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客家與被客家:一個想象共同體的建構歷程 / “客家人”—— 一個無中生有的族群

□ 吳予之

二百年前的清嘉慶年間,在惠州西湖邊的豐湖書院裏發生了一段師生有關於客家問題的對話。老師——進士徐旭曾很細心地解答了誰是客家人,他們從哪來,又有什麽文化習俗等問題:客家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舊族,忠義之後也”,因戰亂遷來南方,具有自己的文化等,這篇講話就是著名的《豐湖書院雜記》。雜記有關客家的基本描述,經羅香林等後來學者的發揚,至今也是客家建構的基石。

現在,一個世界範圍內的客家共同體已經建構起來了,《豐湖書院雜記》則被人稱為客家人的第一部宣言。與此同時,客家研究成了一門擁有眾多學者參與的專門學問,相關的論文論著可謂成千上萬、汗牛充棟。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是那麽清晰,即便是幾個初始的問題至今也仍然不是那麽好解答,如誰是客家人,客家人從哪裏來,客家文化真有獨特性嗎等等。再加上客家建構進程中出現的新問題,如為什麽梅州人說自己的話才是正宗的客家話?為什麽河源人在二十年前並不是很多人知道自己是客家,而現在基本都說自己是客家人?為什麽與河源原屬同一行政區的惠州客家認同現在不如河源?本文將以一個獨立和客觀的思考態度,在對眾多的研究成果進行梳理的基礎上對這些基本問題再作一個分析和解答,才學所限,錯繆之處不可避免,請讀者指正。



一、誰是客家人:近代客家的建構

一百多年前,進士溫仲和在其編撰的《嘉應州誌》上把客家的表述大量融入其中,而以前的梅州方誌並沒有這樣的系統的表述。但這也並不意味著當時梅州人就都把“客家”當一回事。也就是說,如果一百年前有人在梅州問當地人:你是客家人嗎?大部分當地人會覺得莫名其妙,上世紀二十年代以前所有梅州籍的海外會館、同鄉會的名稱也均無一與客家有關。而現在有人要在梅州說客家人的壞話,他定會遭到批駁、痛罵乃至痛打的。

閩西、贛南也經歷了一個“被”客家的過程。就是這二三十年的時間,原來不知客家為何物的閩西和贛南人實現了成為客家並大打客家牌的人。河源也是如此,據老河源人回憶,以前說到客家都覺得是梅州那邊的人,至少是紫金人,河源城的人應不是客家。世客會的創始人之一的崇正總會老大、龍川人黃石華老先生在其訪問錄裏也說到,他原也不知自己是客家人,直到受邀加入崇正總會。

誰最早自稱或被稱為客家人?最早出現“客家”二字紀錄的歷史文獻是康熙年間的兩本方誌:《永安縣次誌》(永安即現在的河源紫金縣)和《瀲水誌林》(江西興國縣地方誌),而最早系統回答誰是客家人這個問題的是二百年前的和平縣進士徐旭曾。徐進士是這樣說的:

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舊族,忠義之後也。自宋徽 、欽北狩,高宗南渡,故家世胄先後由中州山左,越淮渡江從之。寄居蘇、浙各地,迨元兵大舉南下,宋帝輾轉播遷,南來嶺表,不但故家世胄,即百姓亦多舉族相隨。有由贛而閩、沿海至粵者;有由湘、贛逾嶺至粵者。沿途據險與元兵戰,或徒手與元兵搏,全家覆滅、全族覆滅者,殆如恒河沙數。天不祚宋,崖門蹈海,國運遂終。其隨帝南來,歷萬死而一生之遺民,固猶到處皆是也。雖痛國亡家破,然不甘田橫島五百人之自殺,猶存生聚教訓,復仇雪恥之心。 一因風俗語言之不同,而煙瘴潮濕,又多生疾病,雅不欲與土人混處,欲擇距內省稍近之地而居之;一因同屬患難余生,不應東離西散,應同居一地,聲氣既無隔閡,休戚始可相關,其忠義之心,可謂不因地而殊,不因時而異矣。當時元兵殘暴,所過成墟。粵之土人,亦爭向海濱各縣逃避,其粵閩、贛、湘邊境,毗連千數裏之地,常不數十裏無人煙者,於是遂相率遷居該地焉。西起大庾,東至閩汀,縱橫蜿蜒,山之南、山之北皆屬之。即今之福建汀州各屬,江西之南安,贛州、寧都各屬,廣東之南雄、韶州、連州、惠州、嘉應各屬,及潮州之大埔、豐順,廣州之龍門各屬是也。

