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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you were true》

這是夢,這必須是夢。
帕西佛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過是梅林剛研發出來的新設備,為了讓騎士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不被當作敵方的把柄,他們必須理解,或者說,挖掘出那些理當埋藏在平穩跳動的器官深處,不為人所知的那一切。

「找出弱點並且克服它,才能成為更加強大的金士曼。」
梅林是這麼說的。

所以這勢必是個夢。幻覺。想像。虛擬空間。隨便怎麼說都好,反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以是真的。

蘭斯洛特坐在他家的扶手椅上。端著他專用的茶杯,兩隻長腿交疊著,正在閱讀一本書——大概是詩集,泰戈爾的詩。

帕西佛屏住呼吸,幾乎沒辦法動彈。

在答應梅林擔任他新設備的實驗品時,他設想過很多很多種可能性。也許出現在他面前的會是上次在阿爾及利亞任務失敗時,那群受到連累的孩子們的目光。也許是他年邁的祖母過世前握著他的手,跟他說沒能看見他娶妻生子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也許是他的鋼琴老師,總是拿著尺毫不留情地朝著他小小的、尚未發育完全的手背揮舞,就為了他手指立起的角度沒辦法安好一顆易碎的雞蛋。

那些是他預想中的恐懼。
未能解救的生命、未能實現的願望、未能達成的目標。
在他短短幾十年的生命裡,有更多事情是隱藏在波瀾不驚的一號表情之下的,更深層的害怕或恐懼。
而這些事情理應不包含這一項才對。

彷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蘭斯洛特突然合起了手中的書——果然是泰戈爾的詩——然後抬起頭來讓視線與帕西佛的交會。
他微笑,嘴角勾起來的角度與他記憶中的曲線無異。帕西佛得強迫自己記得呼吸,不然就要因為缺氧而昏了過去。

不該是這樣的。
他想。
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

「嘿,帕帕。」
聽見對方久違的嗓音,他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帶著一貫輕挑笑容的男人站起身來,朝著他一步步靠近,帕西佛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柑橘,混了一點麝香,然後是清新的檸檬草。聞起來像夏天午後在草地上野餐的味道。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們剛剛在一起不久時,對方曾經一時興起拉著他大老遠跑到普羅旺斯去野餐的記憶。
這個男人,總是一時興起。
和喜歡經過縝密規劃再行行動的自己不同,蘭斯洛特自由奔放,跟他的衣著走同樣的路線。想做什麼就去做,寧可做了之後後悔也不要因為沒做而後悔的類型。
而他恰恰相反,若不是對方如原野中巴上褲腳後就難以拔除的大花咸豐草般黏在他身邊打轉,他倆的人生交集大概只會在那張長桌上伴隨著世界各地恐怖份子的計畫,簡單來說,同事,再無其他。
然而這個一時興起的男人,一時興起的在會議結束後邀請他共進一杯午茶,又一時興起的和他看了舞台劇,一時興起的共度晚餐,一時興起的到他家喝了杯水,一時興起的⋯⋯他再也無法回想。蘭斯洛特的古龍水味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緒,就像那個夜晚當他們第一次擁抱一般,那麼滿,讓他沒辦法想任何其他的事物。

「來杯茶嗎?」
蘭斯洛特在他面前兩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在他的胡桃木雕花桌旁拿著他的古董茶壺,替他沖了杯伯爵茶。
「三顆糖不加奶?」

他只能點頭。

方糖被精巧的夾子夾起,掉落在紅茶中的聲響是那麼久遠以前的記憶。自從那天之後他就不曾在任何飲料中加過一顆糖。那天⋯⋯是哪天呢?看著眼前蘭斯洛特攪著茶湯的模樣,帕西佛有些恍惚的這麼想。也許從來就沒有哪一天,他的紅茶向來都加糖。三顆糖,他喜歡甜一點的,蘭斯洛特很明白。

溫熱泛著香氣的茶被交到自己手中,帕西佛捧著杯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
就連味覺都複製的如此完美。他強迫自己的理智強勢的將記憶揮趕而去,這一切都是梅林製造出來的,帕西佛,冷靜點。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場訓練。

一切都顯得有些可笑的怪異。

蘭斯洛特坐在他對面,又端起了那本詩。而他一面喝著對方沖的茶,一面想著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謊言,一場魔術師製造出來的戲碼。
然而不論是流入口中的茶湯或是空氣中蔓延的氣息,都與深藏於海馬迴中的畫面重疊在一塊,他分不太清現在到底是現在,還是過去。就像他搞不清楚為什麼蘭斯洛特會出現在這裡。不該是這樣的。

「帕帕,你還好嗎?」
大概是察覺他的不安與混亂,蘭斯洛特關心的眼光朝他射來。他手足無措,像是被那目光穿透。而那男人總是一眼看穿他,在他面前所有的武裝都不管用。
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更令他驚慌的是,蘭斯洛特來到了他的身邊,輕輕將他摟在懷裡。就像他以往常常做的那樣。
熟悉的體溫和熟悉的味道,就連對方鵝黃色的西裝布料摩擦在臉頰上的觸感也那樣熟悉。他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忍住不讓自己去觸碰對方的臉。

「你不是真的。」他顫抖著說。
「完全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鋒刃的刀,會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蘭斯洛特收緊手臂,將發著抖的帕西佛納進自己的臂彎中,「泰戈爾說的,而我完全同意。」

理智,保持理智。
帕西佛在心中呼救。

「帕帕,親愛的,」蘭斯洛特在他耳邊呢喃,「我愛你。」
他閉上眼睛,不敢再聽。然而對方的聲音穿過耳膜,敲擊聽骨,一路經由神經傳導到四肢百骸,蔓延在他體內。

我愛你。
蘭斯洛特說。
不,詹姆士說。

這勢必是個夢。幻覺。想像。虛擬空間。隨便怎麼說都好,反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以是真的。他再一次這麼想,因為他差一點點就要說出口了。

當對方捧著他的臉,溫熱的鼻息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蘭斯洛特的唇逐漸靠近,最終貼上他的,奪走他的呼吸與最後一絲理智時。
「詹姆士⋯⋯我⋯⋯」

他差一點點就要說出口了。


隱藏在他心中最深處最隱密最難解的恐懼。這麼多年來始終不願承認的情感在這瞬間再也瞞不住。思念正如一柄全是鋒刃的刀,叫他手上流血。

我愛你。
那句最令他害怕的話語。

帕西佛醒在梅林擔憂的目光中。
他張開眼,蘭斯洛特的面容早已消失不見。溫熱的紅茶與檸檬草的氣息也消失無蹤。只有他穿著袍子躺在巨大運轉著的機器裡。
「帕西佛,你還好嗎?」梅林的語調不像以往那般自信。「你需要談談嗎,關於剛剛的那場⋯⋯恐懼?」
「我很好。」他說,然後站起身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擔心我會有任何被當作把柄的弱點。」

因為那個弱點早已不在了,再也不可能被誰拿來威脅。他想。
至於那句差一點說出口的話語,他會將它埋得好好的,深深的,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直到某天再度與那個總是一時興起做任何事的傢伙相遇,也許這一次,他也會一時興起在某個時候,告訴他。

詹姆士,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