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純粹】



　　「我回來啦。」

　　穿著邊緣破碎獸裘的少年，將背上作為吃飯工具的柴薪架小心放在門檻旁。揚起的灰塵在耀眼陽光下閃爍如金，和壟罩背籃的陰暗形成強烈的對比。

　　「騰兒，你回來啦？」

　　馬騰箭步一躍而至正在爐灶旁燒飯的母親身邊，頭包羌人黑巾的母親瞥了兒子一眼，面前鍋爐中的紅色熱湯漂浮著染了辣橙色的寬麵條。

　　「嗯，娘，我回來了。爹與兄長呢？」

　　他用羌語問道，母親拿了個碗，用勺子撈了滿滿一碗的湯餅，五指張掌地將燙人的湯碗地給了馬騰。

　　「你爹去給人教書了，你兄長和他一道去了。」

　　「喔！」

　　接過湯碗，他將藏在懷中剛早賣完柴得的銖錢給了母親，隨便拿了雙筷子顧不得燙地扒起麵來，稀哩呼嚕，嗆人的辣氣直衝鼻腔，雙目流湯。

　　馬騰的母親是羌人，父親馬平因為被貶官失家到這涼州，孤身一人又照顧不了自己，只得便宜娶了當地的異族女子成家，生兩個孩子，過了好些年也算是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吃完了麵，他放下斑駁的碗，用袖子將嘴巴一抹，重新揹起放在一旁的柴架，動作俐落迅速就要往門檻外一跨，「我再去砍批柴！」

　　馬騰的母親有些驚訝，不解地看著正要出門的小兒子。

　　「不是才剛去過嗎？」

　　他回頭衝著還只是個少婦，但臉上已刻滿淺淺紋路的母親一笑。

　　「多賺幾銖錢，才好給您多買幾隻羊啊。」

　　＊

　　時間雖然已過午後，但豔陽依舊高照，翹著膝蓋、雙手枕頭躺在楊木下的馬騰，點點圓光撒在那輪廓深刻的面孔和半開的胸膛上，遠遠看起來，他這馬家後裔和住在這裡的一般人實在沒什麼差別。

　　雖說落魄，但這涼州馬家的出生卻不平凡，他們是東漢開國大將軍馬援的後裔，在當地也算是無人不知，羌人對他們也有幾分敬意，父親馬平氣質溫厚少話，但也算樂於和孩子們講過去先人的英雄事蹟。

　　世道漸亂，雖亂還不擴涼州，但看著這逐漸紛擾的漢室，馬騰心中默默希冀著，到那個時候，自己能如先祖一般，為了天下成為一名英雄。

　　「你賣完柴了？」

　　影子遮蔽了他眼皮上的光，睜開雙眼，高大的身影佇立在前，馬騰兩手一抽，彈身而起，對方直接坐了下來，看著身旁空空如也的柴架。

　　「剛剛有個大人家被差來砍柴的小僕，懶得去市集反正價錢也可以，就順道買給了他。倒是你居然特地來這，找我有事嗎？」

　　不以為然地回答道，睨了眼沒再說話的對方。馬騰用拳頭槌了下好友的肩膀，龐德不動如山，繼續看著山丘下一望無際地平原遠山，繼續沉默，大概是在思考要怎麼開口一類的。馬騰站起身，動了動手腳，眺望日頭升起的方向。

　　「真是遼闊呢！雖然在這出生長大，但每次這樣遙望，還是覺得天地如此廣大真是不可思議！」

　　他往前走了幾步，在陰影下的龐德，看著那批著獸皮衣、一頭金髮雜亂的背影。

　　「欸，令明。」

　　馬騰天生一頭如陽光般的淺色頭髮，即便是在這種族紛雜的涼州羌地，依舊顯眼。

　　「這天與地，日與月，真是純粹的存在呢！」

　　他轉過身，張開雙臂，像是想要抱住著遼闊天地一般的姿態，龐德對他說的話並不理解，但還是專心傾聽。

　　「祂們只要想著年復一年春夏秋冬，日復一日東昇西落就好了，但倒是也專心得從來都沒失誤過。」

　　龐德歪著頭，不解地看著不知在胡言亂語什麼的好友那張堆滿了笑的臉龐──反正他常常這樣。馬騰又轉過身去，背對著黃楊木，面對著廣褒。

　　「我希望，我這一生能像天地，純粹地去為一件事鞠躬盡瘁──保護我的家族、並且成為和我祖先一般偉大的人！」

　　龐德沒有動作，依舊距足穩坐原地。涼風徐來夾雜刺目的黃沙，他瞇起雙眼，眼前的馬騰輪廓模糊，金閃閃地讓他覺得和陽光一樣刺眼。

　　「……你想保護家人，又想當第二個伏波將軍。不會太貪心嗎？」

　　「忠孝不衝突。我祖先也是先養了一平原的羊，才去給漢室打仗的。」

　　馬騰用責備似的口氣糾正道，坐在樹下的龐德沒有反駁，他雙手壓著膝蓋站起身，踱步走到那人身旁，一貫的無語而對。

　　馬援一死便庇護不了自己的後代子孫，樹大招風，讓馬家著著實實承擔了百年政治的黑暗，和其他名族爭鬥、聯姻、交換、垮台、淡出洛陽──漢室待馬家不薄，也薄情得讓人心寒，離開洛陽、離開三輔之地生根西涼的馬家，對他們而言，洛陽和伏風茂陵反而生疏，這苦寒炎暑但廣闊的涼州才是他們現在的家鄉。

　　因此而對馬騰而言，除了實現祖先之志外，他也想要保護這塊土地，還有涼州和他的家族。

　　「太貪心的話，是啥都嚼不爛吞不下的，小心哪天想吃得太多給自己噎著。」

　　戲言而應的龐德，剛話說完就陷入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帶著笑意和謹慎回答馬騰，斜眼暗看對方──那雙直率，堅定而自信的淺色雙瞳如同鷹隼傲視涼州的平原，他笑了起來，跟隨馬騰俯瞰一切。

　　龐德很清楚，自己的好朋友不是個膽大無識之人，知道要實現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沒這麼簡單，但他對年輕的自己能力充滿信心，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只要還有一雙手一對足、一條命和一絲氣息，跌倒能再爬起來就好。

　　「壽成。」

　　「怎麼了？」

　　馬騰抬頭望向比自己高了數吋的龐德，龐德又停頓了段，才繼續說下去。

　　「在這世道之下，作為沒落名族的後代，你實在是個過分天真的人。」

　　「……但現在的我，哪個都放棄不了。」

　　龐德嘴角掛著微笑，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並不驚訝，兩人眼中映著遼闊。然後他的眼光，往丘下的軍營校場看去，馬騰順著那視線，一同望了過去。

　　鷹鳥在空中呼嘯而過，尖銳的鳴聲響徹幾乎無雲的蒼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