徐進士對客家人的源流、分布等情況的介紹,在一百多年後由羅香林用現代西方的研究方法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補充和論證,除了把源流溯至魏晉南北朝等少部分觀點不一樣外,其它基本一致。

後來也有不少學者對羅香林的進行補充,如說是南遷漢人與當地少數民族融合形成的。也有人對羅香林的說法進行了顛覆,說客家人是以當地土著人為主,接受了中原文化而形成的一個族群。不少人也列出了他們判別誰是客家的標準,大概如此:世代(至少是清代以前)生活在贛閩粵邊地區或從這個地域遷出去的,會說客家話,有客家人的文化特征和生活習俗,對客家又有認同的即可算客家人。

文化習俗很難講清楚,客家有與非客家不一樣的習俗嗎?學者找了上百年了,沒有!廣東導遊界普遍流傳的導遊詞中有關於“二次葬”是客家人的文化習俗的說法,首先是今天劃定的客家地區也僅有不占多數的一部分才流行“二次葬”,而廣府人同樣流行“二次葬”,甚至更流行。據學界研究表明,“二次葬”的習俗是古越族的文化遺存,而非中原文化。

客家建築也常被認為是客家文化特質,而其中最知名的土樓現在已經認定非客家人獨有,甚至不是客家人最先建造;圍屋也不是客家人的常態建築,過分的強調防禦能力使其居住起來並不那麽舒服,而且是大家族才有能力建起,以致不少被當地人稱為地主屋;圍壟屋也多只在粵東分布。

不是還有客家話嗎?客家人會說客家話總是沒錯的吧?客家話早已經被方言學界定為漢族八大方言中的一種呢,會說客家話的就是客家人!早在二三十年前,人員流動還不是很大的時候,河源人與梅州人用自己家鄉話對話就比較困難,而河源人與贛南“純客家”縣的寧都縣人用各自方言對話幾乎是雞同鴨講。也就是說,客家話裏面就千差萬別,梅縣人說他們的是正宗的客家話,意味著河源人講的是假客家話,而河源人可能會說寧都人講的是鳥語。什麽是客家話?以誰為標準。方言學界從來沒有定過客家話的標準,最早被學界認識的客家方言也不是粵東方言,而是贛南的方言。差別這麽大,為何你講的是客家話,他的也是?方言學界一直爭議的一個問題是客家方言是從贛方言中分離出來的,可客家方言是否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大方言體系還有不少學者表示懷疑。因為,比較客贛方言的發音,還達不到把客家話當成漢族二級方言的指標。

在客家地區方言千差萬別,客方言還未最終認定為一個獨立的方言體系的時候,客家已經被建構起來了。梅州、河源、韶關、惠州、清遠、贛南、閩西、廣西、四川、臺灣、香港、東南亞直至毛裏求斯,有超過六千萬人說自己是客家人或被客家了。

回到徐旭曾著《豐湖書院雜記》的背景。明末清初,贛閩粵邊地區,特別是粵東的百姓外遷到珠三角、西江流域、北江流域和羅宵山脈及四川等地。此後,客家人與當地人對資源爭奪的矛盾不斷升級,土客大械鬥時有暴發並不斷加劇。直到太平天國運動爆發。美國漢學界“三傑”之一的孔飛力教授指出:客家移民(西江地區與當地土人的)競爭的後果之一,便是導致了太平天國運動的發生,另一後果便是土客大械鬥。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太平天國運動,廣西發生的也只是一場大規模的土客大械鬥而已。太平天國運動後,土客矛盾在廣東的西江流域再度爆發,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十幾年時間裏,有上百萬客家人和廣府人參與了械鬥,雙方死傷數十萬。

