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Invictus maneo.」


他們相識自年少,同樣都在寄養家庭們以及教養院間輾轉、表面上聰明乖巧暗地裡欺瞞恐嚇竊盜一樣不少。

他自己認為那是來自父方的優秀基因,他傑出的親爹,高高在上的教父。輕易騙走他愚蠢的母親作為妓女已經僅剩無幾的真心,又在幾年後厭棄,隨後同樣輕易地將那份脈動交給麾下殺手收割、乃至停止的男人。

啊、他傻氣的媽咪,總是念叨著告訴他父親在黑手黨的世界如何呼風喚雨,從未思考並未身處風暴中心安全區域的自己被雷擊的可能性。黑紅血泊中,母親那遭譴的肢體被襯得扭曲慘白、靜脈泛青。

他一度認為自己跟父親不一樣,他擁有一顆心,或者更好,還有足以託付那顆心的對象。但往後的人生證明了他們的不同處也就那麼一星半點。

安東就是他與父兄之間最大的差異,他一直這麼認為。

他們自年少便相識,然後一同在惡劣的街頭環境和教養院永遠吃不飽的晚餐間摸爬打滾,互相拉扯支持著對方長大。看安東尼為了母親而對生父做下的嚴厲判決便知道,安東尼從來就是比事發後只是木然僵在現場好幾個鐘頭的自己有溫度太多的人。

光是聽著安東的轉述,似乎他自己尚無力完成的復仇也不那麼時時刻刻地螫人、如背有芒刺。懷抱陰暗著過往,而進一步想掌握更黑暗未來的兩個少年人一拍即合,他們幾乎共有了對方的青少年時期以及往後所有時光,用所有壞孩子會做的傻事兒粗暴地密合了此前生活中破碎的殘缺。

偶爾也有不那麼暴力的時刻,因著他們血緣的共通點,他在年輕時曾經著迷而浸淫於古老文化其深,用陌生的語言一次次不流利地學舌、說著稱霸一方的英雄們開口留下的豪語,連他身後聽得煩躁的安東尼都不免學會了幾句,偶爾在一些自以為帥氣的場合得意洋洋地拿出來擺顯。

安東尼暴躁衝動,以那個身為黑手黨打手但遠遠不夠魁梧的身形而言,他的性格習氣像要平衡那份不足似的過於凶悍果決,卻在自己喝令下會順從,會沉默地等待命令,或許是繼續動手、或許是稍事消停。總是那樣溫愛的抬頭看著他,等著徵得他首肯的安東。

他從來是那樣的。沉默,有力,殺伐果斷地在身後支持自己的決定。他們從燥動的叛逆少年長成惡形惡狀的青年,再長成隱蔽於紐約光鮮的浮塵下,那些看不清地污穢暗處裡隻手遮天的地下王者。安東尼從來都在他身邊,用行動實踐支撐著他看向自己時眼裡熠熠地盈滿的感情。

那些感情他們未曾言說,取而代之、用以填補的是兩人之間潮濕的肌膚接觸和指掌中高漲的溫度。他有想過這一切或許會停止,也清楚知道他們過去所做的、和將來要做的事總有一天會追上來,但他沒有想過可能身旁那份堅定的溫暖會有冷卻的一天。

或者他早就想過,只是就像每個人面對如此的可能性時會做的一樣,他毫不猶豫的選擇逃避這份可能、將它們束之高閣然後徹底遺忘。

而現在它們追上來了。

在看似重要的辦公室裡暗藏陷阱的主意原本非常聰明,自以為像狐狸捉雞般將他們圍殺的對手,最終將被設定好的炸藥送下地獄面對那三頭的惡犬,他在當初設計完成時還得意了那麼一會兒。價值連城的保險箱甜蜜的外殼裡只裝著浸滿劇毒的詭計。

原本是那麼打算的,而他在安東尼中槍脫隊當下才想起,自己該死的以事與願違作為常態慣例的人生,從來就不受任何與順利掛勾的神祇眷顧。

「給他們密碼吧,我想要這些都停下了。」

安東尼這麼說,嗓音黯啞氣息虛浮。他感覺心跳戛然而止,才意識到自己正跪在破敗的閣樓中,雙手反綁在背後而指尖冰冷,身邊站滿又一批躍躍欲試地要爬上他王座的小伙子們,眼前黑人厚得可笑的口唇掀動,但他其實已經不是很清楚、也不在意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而安東尼說了「求你。」

然後他聽到自己回答「好的,安東尼。」

好的,安東尼。他這麼說,「你做得夠了。」

而且做得非常好,對他這種人來說太好了,他們能擁有對方這件事本身已經過於奢侈。他無比感激卻貪婪地不想鬆手。但在漫長(但現在看來遠遠不夠)的過往中,安東尼極少對自己做出要求,他怎麼能拒絕呢,這是安東尼,他唯一在乎的安東尼。

於是他開口了,他知道安東尼總是等著他開口的。上了密碼的保險櫃裡得了指令的電流點燃引信觸動雷管,爆發的衝擊讓身處其他樓層的他與旁邊一干人等都震得一歪,他終究得以空隙能趁機在援手的掩護下逃生,用安東尼放棄自己為他換來的機會。

用做誘人陷阱的辦公室早先是教養院長華美舒適的私人房,他們還年少時光中少不了的一個部份就是被叫到那兒,然後邊罰站邊接受院長長篇大論地謾罵教訓。在那精緻廳室埋設炸藥的點子充滿諷刺的報復快感,現在那份諷刺卻將他的安東永遠埋葬。幼時他認為冰冷而規矩重重的的教養院就像是監獄,而安東尼至死未能離開那座牢籠。

逃走前匆忙塞進大衣內袋的泛黃相片結果成了遺影,他看著舊相片中家庭與生活皆破碎可悲卻未經時光摧殘、笑得趾高氣昂的少年,一邊回想他們在最終電話切斷前有過的、太過短促又淺薄的交集。

在結束一切的轟爆炸響前,他隱隱聽見話筒彼端安東尼帶著笑意的聲音,幾乎能想見他像當初野心勃勃的少年人一樣得意又驕傲的笑臉。

「Morior invictus.」安東尼說「寧死不屈。」

那像是一個宣誓,更像是一個要求,一向穩穩走在他身後的安東尼終於做出一項先他一步的行動,還可恨地留下不讓他放棄自己的理由。

而直到最後、他們之間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無關緊要,彎彎繞繞的似乎指代了許多又似乎沒有,已經幾乎都不能算是些暗示了,就是不談那最重要、而他們從未言明的那一句,卻又像是每一個字都在那樣傾訴。

「我愛你。」他並沒有說。

他收起相片整整衣領,待辦的事務還那麼多,手中僅存勢力需要整頓、還得清洗輕易被策反的叛徒們、這塊土地尚須一些獻祭以便重新回想起他過往建立的威權,各個環節該梳理的節瘤一個也少不了,他必須堅持住,努力維持自己不能停下去想。

但自己愛他,而他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