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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k的意識自深海浮出。

他的肌肉緊繃如長泳過後,花了半分鐘找回順暢呼吸的方式,習慣黑暗的雙眼頻繁拍眨,斜斜視線落在手邊床墊突出的彈簧條上。

他嘗試起身,下意識望了床頭一眼,那處橫倒著幾支空酒瓶。這解釋了他的渾身不對勁,於是Erik暗暗責備自己。為了保持精神的銳利清醒,他從很久以前就只在非常特定的時刻才會攝取酒精。一個和往常沒有不同的日子顯然不是喝酒的時候。

他下床,來到窗邊站定,望著外頭的一片雪白。不弱的風勢蜷捲著細碎雪花,窗沿堆滿積雪,若要推開大概沉重難當,Erik也沒打算嘗試。窗台上擱著一塊硬幣,他稍稍抬手,那東西就順從地滑過空中,讓他繞在指間把玩。

他握著硬幣赤足下樓,腳步既沉又緩,老朽梯座嘎嘰作響,雙層的木造樓房裡毫無其他聲息,所有人似乎都外出了。起居室暖爐只餘零星火花,不充足的熱意使寒冷更甚。

Erik隨手將硬幣放進口袋,吸了吸鼻子,覺得前往溫暖的所在是個好主意。

他沒有呼喚不在此處的Emma,和Azazel。在那個當下,徒步尋找交通工具似乎是個不錯的想法。Erik穿上了他能找到最厚的一件大衣,將牛仔褲塞進靴筒,推開猛然被強風撞到外牆上的大門,雪片席捲他周身,Erik甩上門,罩起帽子,開始一步深一步淺地跋涉雪地。

外頭冷得難以承受,但足以承受。Erik的五感都運作失當,他的鼻腔凍僵了,耳中只有風雪吹拂的白噪音,裸露在外的皮膚完全沒有知覺,眼前也只有全然蒼茫。他肯定這麼走了至少四英里的路,期間只能靠著感知遙遠的金屬震動邁動雙腿。

終於踏上被除過雪的堅實公路時,他朝著正在移動的巨大金屬抬起手,一輛亮著遠燈的車劃破風雪,足足有兩人高的卡車堪堪駛到Erik腳邊才停下,胎底噴出一陣響亮的熱氣。

駕駛座後的男人和他的卡車一樣高大壯碩,是個普通人類,或許。這通常是Emma在做分辨的事。男人話不多,但是足夠親切,給了Erik毯子、冷掉的漢堡、和整個保溫瓶的熱咖啡,並且同意載他到能力所及最南端的所在。

Erik享受著車內的精簡對話,將注意力放在滾動的金屬輪圈,和後方貨櫃裡叮噹作響的鐵鍊撞擊,他甚至還淺眠片刻,做了一個藍色的夢。等再次張開眼,車子已經跨越了州界,窗前無風無雪。

男人在一個中型交通樞紐城市放下了Erik,他們在路邊倉促地握手,Erik看著司機攀爬回高聳車艙,不等車子開走便掉頭離開。

他身上的現金不多,一半拿去買了車票。於是Erik毫無愧疚感地用能力欺瞞販賣機,在大衣口袋裡塞滿水和袋裝零食,登上了往南的長途巴士。

他坐在絨布椅面上,不值得一看的景色被拋往身後。他有很多事情該去做,影響餘生的重要任務,責任此刻依然如同一隻按得太重的手掌壓在肩上;但它們似乎如此不值一顧,徒留一個模糊不明的形體告訴Erik:它很重要。或是曾經很重要。他想甩開那隻手,像甩開寒冷風雪一樣。

邁阿密非常溫暖。

午後時分,Erik離開巴士,臂下夾著厚重的大衣,行走到背脊泌出薄汗。天候狀況並不如想像中陽光明媚、對比色調強烈。蓄積著雨意的空氣悶熱,灰白色雲團密布天際,風強浪大,海灘上遊人寥寥。