械鬥平息之後,雙方的恩怨轉到了文字上,不斷有廣府人對客家人進行汙蔑,如說客家人是非漢人、野蠻民族、在客字右邊加了個“犭”旁。而後又有“不明真象”者對客家人進行誤讀,其中最有名的是以下三次:

一是1905年順德人黃節著《廣東鄉土歷史》,引據外國傳教士所編的《中國地輿誌》說“客家非粵種,亦非漢種。”

二是192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烏爾葛德英文版《世界地理》“ 吾粵客人,各屬皆有……分大種小種兩類,大種語言啁啾,不甚開化,小種語言文化,取法本地人。”

三是1930年廣東省建設廳主辦雜誌《建設周報》第37期說到在廣東有“其山地多野蠻的部落,退化的人民,如客家等等便是。”

當時不少客家名人聯合起來進行反汙名運動,並成立客家研究會等機構,為客家正名。正名的結果就是徐旭曾的觀點得到了強化:客家人不但是中原貴族後裔,而且是最純種的漢族人,看你們還敢說我們是野蠻人?與此同時,海外的嘉應、惠州、韶州等屬社團也紛紛響應,不少社團直接將名字改成了客屬某會或與之相關的名字,後來發起世客會的香港崇正總會成立於這個時期,反汙名也是其重要任務之一。

也就是說,客家意識的推廣和強化更來源於從贛閩粵邊地區遷出外面的人,而不是今天說的客家腹地之贛南、閩西、粵東。強化客家這一定義並判別誰是客家人的,正是當時的那一批領導反汙名化運動的客家文化名人,其中包括羅香林——客家人的學術英雄。

羅香林先生在上世紀20年代在清華和燕京求學,這裏不得不說另一個最容易被人忽視的背景:近代中國的國家文化建構,因為羅香林也身在其中。

現代國家與我們傳統時代的國家概念很不一樣。大部分的中國人在民國初期並沒有所謂家國的概念。以前的國家就是朝廷,是皇上家的。西方的現代國家形成也只不過是二百年左右的時間,之前也常有別的“國家”的王子來繼承自己“國家”的王位的。現代國家概念在晚清被引入中國,在辛亥革命時期派上了大用場。這一過程中,中華民族的初始概念也在形成,其中有一個例子:一是晚清以前我們並不怎麽把炎黃二帝當作中國人普遍的共同的發源祖先,我們更尊的是堯舜禹,在晚清民族建構的過程中,炎黃成為中華民族的共祖,民國成立後采用的就是以前沒用過的黃帝紀年(民國元年即是黃帝4609年),再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我們現在都認同是炎黃子孫,一個有著五十六個民族的中華民族文化已經形成,而這文化並非都是虛無的,相反,這是以中華幾千年的歷史文化作為基礎的。

羅香林對客家民系及其文化體系的建構,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的。他提出了民系的概念:漢族有八個民系,說閩南話的人叫福佬民系,說廣府話的人叫廣府民系,說客家話的人就叫客家民系。並劃定了客家區域,還劃定了“純客縣”與“非純客”縣。現在說是99%都是客家人的純客家地區的河源也被列入非純客縣,而贛南、閩西的純客縣劃定則更加隨意,因為他去不了當時叫蘇區的地方。羅香林通過自己的研究,基本建構起了客家與客家文化的體系,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後的幾十年時間裏,誰是客家人或哪裏的人是客家人大概參照羅氏的研究成果即可。

在這兩大背景下,以羅香林為代表的客家學者和當時的名流們建構起了一個客家學說體系。因為遷出去的人中以梅州人居多,反汙名運動又以梅州人為主力,這樣一種客家意識被外遷的梅州人帶回家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自己是客家人了。

然而,直到改革的春風吹來之前,梅州的客家意識也並不強。開放後,梅州100多萬在海外的人回到家鄉投資、捐助,當地政府當然要配合人家文化尋根的需求,於是學界的研究、政府的主導、媒體的鼓吹、民間的熱情把客家意識再次強化,而高潮就是1994年的梅州主辦的第12屆世界客屬懇親大會,至此,“世界客都”梅州的地位奠定了。

