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孤獨】


  雲騄未著鎧甲,便裝往了孤兒寮去。

  這孤兒寮是有次她在街上採買正要返家時,無意間發現的地方。當時她買了幾頭小羊羔,想回家養大了可擠些奶喝,一個面容和蜀人不同的女子在街上買羊牽羊特別顯眼,也引起了一些小眼睛的注意,孩子天真,一群人壯了膽就跑來和小羊玩,於是她便知道了這地方。

  由於戰爭不斷,許多孩子在戰火中沒了家人,蜀漢這也不例外,孤兒寮的設立就是要收容這些無家可歸也沒了家人的孩子。川地富庶,人心尚古,再加上劉備大人的仁政,這些孩子的基本生活還不成問題。

  她雖然心中還是堤防中原人,但她不討厭孩子──畢竟孩子沒有心機,相處起來不需要顧慮什麼的,反正平常在家毫無社交也閒著沒事,她便和這些孩子還有照顧他們的老嬤嬤約定,有時間就會來看看他們,陪他們習字玩耍。

  「騄姊姊!」

  其中一個孩子看到那抹竹綠色的身影高聲喊道,本來聚在一起的孩子們便歡呼望她這跑來,一個小猴子般的男孩一下就爬到她背上,雲騄的雙手都被孩子牽住,有個較高的小兒臉往她腰上的皮袋中探啊探--雲騄臉上綻放出笑容,有點溺愛的眼光看著孩子們。

  「別看了,等等就……」

  「雲騄大人。」

  話沒說完,她微睜著眼,瞪著前方剛剛孩子湧來的方向,那方的人起身,向著她抱拳一禮。

  「趙、趙將軍……!」

  穿著輕便的布衣,和平常一樣乾乾淨淨束著馬尾的趙雲放下雙手,看著她露出微笑,幾個抓不到大姊姊手的孩子跑了回去,扒著趙雲往雲騄這邊瞧來。

  「您來得正好,」趙雲抱起了一個尚不太會說話的小兒,「能不能在學字課開始前,陪這些孩子一會兒呢?」

  這種時候遇到同袍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笑也不是不笑也不對,想也離開也不太好,她來這本來就是要來看看這些孩子的,沒什麼不留下來的理由。

  「騄姊姊來玩嘛,」一個牽著雲騄兩手往前拉,臉上滿開朗笑容回頭看著身後的趙雲,「難得今天子龍哥哥也在,就一起來玩吧!」

  雲騄抬眼看向趙雲,對方懷中的孩子正在他那張清秀的臉上拍拍打打,但趙雲笑著、並不以為意。那笑容讓她有瞬間想起平常臉上總是溫柔微笑的龐會,但雖然都是掛著笑容,恭敬謙和與人談話的氣質,但感覺並不一樣,龐會是個和他沉默的父親完全不同,一生起氣來就碎嘴囉嗦的傢伙,趙雲不該說話時便不會有太多表示,舉止合宜有識。

  ──不知道龐家父子現在在漢中過得如何?

  趙雲和好動的男孩子們在不遠處玩鬧著,雲騄坐在青石板的石凳上,專注地和身旁的孩子學著怎麼編柳條冠,身後兩個小女孩玩著她及腰的金色長髮。

  「姊姊的頭髮好淡喔,和老嬤嬤一樣。」

  其中一個孩子說道,用雲騄借她的木梳梳著髮尾。

  「怎麼能說和老嬤嬤一樣呢?應該說像秋天的稻田一樣美麗的顏色!」

  另一個年紀比較大、嘴巴甜膩的小女孩接話,兩人說完就呵呵笑了起來。

  「是嗎?像老嬤嬤也沒什麼不好啊,她對妳們這麼好。」雲騄稍稍仰起頭,帶著笑意回應那兩個孩子的話語,從西北方來的她,在漢中看過五斗米教所耕種的稻田,這想像對她來說並不陌生。

  「但老嬤嬤她那麼老了,頭髮都像雲一樣白,騄姊姊根本不老啊。」

  「騄姊姊連昏禮都還沒有呢。」

  「別像我哥一樣唸我,我沒有結褵對象哪來的昏禮啊?」

  雲騄咕噥地回答──已經不在的父親馬騰、和現在應該正在練兵的兄長馬超也是一樣的髮色,在西涼的陽光下看來熠熠發光的金髮,像是秋天原野的草木漸黃般的金髮,她還沒見過蜀地的秋。故鄉只有黃楊,這兒樹木卻有千萬種,秋天一到,色彩肯定不只金黃。

  拜這稀少的髮色和異風的面孔,他們家的人也特別顯眼,馬家才歸降蜀漢沒多久,宮中和軍營裡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們了,注目的眼神讓雲騄越發不自在。但這也難怪,父親總念在口中的先祖馬援是這大漢的開國元勳,馬姓作為開國六姓之一,即便今日已流離失所,和羌人混居混血混得差不多都快忘記中原是什麼樣子了,但馬超他們到了漢室後裔劉備的蜀國,簡直就像是當年馬援拉了劉秀把般,令人充滿希望和期待。

  不過實際上,失去根據地涼州、人口只剩他們的馬家,狀況實在落魄得無法恭維,其他在北方的開國五姓恐怕私底下也根本不屑與已經近乎蠻夷的伏波之後為伍吧?