Erik脫去鞋襪,和大衣一起擱在岸上走下沙灘。海水很冷,砂底倒是很暖,退浪太強時不時讓Erik身軀搖晃;他一邊走一邊眺望風雨欲來的天際線,戲水的人群被巡邏員吹哨喊起,只十多分鐘時間海灘又空曠不少。水線處剩下他自己,和稍遠處一個男人。Erik直到他們同樣在沙灘上踢了半個小時的砂浪才真正注意到對方。他走得很慢,和自己一樣直面海洋,穿著白色休閒襯衫和長褲,袖管和褲管都捲至關節下。他的皮膚蒼白,雙臂結實,小腿肌肉卻相對瘦弱。

Erik對他的注意力只維持了很短暫的時間,就像對所有擦肩而過的人一樣。那男人走到某一個定點以後決定折返,Erik繼續前行,那人轉身走來,他們錯身而過。Erik突然感覺被輕輕碰觸,他驚訝地縮起手臂打算閃躲,餘光中才發現對方根本毫無動作,那觸感只在他感知中像羽毛一樣劃過意識表層,然後Erik就明白了。他擒住那人的肩頭,顯然把對方嚇了一跳,急急轉身過來時,給了Erik相當結實地一撞,退浪捲住腳踝,他們雙雙翻落浪底。

海水像過強的擁抱撞進Erik的身軀,他驚訝地呼吸,鹹水就狂亂地侵襲進口鼻。亂浪翻騰,海水不透明,他一時分不清上下,正不及反應,手臂就被人緊握住拉扯。Erik像每一個溺水的人會做的一樣,順著那隻手攀住了它的主人,兩個軀體糾纏著破出海面,踏水爬往岸邊,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放聲大咳。

男人就趴跪在他身邊,深褐色的捲髮驟雨一樣淌下水流,他粗喘著轉過臉,震驚地瞪著Erik。他的眼睛在灰暗天色中明亮無比,像一個藍色的夢。

「搞什麼?」Erik搶在他前頭說,這大概惹惱了對方,男人推了他的肩膀一記,力道大得讓Erik滾倒在砂上。

「你想殺了我嗎?」男人用帶有口音的腔調斥道,即便語氣惱怒也誇張地富有韻律。

「你不該隨便讀別人的腦袋,也許我真的會因為這樣殺了你。」Erik陰沉地回應,對方頓了一頓,訝異稍稍取代了怒容。

「人們通常不會發現。」他語氣不太踏實地說。

「你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讀心者。」Erik咳出最後一點水,粗喘著從砂地上站起來。「我也不是唯一一個討厭碰上讀心者的人。」

「如果冒犯了你,我道歉。」男人扭起眉頭,「這對我而言就跟檢視一個人的外表一樣,不會真的深入侵犯隱私。」

Erik俯視著他一身狼狽,表情還有點被羞辱的受傷感,突然就消減了怒氣。這人是他們的一員,Erik性格中少量的寬容都用在同伴身上。他伸出手,男人仰頭遲疑片刻,才拉著Erik的手站起來。

Erik看著他徒勞無功地去拍身上的濕砂,轉身就要走開。

「Erik,」那人喊出他不應該知道的名字,Erik毫不意外地回頭,用責備的眼光瞪著他。「你接下來沒有其他事要忙吧?」

「怎麼,你剛剛沒來得及查看一下我的行程表嗎?」Erik語帶諷刺地說,換來對方坦然地聳了聳肩膀。

「這附近有間不錯的餐廳,我打算過去吃晚餐。」他說,「歡迎你加入我。」

「我不餓。」Erik回絕。

「你沒有更好的理由嗎?」他的語氣溫和,像試圖引導說出錯誤答案的學生再試一次。「因為我知道你餓了、而且那是除了名字以外我唯一讀到的東西。」

可惜,他在Erik出手傷害他以前迅速地補充道。

「我不認為有任何稱得上不錯的餐廳會容忍我們的打扮。」Erik提醒他,男人露齒一笑,看上去頑皮又驕傲。這兩者在Erik的標準裡絕對算不上多麼吸引人的特質,但在他的臉上意外合襯好看。