相隨梅州之後的是閩西、贛南,過來是四川等。黃誌繁教授對贛南的客家認同過程進行研究之後認為“贛南的客家文化區的形象是1990年代以來政府、民眾、社會和學界共同建構的結果”。

到公元2010年,河源通過23屆世客會的舉辦也徹底的加入了這個行列,使自己成為了“客家古邑”。這些地區的人在八九十年代以前知道自己是客家人的並不多,特別是贛南,直到新世紀來臨之際大多數的文化階層也不知自己是客家。日本學者瀨川昌久於本世紀初在惠州和河源做調查時發現當地人並不以為自己是客家人。而世客會的春風一過,滿地都是客家人。

北京師範大學萬建中教授把客家建構的過程當作是一個神話來研究。他認為,“客家不僅是一個民系或族群,也是一種現象、一個過程,是現代社會族群構建的元敘事”。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客家的建構過程確實很讓人振撼,因為別的族群缺乏這樣的群體意識與行為,包括猶太人。所以有潮州人問:為什麽我們潮州人開不起像世客會那樣的會,潮州人不團結?竊以為,不是潮州人不團結,而可能是他們不需要。

什麽是中國人?有中國國籍的人。海外的華人很傷心,我們沒有中國國籍,但我們也是中國人。不必矛盾,法律概念和文化認同是兩碼事。什麽是漢族人?在現代也是個法律概念,國家認定你是你就是,但也是相對的,有多少以前說自己是漢族的人把自己改成了非漢族?除了對先祖文化的認同之外,恐怕更多的還是利益使然。誰是客家人,在沒有經濟利益的前提下,也是強調自我認同的,當然是要有一定的歷史文化基礎的,這個歷史文化基礎就是贛閩粵邊的歷史文化。(待續)



二、客從何來:贛閩粵邊地域社會史視野中的客家源流

打開客家人的族譜,大部分記載先祖是中原南遷至贛閩之地,再從那遷過來的。其中有一例證即是河源龍川縣有佗城鎮,這個鎮據說有170多姓,有人“大膽猜想”這些姓氏都是趙佗所率秦軍之後裔。然而據調查,這些居民均是宋元以後,特別是明清從江西和福建遷來的,有少部分遷自梅州地區。而再向前溯源,把自己祖先說成是中原來的原因很簡單,在中原文化正統論的前提下,中原文化才是文明的、開化的、先進的,而非少數民族之野蠻、落後,這就可以有力回擊對客家人的汙名。

在過去討論客家的問題時,總是參雜著太多的大漢族主義的中原文化中心論。今天我們把這放一邊。先簡單看下客家文化的大背景——中華文化的形成過程。徐傑舜教授把中華民族形成的過程形容為滾雪球,以中原文化為核心,不斷對把東夷、南蠻、西狄、北戎用政治、軍事和文化同化。這個過程中,僅以贛南閩西粵東為例,先有古越族,後有俚人、山都木客、疍民、畬瑤等民族認同了中原文化,融入漢族,成為客家多元的一支。也就是說,討論客家形成時僅說到中原漢人多少次南遷是很片面的,說土著居民很落後也是片面的,因為他們在中原漢文化到來之前也創造了自己的文明(現中國出土最大這銅鼓就是嶺南俚人所制),與中原不一樣的文明,而這野蠻與落後的標簽只是中原人自認為而已。

到此,可以認為所謂客家先民並非只有南遷漢族,還有古越族、俚人、山都木客、疍民、畬瑤等土著民族(畬瑤為隋唐從洞庭湖西岸遷來,與贛、閩、粵原住民融合形成,其形成在客家人之前,也視為土著)。從這個意義上講,討論誰是南遷第一人、第一批南遷的中原漢民是什麽時候到的意義就不是那麽重大了。如果說趙佗是客家始祖,南越族人在他來之前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了,他們也同樣可以稱為客家始祖。

房學嘉教授以豐富的調查與考證為基礎,寫出《客家源流探奧》一書,提出客家人是以土著民族為主,融合了北方南遷漢人而形成的一個族群。此語一出,嘩然一片,甚至有人威脅他的生命。羅香林那批人好不容易批駁了廣府人對我們客家非漢種的汙名,又回到那種論調上?難道我們祖先的族譜說是從中原來的是騙人的?

