼可能孤孤單單地過活？」
寂寞……早就被他刻意遺忘的字眼，從一個不認識的人口中拋出，畢其華失去了辯駁的能力。
當他明白自己對收養他的詠晴阿姨而言，只是已故姊姊留下的大麻煩，當他可以理解為何自己在那個家格格不入的時候，他就不再感到寂寞了。
於是，不管是真的會陪伴他的家人，還是孤獨的情緒，他早已拋諸腦後。
「這也……不關你的事……」不自覺握緊了拳，畢其華擠出微弱的反抗。「你們都別管我……我可以自生自滅……」
「什麼自生自滅嘛！學長，你用錯詞了吧？」蘇凡仁竟噗嗤的笑了出來。
自己認真的回應遭到嘲笑，一怒之下，他抬手推開蘇凡仁。
「請你讓開。」
「對不起，我不該笑出來的，你不要生氣嘛。」
「讓開！」這個學弟並非特別健壯，但身為籃球員，拗起來就是不動如山，他怎麼也架不開朝自己收攏的雙臂。
到最後氣力用盡，他仍像隻困獸般卡在蘇凡仁面前，兩人的距離反而更近了，對方的手臂甚至夾住他的肩膀，讓他差點忘了該怎麼呼吸。
「你……你……」講也講不聽，推也推不開，畢其華抬起發紅的雙眼，瞪著蘇凡仁。
「別這樣盯著我看啦！」不知為何，蘇凡仁為難的表情融入些許焦躁。「我本來沒有打算讓你困擾的，可是……總覺得拼命掙扎的學長好可愛……」
困擾？當他思考自己為何會困擾時，就見蘇凡仁側過頭，將雙唇貼近他的面頰。
在肌膚表面幾乎感覺對方的唇觸前，不知幸與不幸，他的掌心已搶先一步，狠狠打上學弟輕浮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