「如果你小心許願,我的朋友,在他們眼裡你要穿上亮片洋裝都沒有問題。」他的手指在太陽穴邊行禮般一晃,「如果那不可行,我們可以各自回去換套衣服。你住在附近嗎?」

「我看上去像住在附近的人嗎?」

男人的視線在Erik不合時宜的厚法蘭絨襯衫上停留片刻。

「好,北方佬,」他說,「飯店呢?」

「我不打算停留。」

他只頓了半秒,濕漉漉的藍色眼珠一轉。

「那麼就到我的飯店去吧。」他乾脆地說,「我想我能找到些衣服借給你。」

「兩分鐘前你指責我想殺了你,現在你邀請我去你的住處?」Erik挑起一邊嘴角嘲笑道。

「我是個非常善變的人。」他不以為意地說,朝著Erik伸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腕上繫著一只皮帶錶,看來價值不菲,但似乎沒有太優秀的防水功能。裡頭的金屬零件一片死寂,直到Erik將手指纏上他黏滿砂礫的手掌,停止在他們相遇時間的指針齒輪才清脆滑動,聲響巨大得足以蓋過脈搏與浪聲。

「我是Charles。」




Erik嘗試回憶自己從何時開始恨Charles。

他們之間不全都是好事,或者說回想起來,壞事發生的比例甚至遠遠高過好事。他想不起他們最後一次碰上面,卻完全沒有對彼此大吼大叫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在對彼此大吼大叫。

但Erik並不引以為苦。他的童年很短,生命中也不真的有過什麼長久溫存的關係;讓他如魚得水的是冷嘲熱諷、力量取勝、規律到趨近本能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便和Charles立場相反,他們爭吵,他們甚至打鬥;有時他在Charles眼裡看見明確的恨意,有時他確信自己臉上也是一模一樣的表情,他也不引以為苦。你擅長的也許不會是你喜歡的事,你也或許不會喜歡你愛的那個人;他和Charles的互相折磨就是如此,他和Charles就是如此。

他一直如此深信,直到他們三十中旬歲數的一個秋天。

Erik的力量漸趨豐厚,他足足有兩年時間專注在侵入破壞各種嘗試侵入破壞變種人事業的機構,他數度流亡海外,無暇也無法面對Charles。在那之前的最後一次會面,Charles的狀況很糟,他放棄了也許能讓他恢復行走能力的艱困復健,放棄了自己的能力,依靠Hank研發出來的速成藥劑重拾雙腿感知;他關閉了學校,不打理屋子,不打理自己,視線所及之處全都是空酒瓶。Erik就去過那麼一趟,他不為了動怒而去,但Charles顯然有意挑起爭端,也總是會成功。Erik叫囂著理想和控制,Charles咆哮著譴責和拒絕;有鑑於過去他們的立場通常互換,能想見這場面有多麼荒謬失控。最後Charles用沒喝完的酒瓶扔Erik,飛來的物件沒有一點金屬,Erik也無意招架,那東西在他腦門上打出不淺的破口,酒和著血流了一地。他樂意受傷藉此折磨Charles,而他也總是成功了。Charles的神色沒有軟化但僵立當場,他渾身顫抖,看上去因為憤怒而驚嚇,也因為驚嚇而憤怒。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的面孔有如冬日河面,只要趴覆其上,用盡眼力越過渾厚冰層,就能看見之下藏得很深、因為低溫而冬眠不發的愛意;但那個瞬間倏忽即逝,只消拍眨雙眼,Charles已經掉頭離去。

Erik覺得那件事、每件事都在他們身心上留下了傷。Charles尤甚。世人總認為他是個無怨無悔的聖人,只有Erik清楚他不過願意承擔得比別人多一點、再一點而已。他會怨恨,也會懊悔,那些都衝著Erik而來,因為壓抑過而益發激烈如狂風暴雨。Erik總覺得他們足夠幸運有個人能夠盡力去愛,也有個人能放肆去恨;不幸之處只在於他們的愛憎都針對同一個體罷了。