人類學者認為,這世上沒有所謂最先進的文化,多元性同存才讓地球更精彩。這麽一來,我們就不必避諱幾千年來我們這片土地上曾經生活過的土著民族也是客家人的先祖了。秦軍進入贛閩粵邊地位前,古越族已經在這裏居住了很久很久。趙佗那一支秦軍南下嶺南後,為統治的需要,也大部分的接受越人習俗,與越人通婚,而不是對越人進行所謂“漢化”(當時沒有漢族,這裏漢化代指用中原文化感化人家的行為)。漢之後,越人化為俚人、僮人、山都木客等族。直到隋唐時間,粵東地區還是俚人的天下,其首領楊世略還成為循州總管,統帥粵東,也就從楊世略開始,粵東俚人開始深入地接受漢文化,將自己漢化。唐中晚期韓愈到潮州,粵東還是“瘴癘地”,還有那麽多鱷魚要他老人家寫文章趕走,從潮州能趕到哪?當然是韓江上遊。隋唐到達粵東的畬族先祖,也與當地土著融合逐漸形成畬族,直到元代,梅州還是個畬人遍布的地方。

再回頭看中原人進入贛閩粵邊地方的情況。羅香林有所謂兩晉南北朝以來的五次遷徙說,後來有人加上趙佗那支,即為六次。但經客家學界幾十年研究表明,與客家形成直接相關的中原移民是唐末、五代十國至兩宋。因為秦也好,兩晉南北朝也罷,真正進入贛閩粵邊地區的中原人口極為少數,中原王朝對該地的統治又很是薄弱,沒有多少力量對當地進行有效的規模性的漢化。

後來客家的形成並不單單與中原人規模進入該地區有關,更是中原王朝統治深入,要將“蠻荊”之地王化的需要。所謂“王化”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一是將土著民族劃入政府的編戶齊名,就是給戶口,然後讓他們交賦稅,服勞役、兵役,推行中原文教(配以科舉),將他們感化。唐代初年對東南地區的土著居民的政策是用他們的首領管理,後期則用“選官制”即派官員到這些地方任職,加強對該地區的統治。當時還沒有大規模運用軍事手段,而宋代則開始用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對付土著居民了,畬族人首當其沖,所以宋以後的畬族起義非常多。戰爭是民族融合的最直接手段,每次起義被鎮壓下去後,都有一大批土著和非土著的“流民”(即由於戰亂、災害等原因逃到山區的人,他們逃離本籍,沒有合法身份了)成為了官府的編戶齊名,也就成為了漢族。贛閩粵邊土著民族最終漢化的高潮是明代中期,畬人藍天鳳、謝誌珊起義帶動了湘、贛、閩、粵邊四省八府的山區弟兄們*亂,河源最大一支被朝廷稱為“浰頭賊”。

王陽明將此次*亂鎮壓之後,朝廷推行了多種政策以穩定當地。如將畬族人分散到已經漢化的地區居住,不讓他們姓畬族的姓氏,不讓他們保留畬族的風俗習慣等。所以,畬族在明代中期以後就很少有大的聚居點了,也只有少數畬族人保留了藍、雷、鐘的姓氏,但從族譜和文化習慣上也日益漢化。又如重建宗族組織,修祠堂、編族譜、立士紳等。當時大部分人是文盲,不清楚自己的家庭歷史的,就參照有文化、有地位的人家的族譜寫,而又為了正身份,所以幾乎所有姓氏都寫成從中原來的,同一姓氏的幾乎是同一個祖先來的。而又不少人寫著從福建寧化遷來,所以寧化成為客家人的一個祖居地,與珠三角的人的族譜把祖居地寫成珠璣巷是一樣的道理。再如推行文教,告訴百姓考科舉拿功名才是最好最正當的出路,這樣從思想意識上徹底認同中原正統文化了。

