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更理想的讀者


台灣角川輕小說新人王停辦,公告「在擁有更多優秀的創作者之前,打造出穩定的市場更顯其重要性」,一句話拆了創作者和消費者的台。刊於U-ACG的評論〈在台灣角川停辦輕小說新人王之後〉輕巧地指出 ,「台灣存在一種『優勢外來文化拉引下的自我內捲化現象』」,不過傳散媒介如此發達的時代,要求台灣人不去比較所能取得的事物,似乎強人所難。更何況,該文既然是談「任何形式的娛樂」(粗體我所加),怪罪讀者「其實並不太喜歡自己國家的產品」,而不檢討生產與行銷等環節,未免太快就想綁架台灣讀者的民族情感。


即使認定輕小說是娛樂,看得爽就好,許多台灣輕小說仍舊很容易被取代,輕易能找到其他更刺激、更懸宕、角色更富魅力、情節讓人更難以釋卷的作品。即使某些套路是王道,作者還是該「勉強」每部作品玩出些許新意,因為讀者的心智會演化,作品既是加速演化的催化劑,整體而言也標示了市場能攫取多少目光。作品裹足不前,無異於市場一攤死水。


從效用來衡量,駒月的《守護她直到終結世界》(下簡稱《守》)就是一部輕易可取代的小說。輕小說首重角色魅力,《守》以國中生理男紀有潤為主角,走睪丸酮濃醇的少男守護少女路線,大致可抓出兩項營造魅力的設計,卻都處理得不夠高明。第一是性格貌似堅毅認真,不過辛苦存錢購入的吉他被艾莉絲學姊砸壞後索性放棄,然而這只是劇情鋪陳的第二處難關而已(第一處是打工籌錢),雖然難過情緒處理得算充分,還順勢帶出姊姊的設定,但實在不足以讓讀者認同--就連佐助吃過的苦頭都比較多。附帶一提,第一章最後說到彈吉他鍛鍊不到大拇指讓人啼笑皆非:文中明確提及的slap(一種敲擊與勾弦的彈奏技巧)明明就會用到拇指。


第二,驅動紀有潤乃至於整個故事的動力是性欲,以兩種形式表現,一是成為「戰士」伴隨的身體變化,一是厭女情結,駒月的處理方式或許能討好異性戀少男,但性別氣質/性癖有別的讀者會吞嚥困難。是這樣的:紀有潤注射女主角芝織繪產生的荷爾蒙,成為「戰士」隔天,長出了「角」。隨著敘事開展,經過獨角獸好色的說明和姊姊舔舐角(口交)的詳細描寫,讀者(即便是跟主角同齡的少男少女)應該都能察覺「角」是陰莖的拙劣隱喻[1]。後來「角」也成為紀有潤跟怪人戰鬥時主要武器。長出「角」之後無往不利(既可獲得快感又可殺敵),這當然是讓異性戀男性讀者對號入座的設計,只是「守護」(佔有欲的委婉說法)這個放在書名的概念因此變得廉價。輕小說這個文類的藝術價值向來備受輕賤,儘管如此,奠基於御宅資料庫與強調互動經驗的遊戲,它還是提供讀者重新組合當前人類的想像世界(二創)的機會。比較秀異的作品甚至能成為抉擇的模擬器,迫使讀者察覺:輕小說的世界跟其他社會世界一樣,都是需要個體「當真」的虛構事物,從而必須選擇要跟哪個世界、哪些事物較真,抑或存而不論,把作選擇的壓力交給時間,盡可能推遲(魯蛇所能激起的強烈認同感亦可視為這個現象的癥狀)。「守護」是《守》當中唯一重要的選擇,紀有潤喜歡上芝織繪是命運,成為「戰士」則是能展現命運重量的選擇,可是只要長出角就順風順水,這只能取悅有辦法投射進紀有潤狀態的讀者。