所以這想必是一種背叛。

Erik終於能夠回到紐約以後,他首要之務便是前往威徹斯特大宅。Hank應的門,但他一看見Erik就變成藍色,還要把門關上,並在他問起教授在哪裡的時候嚷嚷著這裡沒有教授。Erik不得不卸掉整個門才能逼迫Hank後退。

他看起來想和Erik打上一架,這算是常態了,但真的撲上來倒是頭一遭。Charles通常不許任何人在屋子裡動手,隨後自己再痛揍Erik一頓。他控制著Hank身上的金屬將他拋往戶外,再將倒在地上的門重新裝置回去,並融解了鎖頭。外頭傳來持續不斷的憤怒拍門聲,一直到Erik踏上二樓才隱隱消去音量。

屋內一片死寂。他原以為Charles也許正在午睡,但踏過蓄積薄塵的地板推開臥室門,裡頭空無一人。事實上此處跟Erik最後一次來到時很不同,那些酒瓶、待洗衣物和散亂一地的雜物全都不見蹤影,大床上的被單被收拾起來了,徒留一塊赤裸床墊。Erik沒反應過來,轉而前往Charles的書房,他一樣不在那裡。畫室、交誼廳、客房、廚房甚至食物儲藏間和溫室,Erik扭開每一扇緊閉的房門,在空蕩的大屋裡呼喚Charles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回到梯下的門廳時,Hank站在那裡等候,他終於還是找到方法進屋來,人也不藍了。

「我告訴過你了,這裡沒有教授。」他說。

「他去哪裡了?」Erik問。

「我不知道。」Hank回答,「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

「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讓你說出來。」Erik警告他。

之後從Hank口中吐出的話語太過可笑,導致Erik注意力無法集中,耳內嗡鳴作響。

他告訴Erik,Charles在他離去以後,花了幾天時間整理自己的臥室和書房。他幾乎一語不發,也沒怎麼喝酒。然後他在收拾乾淨的環境裡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離開房間時,臉上已經沒有那圈髒兮兮的鬍子,也讓終於如願的Hank為自己修剪了頭髮。

「你看見他流血了嗎?」Charles的聲音輕微但明確,Hank端著剪刀站在他身後,花了幾秒才意識過來他在說誰。

「我那麼害怕別人傷害他,但自己卻讓他血流如注。」

他背對著Hank坐在陽光裡,糾結的頭髮從刀口一束一束落往地面。他們之間的沉默維持了有十數分鐘,然後Charles告訴Hank他想好好走路,好好生活,可是他真是累壞了。

「真是累壞了。」他又重覆了一次,「我想要重新開始。」

Charles告訴Hank他要再回去睡一會兒,等他醒過來,他會停止依賴藥物,他會停止喝酒,他會開始復健,他會好起來,跟新的一樣。

Hank當時並不相信,但他仍為此心懷感激。事實證明Charles言出必行。他在靠近中午時間躺下,死去般沉睡,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餐時間。Hank注意到動靜時,Charles剛從那個他過去厭煩使用的電梯裡滑著他厭煩使用的輪椅出來。他看上去有些疲勞,但出奇地年輕。雙眼明亮,語調輕快溫柔,臉部線條靈活又放鬆。他如歌似地呼喚Hank的名字,告訴他自己餓昏了。

Hank完全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們一起整理了因為疏於使用而堆滿雜物的餐桌,互相幫助著煮了義大利麵,然後坐下來進食。

Charles和他閒話家常。起初Hank除去他的良好態度以外,無法發現任何異於往常的事,因為普遍來說,在Charles和他不算頻繁發生的交談之中,他們更少談起Erik。

但等Hank意識過來,他驚覺他們再也不談起Erik。

Charles用一年多的復健酷刑讓自己重拾部分行走能力,好日子他能不扶著東西在屋內緩慢走動,狀況不那麼好的時候,他就得用上拐杖和輪椅。他們甚至開始使用並且微調Cerebro。