北方漢族人規模進入贛閩粵邊地區也是當地土著漢化加速的一個原因。但是究竟這其中是中原漢人的成份多還是當地土著的成份多,已經無從考證。事實上也不是那麽重要,因為北方漢人也多有少數民族漢化變成的,哪來什麽純種漢人?本人認為從漢族形成史的過程來看,本地土著居民為主應更合常理。房學嘉教授在後來的研究中把客家的主體源從“土著”修正為“南方漢族”,亦是一種合理的表述。

福佬人、廣府人的情況與客家差不多,都是民族融合的產物,而非皆從中原遷來。但同樣是北民南遷與當地土著融合的結果,為什麽會分出福佬、廣府和客家? 請看下一部分。(待續)



三、什麽是客家文化:多元一體的客家文化體系的形成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地方的自然地理環境對人類的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同樣有中原漢人到贛閩粵地區,但卻形成廣府、客家和福佬三個有文化上有所差異的漢族群體,與其居住地方的自然地理條件確實有很大關系。這也是僅以廣東而言就有所謂山地文化和海洋文化之分,有山區客家與水上客家之別。

一方人的文化也會隨著時間變遷的,特別是在政治加強的時候,文化向心的轉移、非漢族的遷移都使得地域社會文化在改變。在先秦(秦朝以前)時期,南方為百越之地,贛閩粵地區就有南越、甌越之分,即便南越也非統一,各地越人均有差異。兩漢後贛南居住著山都木客,粵東則有俚人,隋唐原住在洞庭湖西岸的“長沙蠻”、“武陵蠻”受到擠壓南遷,後在南嶺山脈分成兩支,向西一支與當地土著民族融合成瑤族,向東一支與當地土著融合成畬族,這也就是為什麽畬瑤的祖源說大體相同的原因,也是不少古代文獻中把畬族稱為“畬瑤”的原因。

唐以後漢人(包括南方漢化的人)大規模進入贛閩粵邊地區,對山區進行開發,並與當地土著民族進行了生產、生活、戰爭等形態的融合。其實在更早就有不少“中原人”到達廣東、福建和江西,在珠三角為中心溯西江而上的地域地理位置、交通決定了這裏在漢至唐開發就比較深。唐代廣州港已經成為世界著名港口,而當地土著的成分本來就與今天之客家腹地區別很大,所以形成的“廣府文化”與客家文化有所不同,福佬人和福佬文化的形成亦同理。而非廣府人和福佬人先到這地方,客家人後來所以稱為客家的,只能說從民族融合和發展的順序上講,廣府和福佬人先形成,客家則稍晚些。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國家開發的順序是先平原後山區,先交通好再交通差的地方。

再回到今日之客家腹地,觀其地貌,我們會發現:這塊地方多有高山峻嶺阻隔,裏面卻有不少的山間盆地與外相對隔絕。我們看不少地名叫什麽坑、塘、逕、口、壩等,就是這種地貌的表現。這為當地人“小盆地聚族而居”提供了條件,這樣可以更好地保留和傳統文化,當然也成為封閉的另一個代稱。雖然這地區今天又劃成了三個省管轄,但在傳統時代,這個交界地區的互通性是很強的,其中有閩粵通衢從贛南到閩西,再沿汀江下梅州,梅州河源交通也相對方便,而南嶺山脈中除梅關古道外,又有不少山間通道溝通贛南和河源,如定南與和平之間、龍川與尋鄔之間。在宋以後,鹽成為國家專賣產品,贛南人只能吃不好吃但又貴的淮鹽,於是組織人到廣東私販海鹽。販鹽隊伍逐發展壯大,人數多的數萬人,並配有武裝與沿路兵匪抗爭,被官府稱為“汀贛賊”,曾圍攻過循州、河源、惠州等多個城池。這些人活動在贛閩粵邊地區,進一步活躍了三地之溝通,使其物品、人員、文化之交流空前繁榮,也促使了贛南閩西人向粵東的規模遷徙。

兩宋特別是南宋疆土較小,所以對南方的統治開發也大大加強。原本因管理成本較高而管理松散的贛閩粵邊山區,成為統治加強的重點地區。這使得原來沒戶口、不用交稅的土著人和移民,被編入國家的真正統治之內,畬漢等聯合起來不斷反抗,又讓民族融合大為促進。明代中期的贛閩粵邊的大起義及後來官府對這一地區的統治政策,將這一地區在語言文化上更加趨同。