  小女孩解開了雲騄的髮辮,兩束辮子散開,在背後流瀉而下如瀑布,其中一個和雲騄玩著編柳冠的孩子提高音量說道,「我覺得像傳說中亮閃閃的黃金!」

  「阿呆,妳有看過黃金嗎?」

  「沒見過,爹還在的時候,笑嘻嘻地說田中稻就像黃金,大概是那樣吧?」

  那孩子本來靠著雲騄坐著,說完便爬到她大腿上,仰頭看著雲騄,少女稍稍弓起背,下頷抵著小孩兒的天靈蓋蹭蹭問道,「妳父母都不在了吧?」

  「對啊!這裡的大家都是,騄姊姊也只剩哥哥了,不是嗎?」

  「嗯,但我兄長白天總常不在家,男人就是這樣,忙東忙西的。」

  她意外坦率、輕輕點頭和孩子們聊起這些事情來──這些孩子對於親人的逝去,似乎表現得很豁達,因為這裡的每個人身世都一樣吧?所以大家都好像已經習慣了似的,作為其中一員的雲騄自然也融入那氛圍之中。

  「那騄姊姊怕寂寞的話就每天都來吧!」

  「每天都來可能沒有辦法喔,姊姊也是有些事情要忙的。」

  她輕輕拍著孩子的頭,露出了有愧疚的笑顏。

  「但我會盡量的,能來一刻我也會來的。」

  「耶!這樣子我們有老嬤嬤、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和騄姊姊,偶爾有子龍哥哥,還有……。」

  孩子們雀躍歡呼,看似無憂無慮──雖然看似如此,但其實誰都沒有放下過,只是因為活者的人本就必須繼續活下去才行。

  但人會寂寞,總希望能有個人牽著自己的手,一起走下去。

  雲騄閒下柳條,攤開自己右手掌心,離開家鄉至今的這段時間,她總揮著長槍和繩鏢,掌心磨出了不少繭和水泡──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總待在西涼宅第院落的小女孩了──好不容易排除眾議走出來,但卻失去了些什麼。

  「所以到底像什麼呢?」

  小娃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突然其中一個孩子恍然大悟似的高聲提議道,「不然,問問子龍哥哥吧!」

  「咦?」

  雲騄稍稍彈起,但雙手還是環著懷中兩個孩子,聲音甫落邊聽見那女孩轉向後頭大喊。

  「子──龍──哥──哥──!」

  舉著雙手、正在玩拋高高的趙雲,穩當地接住了孩子,往呼喚他的聲音來源走去。

  「子龍哥哥,你覺得,騄姊姊的頭髮這樣像什麼呢?」

  趙雲頓了半刻,盯著那長髮,身旁的男孩子們紛紛湧了過來,眾小兒圍著披髮而滿臉通紅的雲騄吵雜著。

  「像天上的太陽!」

  「稻草,像稻稈一樣。」

  「嘿,稻稈也太粗了吧!?」

  說出稻稈這答案的孩子,他的想像力連雲騄都不得不反駁了。

  「當然是布匹絲綢啦,怎麼會說是稻草呢?」

  「像那些姥姥刺繡的金線!」

  孩童們七嘴八舌地說道,同時站在那圈外的趙雲,看著雲騄那頭流水般的金髮,因為孩子的問題認真地思考了起來。感受到同僚視線的雲騄覺得有些窘迫,但這情況不像平常可以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代過。

  「像什麼呢……?」

  想轉移自己和孩子們的注意力,她一言不發將腰上的皮袋解開,把裝在裡面、乾癟卻甜膩的青提子倒在掌心中,催促孩子們快捏了吃食。

  「對啊,像什麼呢?」一個孩子回頭,口中嚼著葡萄乾喃喃道,雲騄伸手拍了下他頭,尷尬地想要結束這話題,「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呢,金亮亮的,到底像什麼呢?」

  「……我不知道。」趙雲搖了搖頭,對方闔上雙眼,同平常的誠懇說著,「在下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金色長髮。」