因此就在一切步上軌道的這個時候,Charles提出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消息令人困惑。那是在Erik再次來到大宅前幾個月的事情。

「但我不明白,」Hank對Charles說,「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Charles回答,看上去並不是非常煩惱這點。「我就是得離開,四處走走,也許找幾個學生回來。」

「我和你一起去。」Hank說。

「不,我要自己去。」Charles撐著他的前臂拐,單手俐落地往床上的箱子打包行李。「沒什麼好擔心的,看看Alex他們,這不是我第一次隻身旅行尋找變種人了。」

「但那時Erik和你在一起。」

Hank剛發出聲音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字句像自殺的羊群般一頭一頭推擠著掉落深谷。他膽戰心驚地等候Charles頓住動作和聲音,轉過臉來一切安穩表象碎裂成片。

但與預期不同,Charles甚至沒有停下折疊衣服的動作。他稍稍抬起眼,唇邊微笑毫無消減,只是增加了一點好奇成分。

「誰是Erik?」他問。

而Erik足足有數秒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意思?」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漠粗啞。「他假裝不認識我?」

「起初我也這麼想。」Hank回答,「還真不能怪他,你當了很多年渾蛋,這讓他受了不少苦,以防你沒察覺到。」

Erik剛來得及露出一點嘲諷的笑容,Hank就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以後回頭對他抬抬下巴,示意他跟著過來。

他們一前一後穿過長廊,進入大宅西翼。建物這端Erik未曾涉足,從經過的幾扇洞開房門往內看,散亂長桌堆滿無名器材,電線繞滿地板溢出廊道。這想必是Hank進行各種實驗和發明的區域,但此時青年對它們視若無睹,推開了其中一扇半掩著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室內並排的幾個半圓長窗,正往雙色鑲嵌的原木地板曬入長型夕陽,樑上垂掛幾個掩上蒙塵白布的巨型吊燈。這是間閒置的寬廣舞廳,如今一半空間被某種巨大而且奇形怪狀的鋼鐵器材占據。Erik一進房內就盯著那些裸露鐵材,它們以某種混亂無章的形式被焊接組裝成一個中空圓洞,看上去倒有點像地下室那個通往Cerebro的大門。

「那是X斷層掃描機,聰明的東西。」Hank順著Erik的視線看去,解釋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冰冷了。「他們幾年前在溫布頓造出了原型,我一直想記錄教授的腦活動,就自己改良著也做了一台。」

Hank打開幾個電腦螢幕,語氣平鋪直述,好像他不是又一次獨力造出劃時代的高科技製品。

他將其中兩台螢幕轉向Erik,那之上的兩幅成像,在他看來就像那種檢測你是不是有點精神問題的墨跡測驗一樣:黑白色的扭曲弧線對稱地畫出了腦殼和內部組織的形體,明明滅滅地構成了Charles的大腦。

「它們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Hank說,「但左邊這張是在教授狀態不那麼好的時候拍的,右邊這張是他離開以前,我要求他再拍一次的結果。」

他俯身,指著右邊螢幕,腦中心的某個區域。

「你看見了嗎?這個地方比起當時黑很多。」Hank望著Erik,「這是海馬迴,掌管記憶。」

Erik的目光膠著在螢幕上,他的視野之中只有一片黑與白。

「你想說什麼?」他質問道。

「他以為他的傷是在黑鳥墜機的時候得到的,Erik。」Hank安靜地說,「他認為他曾經為了尋找變種人獨自旅行,他說他想要重新開始,所以我相信他把你從記憶裡刪除了。」

跟新的一樣。

Erik前傾身軀,引力將他強行扯離他的目標,但他奮力抵抗,在斜面上邁步奔跑,終於將自己投往Charles。他們在墜毀的機體中無意識地大聲喊叫。當時Erik專注於將他的朋友護於身下,他的掌心和鋼鐵密合程度幾乎分不清彼此,因此他什麼也無暇去聽。現在那尖聲喊叫浪潮般重襲而來,在腦中高昂撞擊使他太陽穴隱隱跳動。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的語氣出奇平穩,「我們在討論的可是Charles。」