也就是說,自然地理環境、地區經濟開發的先後與先進落後、民族融合人員和文化成份的差異,以及官府的統治深入次序是廣府、福佬和客家產生分野的重要原因,當然還可能還有其它的原因。




綜上所述,客家及客家文化和其它民族或族群及其文化一樣,是一個建構起來的象征體,因為有功用(如反汙名、文化資源開發)之需,其中不少是建構過頭、不符合史實的。然而,客家又並非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有其歷史文化基礎的,這個基礎就是贛閩粵交界區(今之客家大本營)的歷史文化。所謂客家人,簡而言之就是居住在此的講客家話(因為其中還有西南官話/軍話和畬瑤族)的人及其在明清後遷到其它地區仍保留大本營語言文化或對客家有認同的人;而客家文化則是這些人在日常生產生活中所創造出來的文化體系。有關客家文化,竊以為:

一是客家和客家文化並沒有與其它漢族獨一無二的所謂特質,只是在某些方面表現的相對突出。

二是客家內部由於地緣、血緣的原因在文化上有一定的整體性,但更多卻表現在多元性,不僅贛南閩西粵東北的文化各有特色,就是各地再細分仍然不是鐵板一塊,如粵東河源梅州的文化就各有千秋,而河源本地也有縣域乃至鄉村之域的差異。這說明,客家是多元一體的文化體系,一體為對中原正統文化認同形成的以“儒家文化”為內核的山區農耕文化,多元則是民族融合和地域差別形成的文化差異。客家文化的特色主要並不在於其一體,而在多元的地域性,所以我們說河源的客家文化就是正宗的河源客家文化,梅州的就是正宗的梅州的,沒有所謂之標準。

三是客家文化雖是建構起來的,卻不是瞎編神話,甚至胡說八道。如我們現在接受的中華民族文化一樣,客家文化的建構首先是要有紮實的研究基礎,然後經過官方、媒體和民間文化人士的宣傳成為百姓的一種常識,這種常識並不一定具備常理性,或者說從學術上講甚至是漏洞百出的,但仍然是民間文化的合理存在。觀其過程,建構的成功與否首先是我們是否有系統的客觀的學術研究,其次是官方是否尊重這些研究成果,這會決定地方文化建構成敗。如現在河源梅州兩地文化精英對話也好、百姓閑談也罷,“客家古邑”PK“世界客都”,前者可能會完敗。究其原因:缺乏系統的客觀的研究成果,自己不知家底;官府神話編造並嚴重不尊重學術界的聲音,整個客家學界(除那些官府請來的吹手)認可“客家古邑”的提法,但不認同所謂將客家歷史推前幾百年之說,其它客家地區的人士也不願意成為趙佗爺爺的孫子。自說自話造不起河源客家文化的大廈!

本文的目的並不是要批評客家現象,而是還原事實。客家建構的過程畢竟已經是一個歷史事實,而且可以把客家建構當成是中華民族建構的一部分,在弘揚傳統文化、連接海內外客家人的情感和發展文化經濟等方面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我們尊重這一個事實,但需要對這一歷史事實進行清理。

末了,看到了網上有關惠州對當地文化的討論。竊以為,惠州文化是否屬於客家文化是個偽命題,因為惠州是一個文化多元的地區。可能那位樓主網友更想問的是惠州是否需要如同梅州、河源一樣的由政府主導的客家認同過程。在多元文化的惠州,客家文化並不是最強勢的。所謂認同從功能主義角度出發,“有用”才是核心。所以惠州人並不一定選客家文化作為自己的文化代表,政府對推行客家認同的興趣也就不會那麽強烈。把其中一支作為本地文化所謂“品牌”而忽略其它文化形式在這種地方都不是可取的,最好的模式就是各自發展,壯大惠州整個地域文化。這點上,韶關與惠州類同。(全文完)



【作者簡介】吳予之,男,廣東韶關人,某大學客家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來源:2011年《文化惠州》二期文章

http://blog.udn.com/amlink/12424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