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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



　　細封前後各揹著兩個嬰兒，哈腰在家中的小菜田中工作著，鋤開泥土，準備種下藏了一整個冬天的種子。

　　丈夫馬騰雖貴為開國六性的後裔，但從小就過著窮苦的生活，現在家中兩個孩子還小還沒能成為勞動力，他自己也還不是多高階的軍官沒啥薪餉，即便有了些家業依然要省吃儉用，因此家務是由出生羌地、慣於勞動的妻子細封來負責。

　　休鐵雙胞胎平安過了生命中第一個西涼的嚴冬，兩個孩子正睡得香甜，一前一後讓揹兒帶綁在細封身上。

　　「哥哥──！」

　　「小騄──快追啊啊！抓住那隻黑色的小雞！」

　　大兒子馬超推著自己的妹妹馬雲騄往前跑著，還沒脫去絨毛的雞仔被他們兩個大巨人嚇得東奔西跑，兩個小孩嘻笑打鬧的聲音和家禽被追得驚慌失措的啼聲不絕於耳。

　　細封胸前抱著的馬鐵皺緊了眉頭，發出嚶嚶泣泣的聲音──再這樣下去，不只馬鐵、連很好睡的馬休都要醒了啊。

　　「小騄、超兒，你們過來一下，好嗎？」

　　細封有些吃力地呼喚兩個孩子，但馬超和雲騄是有些過動沒錯，但都是乖巧的孩子，聽到母親的呼喚聲後便放過了那些小雞，三步併作兩步跑到母親跟前，馬超站在妹妹後面，兩手抱著雲騄的脖子，兄妹仰頭看著母親，展開大大的笑容。

　　「娘！有什麼事嗎？」

　　這異口同聲音量有些大，細封背後的馬休揪了一下小手──好在他並沒有因此醒來，繼續孩子沉沉的夢。

　　「超兒，小騄，」細封看著兩個孩子，有點內疚的樣子，「能不能請你們，到別的地方去玩呢？」

　　雲騄抬起頭看著哥哥，馬超雙眼一亮，墊起腳看著自己的母親。

　　「那我們去街上玩喔。」

　　「咦？」

　　細封發出有些驚訝的聲音。

　　「我會好好照顧小騄的！」馬超拉住雲騄的手，充滿自信的和母親保證，「而且，街上的人都很好的，我們不會有事的。」

　　馬騰偶爾會帶著馬超上街去，大概因為他有些名氣、父子長得又如此相像的緣故，街上的人們看一眼就知道，這孩子是耿鄙司馬馬騰的兒子，也不會對馬超太差，讓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或說是錯覺。

　　「但、但是？」

　　帶雲騄上街去玩讓細封猶豫，女孩子學說話流利，事實上她才不到兩歲足。但雲騄又特別黏著馬超──父親白天不在，母親忙於家務的時候，只有大自己兩歲的哥哥和一票男孩子能陪自己玩，不過今天不巧，馬超平常的玩伴馬岱和龐會都不在。

　　「我們出門了！」

　　馬超勇猛地抱起超過一鈞*重的妹妹，在母親來沒來得及阻止前便口中吶喊著往外衝去。

　　「娘，再見。」

　　「等、等會……啊，鐵兒！」

　　雲騄趴在自己哥哥肩膀上，看著有些無措的母親天真地笑著揮手，細封放下手上的鐵具想追上孩子，但胸前的馬鐵似乎因為剛剛馬超地震天嘎吼的告別開始不安地扭動，然後在自己母親胸前，放聲哭了起來。

（* 1鈞大概現在的7.5公斤，還有馬鐵從小就是個機車的孩子啊……）

　　＊

　　日頭尚未西沉仍高掛天空。馬超將扛在肩上的妹妹放了下來，學大人工作疲憊時休息的樣子，搥了搥肩膀，然後他低頭看著笑盈盈的妹妹，拍拍雲騄。

　　「好累喔，雲騄，妳還蠻重的嘛。」

　　「哥哥，我們要去哪裡玩？」

　　「嗯……不知道欸，總之一整條街都可以喔！」

　　馬超誇大地，以右手往人來人往的街道那兒，畫了大大一圈，雲騄的眼珠子也跟著轉了大大一圈。

　　「一整條街？」

　　「對，一整條街！」

　　「一整條街！」

　　馬超像是強調一般，跟著重複了一次雲騄的問題，小女孩興奮地重複哥哥說的話，舉起胖胖的雙手伸向天空，像是在歡呼一般。

街道熙來人往，此時此刻，正是是集收市之前，最熱鬧的時段，牲畜的鳴叫聲和小販的呼喊聲不斷，木輪在孩子的視線高度前繁忙滾動，兩個小孩像是來搗亂般、興奮地衝撞進這片車水馬龍之中。