「何不把你的讀心者叫來,讓她看看我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Hank將螢幕轉回自己那側,他的鏡片泛出一點螢光藍。「也許你沒有你以為的那麼了解Charles。」

Erik從進屋以來就一直在尋找怒氣的觸發點,因此當他終於出拳把Hank打倒在地時,他一點都不為自己沒有使用能力的舉動訝異。室內金屬若非震動不止就是扭曲變形,吊燈懸鏈斷裂,墜地撞出水晶碎裂脆音,Erik有意毀壞那能窺探Charles腦子的破爛機器,因此在挨了一記Hank的肘擊後,他憤怒地扭轉手指,洞型裝置一聲巨響上下膠合纏繞,成了廢鐵。

他們這麼以相當人類的方式扭打許久,直到彼此都氣喘吁吁、渾身是傷。Hank的眼鏡碎了,手臂脫臼,半邊臉高高腫起,Erik則鼻血不止。在Emma抵達以前,他一直按著鼻樑,低垂腦袋坐在玄關處的長梯底部,往地板答答滴血。

他想像Charles會從梯上下來,如往日一般,雙手收在褲袋內,對他歪著腦袋笑出一個了然於心的靈活表情;或者睡袍曳地無比邋遢,看著Erik的眼神無異於看著屋內的某件擺設品,毫無想法、理所當然。Erik總是追逐著他的腕錶響動、他的皮帶扣、他口袋裡的幾塊銅板撞擊尋找Charles;此刻這裡什麼也沒有,那只漂亮手錶指針彈跳的特殊震動甚至不在屋裡的任何一個角落,他想必是戴著一起離開了。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Erik閉上眼睛,液體劃過他的指間,沾染沒有Charles的所在。




想像你的畢生宿敵是個強大的讀心者。

想像你應付他的同時,還要提防己方陣營裡另一個可能陰你一著的讀心者,你會明白Erik身處如此情境之中,或多或少能夠在沒有頭盔的情況下抵禦些許心靈感應能力。

他花了幾年時間習慣Charles愛撫般磨擦過意識表層的溫柔招呼,和那些在他們針鋒相對時,不太溫柔地深入內裡的探觸。他在Charles不經意的指導下發現,人的思考不是一本敞開的書。它足夠複雜而且自主,即便你能順利翻開,也無法準確及時地找到所需資訊;加之Charles是個文明人,一旦拒絕的信號遠遠強烈過其他情緒,他便只能也只會讀到拒絕本身。

但那意味著你必須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將Charles拒於門外。一如他們初識當年,跌跌撞撞拿捏相處距離,起初試圖掩蓋對彼此的不信任,後期試圖隱藏碰觸彼此的強烈欲望之時。

回頭想想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

當年的初冬時節,Erik找到了Charles 。

他們不能在Hank腦袋裡發現一點謊言。他的記憶完整、不曾竄改、而且毫無線索。Charles不知去向。Emma坦承無力使用Cerebro,因此Erik被迫利用最古老的追蹤技巧,那些他打從了結了Shaw以後就再無重拾的方式。他四處移動,探問消息。所幸一個教養良好、隻身旅行又行動不便的男人足夠顯眼,Charles也沒有加意隱藏自己的行蹤,他們的足跡在喬治亞州一個名叫雅典的小城交會。

Erik在前往Charles下榻旅館的路上被耽擱了。他近日過於高調地遊走在一個對他並不友善的國家,軍方顯然不樂見這等無拘無束行為,因此當他在一場攻擊中製造混亂,大繞遠路,帶著皮衣下頗為嚴重的撕裂傷抵達旅館時,Charles已經先一步離開。