  「子龍哥哥你真沒有想像力!」

  這答案讓孩子們有些失望──畢竟沒有人的答案被認可──雲騄倒是鬆了一口氣,希望這話題盡快結束,她將雙手伸至後腦分髮、開始紮回髮辮,看著她這樣動作的趙雲沉吟喃喃。

  「該進去學字了!」

  頭髮一整理好,雲騄將懷中的孩子放下立刻起身喊道,圍繞著她的那圈小兒一聽到學字,便笑鬧得一哄而散──留她同趙雲一同站在原地,雲騄微鼓著腮幫子、沉著臉看著那些溜掉的影子,將兩手環在口邊,向著那些背影大喊。

  「你們不好好學字我明天就不會來了,一──刻鐘都不會待!」

  「騄姊姊生氣了!」

  「好恐怖,快跑啊!」

  「喂你們,快點回來啊!」

  孩子的嬉鬧聲漸遠,她歎了口氣。

  「今天看到了和平常很不一樣的雲騄大人呢。」

  不身旁的青年笑言,雲騄放下雙手,遠處傳來孩子們嚷嚷著開始玩躲貓貓,喚著要他們兩人一起加入的呼喊聲。她沒有應話,又回復到平常那總是蹙著的眉頭,沉默不語了會才開口。

  「……這些孩子,他們和我一樣,父母都被敵軍所殺,我的父親在我母親去世之後告誡我不可用武。」

  王異那鬼般的女人說的話一點都沒錯──她和兄長、和王異是一樣的。這些話就算到了漢中、到了蜀地,還是讓她耿耿於懷,不知如何反駁。

  雲騄將雙手交握放在胸前,低頭呢喃,像是在責備自己一般,看著這些孩子,讓她覺得萬分不安。

  「我卻成為在戰場上,製造更多其他像這些孩子那樣不幸的人。」

  「雲騄大人?」

  只是,同樣是在戰場上,父親那凜然的金色雙眼、還有在漢中時所見蜀軍將領們的眼神,和王異那女人以及過去殺紅了眼的兄長樣子並不一樣。沒理會對方地輕聲呼喚,她自顧自地思索了半晌,搖了搖頭。專注聆聽的趙雲表情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我想知道──。」

  雲騄抬頭,雙眼對上了趙雲那雙清澈如自己父親、信念堅定的眼睛,心中一震寒顫。

  為什麼蜀國的將士,能毫無猶豫地馳騁戰場呢?他們並不是人人如同馬超般地直腦袋直腸子,她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馬岱在她上戰場之前問的那個問題──『雲騄,你為什麼而戰呢?』

  蜀軍是為什麼而戰的呢?他們戰鬥地理由到底是什麼?

  但或許雲騄該問的是,現在的自己戰鬥的理由到底是什麼?過去她說是為父報仇,但身為在戰場上殺敵的一份子,現在再看著這些因戰爭失去父母、不幸的孩子,著實讓她對自己這樣的理由感到困惑。

  『我想知道,你們和我們,到底是哪兒不一樣呢?』她想要這樣問。

  「……沒什麼,趙雲將軍,我去追那些孩子回來。」

  雲騄沒將那鯁在喉嚨的話說出口,臉上再次展開笑容說著,不知其所以言之的趙雲偏了頭,她避開那目光頷首而禮,沒特別說什麼正要追著孩子的聲音跑走。

  「請您稍等一下,雲騄大人。」

  身後的人出聲而喚,雲騄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如果軍營那邊沒什麼事的話,我就會來這陪這些孩子們,如果您在的話,請別像今日這樣──顧慮在下而想要離開。」

  『原來他有看出來自己原本的逃避意圖嗎?』微微睜圓了雙眼,這樣想著的雲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兩頰有些燥熱。

  「孩子們一定很希望也和妳一起玩的,到時候,」他誠懇地以手撫上心頭,「請您留下。」

  「咦?這、這樣嗎?我知道了。」

  「還有,雖然在下方才無法回答孩子的問題,不過,我認為雲騄大人的頭髮雖然與眾不同。」

  雲騄有點惴惴不安,聽到遠處的呼喚聲,看著同自己說話的趙雲,和故鄉不同,帶著溫柔濕氣、涼爽的微風吹拂,像母親的手一般輕撫的她的臉頰。

  「但是,非常美麗。」

  對方澄淨的褐色瞳孔、溫暖地看著她,嘴角莞爾。

  踏出西涼之後,她看見了和自己過去所知相差甚鉅的世界,遭逢背叛、受到欺騙,然後最後雲騄自己也成為了那樣只顧著自己眼前的人,丟下了龐會和龐德兩父子讓她日思夜想、痛苦無比,於是不想再與人有所瓜葛。但如此私底下與人相處,大概是因為孩子們剛說的寂寞,她總是會忘記躲在那道和人劃清界線的牆之後,不小心探出頭來。

  對這樣的她而言,到底何時才是跨出那道界線的時機呢?

  「謝謝您,趙將軍。」

  報以一樣的微笑,雲騄銀色的雙眼反映趙雲的身影,遠處傳來孩子們不耐煩的呼喚聲,和頻頻探頭的影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