「衝呀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等我！」

　　天生就是作為先鋒的兵將──年僅四歲的馬超身手俐落地鑽過木車的底部、然後閃過大人的步伐，在這如同小型戰場的地勢中自在穿梭。

　　「喂！小心點！」

　　「哪來的臭小鬼！」

　　「對不起唷！呀呼──！」

　　後頭商人用異地腔調咒罵自己的怒吼聲也阻止不了脫了疆繩的野馬前進，馬超的天性如此，如同他的父親──不僅僅是英雄馬援大將軍的後裔，也流著千年來在這片天地下驃悍呼吸的羌人的血液。

　　雲騄跟著哥哥的背影，但她年紀還小，沒有辦法那麼靈活的跑跳蹦。她顛著腳步盡量躲避障礙，並努力跟上馬超的速度，終於跟上了在比較空曠的地方等待著自己的兄長。

　　「呀！」一個踉蹌，雲騄往前撲去，正好給轉身過來的馬超抱個正著，他嘻笑起來，揉了揉妹妹和自己一樣金髮。

　　「還好沒讓妳摔倒，不然爹爹看到妳受傷一定會抓狂的……嗯？」

　　他抬起頭，小小的鼻子嗅著空氣中的香味──是小茴香與各種香料醃肉的味道，而且烤得正美。

　　「好香喔，哥哥。」雲騄站好身子，拍去沾在衣服上的沙土，抬頭看著兄長說道。

　　「小騄，妳的肚子會餓嗎？」

　　馬超問道，雲騄摸摸自己的肚子，點了點頭，馬超咧嘴笑笑，在兩個袖子裡面摸啊摸、銅錢叮咚悶響的聲音從袖子中傳出，一小番折騰後，他終於挖出自己收藏已久的幾銖銅錢。

　　「哥哥去買個烤肉包喔，」他學父親與自己說話的模樣，裝作是個大人的樣子，和雲騄囑咐道，「站在原地，不可以亂跑。」

　　「嗯。」

　　「不要亂跑喔。」

　　馬超邊跑邊不放心地回頭又提醒了一次，接著便往香味的來源衝刺跑去，街上人多，他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雲騄視線中了。

　　雲騄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兩隻手抓著衣擺，動也不敢動、跑也不敢跑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著兄長離去的方向。

　　「讓開！」

　　才待在原地沒多久，身後粗獷的聲音吆喝道，雲騄像剛剛被他們追趕的小雞一樣，嚇得往旁邊跳了一步，立刻撞到另外一台推車。

　　「呀！」

　　「這裡很危險，站遠一點！」

　　「對、對不起……」

　　小小的雲騄退後著站到路邊，不小心就踩到窩在簷下的狗的尾巴，被打擾的狗兒發狂似地朝她吠了起來，垂著唾液往小女孩咬了過去。

　　「啊！」

　　躲開大犬的利齒，她害怕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尖叫地轉身拔腿就跑，因為太過於害怕，小女孩完全忘記了與哥哥的約定，胡亂就往人比較少的地方逃去。

　　沒放棄的瘋狗追了上來，但立刻被剛好推來、裝滿瓜果地木車撞得正著，狗兒倒地發出了嗚咽的聲音，但綠色的瓜果也因為突然的煞車，而往前滾落在地，本來已經很壅擠的道路上瞬間變得更加糾結，人們的咒罵聲與吆喝幫忙地呼喊聲混亂。正巧此時，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馬超，懷中揣著熱呼呼烤包奔了回來。

　　「小騄！哥哥回來……欸？」

　　站在忙著撿拾貨品的大人們旁邊，他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毫不相干地伸長了頸子，左顧右盼，卻怎樣都不見自己妹妹的身影。

　　＊

　　「吾回來了。」

　　馬騰歸宅，不若平常，在庭前的小菜園中不見自己妻子的身影，他困惑地往屋內走去。

　　只見細封在搖籃旁輕聲唱著歌，似乎好不容易才剛忙完一陣的樣子，馬騰看著她瘦小的背影，禮貌性地輕輕扣了扣木門。

　　「馬騰大人！」

　　「祈，」馬騰走向回頭看著自己的愛妻，環伺屋內，「超兒和雲騄呢？」

　　「啊……」見細封露出了有些愧疚的表情，他眉頭皺得更緊了。

　　「去找會兒玩了嗎？」

　　「不……並不是，他們兩個跑去市集上……」

　　「娘──雲騄不見了！！」

　　細封小得像是風聲般的聲音還沒說完，長子馬超宏亮的聲音便在門口想起，馬騰回頭，低頭看著兩手抱著門柱、因剛剛狂奔回家而喘得滿臉通紅的兒子。

　　「……你說什麼？」

　　「喔不……」沒料到父親已經回家，看到那側著臉龐瞪視自己的高大身影，馬超嚥了口口水，「糟糕了……」

　　馬騰迴身往門口走了步，接近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戶反射在他淡色的眼珠上，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中滿是殺意，嚼著嘴唇，似乎想爆發吼些什麼出來。