Erik腳步不停,匆匆趕往車站,月台處停著一列甫靠站將離站的列車。他劇烈起伏胸膛,在上下車的交錯人流中尋找Charles的身影,能力將他的感知化作一泓紊亂無比的池塘,因走動時互相碰撞的耳環、磨擦的鞋帶扣、車間巨量的鋼鐵運行而漣漪四起;最終一抹細絲般柔弱的彈簧跳動扯住了他的注意力,Erik往車尾快步走去,期間壓低扁帽帽沿,拉起皮衣拉鍊掩蓋血跡。

Charles就在那裡,車尾最後一節列車。他身著米色大衣,樣貌整潔如往日,此刻正站在月台邊,半側身子的重量壓在前臂拐上,單手吃力地把一個行李箱甩上列車階梯,撩起的袖管下露出他正規律跳動的手錶。

一個站務人員走過來要協助他,Erik伸手攔住,示意自己可以幫忙。

他湊前去提落在最下一層階梯的箱子時,Charles訝異地抬起臉來,他們視線交會。

他的Charles是個很好的騙子,但非常糟糕的說謊者;他能掩蓋那些壞的然後宣揚那些好的,但在口吐違心之論時總是一副有愧於人的模樣。所以這是他應該要展露破綻的時刻。錯愕皺眉也好,帶怒微笑也罷,擁抱也好扭打也罷,Erik全都能承受,然後和他共同背負著這些記憶前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但Charles的人生裡已經沒有自己了。

他藍色的眼睛裡一樣沒有。他只是很快意會到Erik要幫忙,於是稍稍退離一步,唇邊噙著禮貌微笑,Erik有非常長一段時間不曾看到過的那種。

「愚蠢的腿。」他在Erik將自己的行李抬上階梯時,用和煦語氣抱怨道。「非常感謝。」

「怎麼回事?」

Erik在他拐行著經過自己,踏上火車時發問。Charles倚靠著車門,站在稍高的車體內,他就像被鑲嵌在長型畫框之中一樣均衡完美。火車在大聲鳴笛,Erik的帽沿壓得很低,之下的腦中盡是防備,但他不可能沒有認出自己。這是最後一刻了。

「拯救世界的小小代價。」Charles打趣道,顯然感知到他對外界的排拒了,他望著月台上的Erik,神色出現一點迷惑。「你不上來嗎?」

Erik幾乎要探臂將他扯下車,使勁搖晃到那顆腦子裡掉出一點關於自己的事,吐出惡毒的咒罵。他想擁抱他,他想傷害他,他想告訴他自己擁抱過他,自己傷害過他;他想質問Charles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難道他們擁有的過去毫無價值,難道愛意蕩然無存,難道擁有彼此不是他們打造未來的主因。然後才意識到這些全都是Charles在爭論中質問過自己的句子,而Erik同樣從來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是最後一刻了。

「不。」他輕聲道,嗓音被關閉的車門、火車運轉的巨響掩蓋。「你離棄了我。」

Charles的臉孔在骯髒的玻璃面後模糊不清,車體震動前行,一拖一曳,噴出滾燙氣息襲捲了Erik的眼與鼻。

想像你的此生摯愛是個強大的讀心者。

想像世人總認為他是個無怨無悔的聖人。想像只有Erik以為自己清楚,他不過願意承擔得比別人多一點、再一點而已。想像他很年輕,他很痛苦,他這麼痛苦了很多年,而Erik太過深信他了解Charles Xavier這個人,導致他們走到了這一地步。

火車帶著他遠離Erik的世界。

他才發現自己恨Charles恨得如此之沉,竟從他停止仇恨自己的那一刻開始。




「我從樓下就能聽見你在想什麼。」

Erik正靠坐窗邊,就著瓶口喝啤酒。他聽見Emma說話,只幅度輕微地扭過頭,瞥了站在房門口的她一眼,又將視線偏往正在窗台上自主旋轉的硬幣。

「那何不就直接說出口,省得我還要花力氣嚇阻妳進入我的腦子?」Erik淡淡回應,按住縫合過後仍感覺緊繃的胸口傷處,在窗台上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你顯然以為大腦跟廚房的櫥櫃一樣,高興放什麼東西進去、拿什麼東西出來都行。」

