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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枳】



　　橘生淮南則為橘。

　　生於淮北則為枳。

＊

　　這日午後，龐會受于禁命令去傳送公文。抱著竹簡走在漢宮大院中，除了鎧甲相互碰撞發出的金屬敲擊聲外，還有宮人交談的聲音。

　　要前往不知所在的目的地自然會向他人問路，但每當龐會將臉轉向那些交談的宮女，她們總會發出可惜的輕嘆，然後才與他說話 。

　　和對方謝了之後，他便繼續往目的地前進，將軍牘送去。對龐會而言，別人怎麼看待那燒傷他一點都不在乎，因此他也不刻意遮掩。

　　只是那日再次見到雲騄時，她也發出了驚嚇的輕嘆聲。然後就哭了。那雙瞬間滿盈淚水的雙眼對龐會而言好陌生。

　　－－為什麼要哭呢？明明就說過，希望她別再哭泣了。

　　「可惡！」

　　送完軍牘便他坐在宮中塘邊胡思亂想，想到痛處握拳用力往旁邊的柳樹捶去，枝葉在眼前震顫，落下幾片黃葉在水面上，空氣中滿滿的枳花香似乎也跟著氣流翻滾。

　　「呀啊！」

　　「誰？」

　　聞聲回頭，他往自己右邊側身看去，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只剩枯瓣的梔子花叢後面探出頭來－－是名宮女。龐會仔細打量對方，臉上也帶著稚氣，衣袍尚新，看起來細皮嫩肉的手掌緊跩著竹掃帚。

　　看這樣子，約莫是名新進的宮女。

　　「有什麼事嗎？」

　　這樣開門見山的問法似乎讓對方有些驚嚇，顧左盼右像是希望能有援兵似的，但沒有回應。

　　大概在發現小宮女的瞬間，那些躲在後頭的人就一哄而散了吧？

　　「您是……」龐會主動和自己說話，似乎讓這小宮女受寵若驚，從那語氣中聽得出來努力壓抑情感的聲音，「您是，龐令明將軍的兒子，龐靖武大人吧？」

　　「是的，我是。」龐會有些困惑地看著對方－－自己和父親因為過去作為馬家父子的部將，在曹魏的行事都頗為低調，也不多話，居然有人認得自己還蠻令人錯愕的。

　　「我，我可以，坐在您旁邊嗎？」

　　聽到自己回應，那少女緊抱懷中掃帚，兩眼閃亮地看著他，龐會搞不清楚對方在打什麼主意，但仍心頭一暖－－那雙讓人想起小時後雲騄可愛模樣的眼眸，實在讓人無法拒絕－－點了點頭，他回首繼續看著塘面，對方的蹦跳往自己左邊走來的步伐又再次翻動氣流，枳花的香味又衝了上來，在他鼻腔中爆炸。

　　兩人沒啥話題，他真不懂這小女孩來幹嘛的，現在突然起身要走似乎也有些奇怪，只好繼續坐在岸邊青石上不發一語。

　　拔著地上青草丟給塘中小鴨吃食的小宮女停下手上的動作，在空氣中吸吸嗅嗅。

　　「啊，橘子花真香呢！」

　　「那是枳花，」聽少女這樣讚嘆道，一直都住在西涼和北方的龐會說道，少女偏頭看著他，一臉困惑，不顧對方的意見，他繼續堅持，「我父親和我說那是枳花。」

　　「欸？我母親和我說是橘花，」少女視線繼續看著花朵，在空中用食指比畫寫起字來，「她說我就是以這花為名的，不會錯吧？」

　　「南橘北枳，這裡是北方。」

　　「說得也是。」

　　對方快速接受了龐會折衷的解釋，往水面上帶小鴨游水前進的母鴨看去，兩人間的沉默又開始瀰漫。

　　「……妳為什麼一定要坐我左邊？」

　　有些不耐煩、但又無法忍受這氣氛的龐會再次開口，沒好氣地看了眼在草地上跪坐而下的少女，看鴨子看得興致勃勃的少女抬頭，一臉不解。

　　「對不起，」發現這問題變得有些奇怪的龐會率先道了歉，將視線別開，往右邊看去，「因為大部分人覺得這燒傷很恐怖，所以我才這樣問妳。」

　　「龐靖武大人是武將，有傷疤很奇怪嗎？」

　　對方的反詰讓自己說不出話來，龐會輕咳幾聲，想掩飾自己的尷尬。

　　「但宮中的姊姊們都說，『龐大人要是沒有那傷疤就好了呢！』一類的話。」

　　「是嗎。」

　　沒有疑問口氣的疑問句，龐會意外在這地方還頗受宮女歡迎的。

　　「……說到傷疤，我有位親戚，不久前在定軍山之役戰死了。」

　　話題突然被扭轉到一個似乎毫無相干的地方，聽到定軍山龐會就皺了下眉頭，雖然對這話題厭惡，但他選擇繼續聆聽。

　　「我母親說，那位哥哥是為了保護我們、保護我們的國家而戰死的，所以。」

　　少女看著水中的鴨，潛首入水，尖尖的鴨臀凌空翹起，有些滑稽，繞在母親身邊的小鴨有樣學樣，雖動作不到位，但也有幾分相似。

　　「所以那傷疤沒什麼恐怖的，龐靖武大人一定也是為了保護什麼而被火紋身的吧？」

　　「……這和妳沒有關係。」

　　「啊，抱歉。」

　　陌生的少女發現了他的不悅便立刻道歉，龐會沒有立刻回應對方的問題或是安慰，他選擇暫時避開，思考著該怎麼簡單回饋些話語、或說打發對方。

　　他們抬頭，枝椏上的白色枳花散發淡雅的香味，北方清冷的淡藍色天空覆蓋一層薄雲。龐會同身邊的陌生人抬頭看著花朵。偶爾幾隻飛鳥從背景飛過，拍擊翅膀往仍舊溫暖的南方飛去。

　　「……但一開始或許是吧。」

　　收回視線，他低頭看著掌心的燒紋。

　　「但妳母親說的不一定準，我也見過『那樣的人』，不為了保護什麼而戰。」

　　到魏國後，他經歷了巨大的轉變。

　　更準確地描述時間點應該要說，在雲騄離開自己身邊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從前他為了保護雲騄而戰，然而他現在人卻因緣際會而身在魏國，身邊只剩下父親龐德，並且與過去的同伴為敵。他自己也成為了『那樣的人』。

　　「龐靖武大人？」

　　少女喚了他聲，但他沒有回應，只是輕撫從包裹的紅布中露出、手背上的傷疤。自己到底是希望這傷疤消失呢？或是希望它作為過去的紀念呢？

　　龐會偶爾也會想，如果當初跟去蜀漢的話，繼續為了他們執戈而戰，現在的自己和雲騄，會如何呢？

　　「……我不知道。」

　　他自問自答，便不說話了。

　　領著仔鴨的母鴨，往湖心游去，引起漣漪。

＊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

　　所以然者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