　　有那麼一瞬間，馬超這孩子真的覺得自己見鬼了。

　　「馬騰大人，請先別責怪超兒……」

　　「吾出門一趟！」

　　沒聽話馬騰就如同準備開始衝鋒殺敵般衝出家門，往市集的方向飛奔了出去。

　　「娘……」直到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馬超才像是快哭了一般跑道自己母親面前，懷中還抱著那個有些餘溫的烤包子，「小、小騄就不見了，我說去買個烤包子給她吃，才一下子，回來她就不見了。」

　　「別哭，超兒別哭，」細封依舊溫柔地拍了拍兒子的頭，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你父親會把她找回來的。」

　　「嗚……小騄會不會被別人抱走……」

　　馬超抽抽搭搭地將臉埋在母親的懷中，泣不成聲地解釋發生什麼事情。

　　「……還有，爹剛剛好像鬼。」

　　聽到兒子這樣說，細封嘆了口氣──針對這一點，馬騰是個相對於兒子，極度偏心女兒的糟糕父親。

　　＊

　　天空染上了整個圓頂的霞紅色，收市的呼喝聲不斷，因為夕陽的關係，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好長。

　　小女孩一個人坐在石階梯上，沾滿泥巴的手抱著跌得發疼的膝蓋上，埋在膝間的臉龐上滿是混著沙土的淚痕。

　　她第一次來到市集，就和兄長馬超走散了。

　　「嗚……」

　　袖子上滿是清清的鼻水，雲騄弓著背抽吸著氣息，餓扁的肚子咕嚕咕嚕。因為是第一次到這地方，所以也不知道怎麼回家。

　　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永遠回不了家了呢？再也見不到父親、母親、哥哥和兩個弟弟，還有伯父他們一家呢？想到此處，她又哭了起來，想努力不發出哭聲，但卻不爭氣的聲帶跟著身體發抖了起來。

　　「哥哥……哥哥你在哪裡……？」

　　「是小騄嗎？」

　　一個聲音問道，她立刻抬起頭。

　　本來給人牽著的黑髮小男孩，拉著高大異常的父親，朝她坐著的石階梯跑了過來。

　　是哥哥的玩伴，龐會。

　　「阿會……阿會……」

　　「妳怎麼會一個人在這？馬騰伯父呢？」

　　龐會問道，接著向她伸出了手。

　　「雲騄──！！」

　　在由遠而近的吶喊、如暴風般突圍衝過來之前，龐會的父親龐德先知地將自己的兒子拉了開來──一個他們都再熟悉不過身影，硬生生地撞進了雲騄與龐家父子中間的空間。

　　「爹爹！」

　　「雲騄！」

　　馬騰像是找到遺失的寶物一般，緊緊地將女兒抱在懷中，好久都沒放開，「你怎麼會和超兒走失？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跌倒？有沒有人欺負妳？有沒有哪個渾球碰妳俺要殺了他刮他千刀！回家俺一定狠狠揍你哥一……」

　　「咳咳，壽成。」

　　一旁傳來低沉的喉音，突然驚覺自己似乎爆出太多粗俚話語的馬騰頓了一下，然後讓雲騄坐在自己彎著的手臂上將她抱起，若無其事地轉頭看著一臉淡定的同袍龐德，龐會仰頭看著他們。

　　「令明，嗯，你好啊。」

　　「馬騰伯父，晚安。」

　　「嗯咳，晚安，會兒，吾來帶雲騄回家。」

　　龐會有禮貌地打了招呼，化解了馬騰失態的尷尬，他看著孩子點了點頭，剛剛被自己好友看到有些失心瘋的樣子，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故作正經的樣子，馬騰別開兩眼，龐德垂目看著臉上躁紅的對方，彎起了嘴角。

　　「既然同路，就一起走吧，壽成。」

　　龐德依舊非常貼心，什麼也沒說，也沒多問一句話，僅僅只是提出邀請。馬騰瞥了他眼，然後抱著雲騄往自家的方向走去，龐德再次牽起龐會的手，跟了上去。

　　雲騄趴在父親的肩膀上，她已經不哭了，馬騰身上的溫度讓她覺得安心，睜著大眼睛，她望著後頭跟著的龐德父子，龐會笑著，舉起手向她揮了揮，雲騄啪眨啪眨著雙眼看著他們。

　　然後她抱住馬騰的頸子，湊近父親的耳邊。

　　「爹爹，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吾再怎樣也不會丟下雲騄啊。」

　　「嗯。」

　　她在馬騰耳邊，悄悄說道。

　　「我最喜歡爹爹了。」

　　父親眼角看著女兒，溫柔的微笑如銀朱色的陽光一般暖和

　　「為父也是。」

　　馬騰認為，自己肯定是這世上最愛雲騄的人，絕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愛這孩子──現在是，十年後也是，未來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年都是──他深深相信著如此，並引以為傲。

　　「一直都是，永遠都會是。」

　　他低沉的嗓音說道，霞色漸趨暗紅，涼州夜晚的寒意開始凝結在空氣中，北辰在北方的天空中隱隱閃著光芒。

　　馬騰呼了口白煙，將他這輩子最珍貴的珍寶緊緊地抱在懷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