「Charles就做到了。」Erik指出。

「他是個非常強大的心靈感應者。」Emma以紆尊降貴的口氣說,紅唇撇低。「看他把你弄成什麼樣子就知道了。」

從他們暫時棲身的此間木屋二樓看出去,越過雜草叢生的庭院和坡上傾斜歪倒的圍籬,Erik能見毫無事物遮蔽、紅彤彤的天際。微敞的窗外吹入不澄淨、以這個季節來說也不夠冷的西南風,Erik從這些跡象嗅出大雪前兆。

「要知道,」Erik隨手關上了窗,那錢幣仍在他腿邊旋轉不停。「如果妳不願意做,我還是可以找到其他人。你們不是唯二的心靈感應者。」

「然後讓一個陌生人橫衝直撞地進入你的腦子?」Emma語氣懷疑,「我還以為你很注重隱私呢。」

「我也並不是那麼信任妳。」Erik直言。

「你可真知道怎麼逗女人開心。」Emma挖苦道。

Erik不再回應,漫不經心地讓懸浮在木頭面上的錢幣緩慢打轉。Emma還沒離開,手鐲隨著她煩躁地變換姿勢而叮噹作響。

「你們認識有十年了?」Emma問。

「差不多。」Erik回答。

「十年份的回憶可不是小數目。」

「我相信如此。」

「回憶構築人格,Erik。」Emma說,「少掉任何一個部分都可能讓你成為完全不一樣的人。」

「聽上去挺令人期待的。」

「你該停止這種輕浮態度,我是在警告你。」

Erik明白這意味Emma打算介入。她的思維碰觸自己的方式就像她正用艷麗又尖銳的指甲搔刮、不時戳刺你的皮膚一樣。那和Charles天差地別,但正是此時的Erik需要的。

他在那些尚未失落於漫長歲月中的回憶探尋Charles,但不論好的壞的,隨之襲捲而上的情緒就像失衡的天秤一樣,困惑、失望和深層的哀傷最後全都導往無法諒解的憤怒。他嘗試尋找平衡和停損點,但次次失敗,於是他只是將這些情緒攤放在Emma身前。

「我不指望妳明白。」Erik告訴她,Emma放下了懷抱在胸前的手臂。「但我不能帶著他一起走。」

Emma沉默片刻,越過Erik望向外頭的天色。

「大概要下雪了。」她說。

「大概是。」

「我反正沒事可做。」她放棄道,走往Erik時從牆邊聲響大作地拖了張椅子。「躺下。」

「為什麼?」

「因為你要睡上很長的一覺。」Emma將椅子在床邊放定,「等醒過來,你會對自己是好好躺在床上心懷感謝。」

Erik再看了一眼血紅天空,飲乾瓶底最後一點酒,然後將自己扔往床墊。Emma在椅上坐下,目光沉沉地盯著他瞧。為了看上去不那麼像臨終病患,Erik只是將手臂擱往腹部。

「然後呢?」他問。

「然後我要告訴你,這是沒辦法回頭的事情。」Emma稍稍俯身,她的細緻五官因為背光而昏暗模糊。「一旦開始了,即便你的意識抵抗、你的意識或多或少會抵抗,我也不會停下來。」

她用手掌闔上Erik的眼瞼,指腹輕輕按在他左側眉尾。那處因為酒瓶投擲割掉了一塊皮肉而光滑無毛,此刻讓他隱隱發癢。

「為什麼我會想回頭?」Erik淡然道,因為平躺的關係,他的話語彷彿順著喉嚨滑入腹底。「這是我想要的。」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窗台上的硬幣越轉越快。

「因為不管聽上去有多老套,Erik。」Emma的聲音扭曲而遙遠,「心總是反其道而行。」

他聽見滴答一聲。像是彈簧跳動。錢幣倏地頓住急轉,輕柔倒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