[1] 您大概也只看得懂最拙劣的這部分,我只差沒在書中講明那就是一根屌,於是象徵變成了拙劣隱喻。或許是其他的隱喻作的還算可以,您沒辦法拿出來講。


而且這樣的「理想讀者」還要能對設定與劇情充斥的強烈厭女情結無動於衷,這實在不是很理想。紀有潤自陳「守護」決心的段落,幾乎都是以「比較級」為之。其中一個重要的比較對象是艾莉絲學姊。戰鬥力強大的學姊,唯一的弱點是經期,這也是控制芝織繪的尹一一開始把腦筋動到紀有潤身上的主要理由。另方面,紀有潤不是沒有察覺學姊「守護」芝織繪的情感驅力為何,還自欺欺人地敘述:「女孩子之間的友情,有強烈到僅僅一年的時光就願意為對方犧牲到這種地步嗎?」粗體為原書所有,表示駒月知道同性情欲這種可能,只是為了取悅他的理想讀者,後來紀有潤出於佔有欲而跟學姊戰鬥時,駒月安排紀拋出一句「無辜的實話」--「可是妳明明就是個女孩子啊!」--就讓艾莉絲學姊崩潰,挖出自己的子宮。 [2]


[2] 同《粗糙不是輕小說的藉口》一文的附註。


這段劇情安排若要「合理」,讀者就不得不同意異性戀原則,接受駒月的引誘,加入厭女的行列。[3]


[3] 看來您「合理」的邏輯前提是──讀者必須認同主角的所有想法。


紀有潤「守護」的決心還來自跟象徵「大人」的尹一比較。尹一告訴紀有潤他知道芝織繪的「真相」後,號令直升機(腳踏車騎十五分鐘可到達的平地,配備UH-60黑鷹直升機,三分鐘即可抵達「工廠」,確實尊爵不凡)前來接駁,這番景象讓紀反思「身為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的中學生的我,有什麼資格說自己喜歡芝織繪呢?」最後他得出結論,「我才不管什麼真相」,「只要能保護她就夠了。」後來紀陸續揭發阿一隱瞞的事情,又反思:「大人就是這麼自私的實體」,「絲毫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只要恣意操弄就好了。」到底是誰「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的想法」(「才不管什麼真相」),沉浸在一廂情願的「守護」之中呢?大人什麼的最骯髒了。[4]


[4] 是啊,您有打算解讀紀有潤從開頭到結尾的轉變嗎?顯然是沒有。


除了上述症頭外,紀有潤大部分的心理過程,駒月的刻劃尚稱不過不失,只是這樣的寫作策略所能服務的「理想讀者」人口恐怕會愈發萎縮。何苦把市場作小呢?


如果紀有潤不特別迷人,芝織繪的魅力若足以抓住讀者,那麼讀者順勢滑入喜歡芝織繪的紀有潤敘事位置亦非難事。偏偏芝織繪不但沒什麼特色,駒月還安排她受制於幻覺,那就只剩「一個普通女孩因為能產生將普通人轉化成戰士的荷爾蒙就被神祕組織洗腦軟禁,好可憐」這樣的理由了吧。[5]類似的設定,手塚治虫的《火鳥.復活篇》和虛淵玄編劇的《沙耶之歌》就高明得太多,幻覺在前者當中成為不拘皮相直見「心」的機會,後者則把因幻覺而來的誤會推演到極致而迸生驚悚與嗟嘆。當消費者能以極低的邊際成本取用強勢文化的作品,《守》這種檔次的輕小說就只能著眼於語言與資訊的落差來套利。


[5] 這倒有趣了,拙作中受制於幻覺的有幾個人?您有算過嗎?紀有潤是因為她可憐才喜歡她的嗎?


艾莉絲學姊除了對芝織繪的情感外,外型、說話特色等都是典型的資料庫人物,拜動漫畫洗禮,大概也是讀者最容易想見其形象的角色。[6]行徑古怪的姊姊怕是全作最有魅力的人物,但戲份不足以挽回本書。撇開人物魅力,《守》的情節並無太多驚喜。敘事則被用意不明的交代拖住,譬如埋葬吉他後特別告訴讀者拖鞋比身體難洗,載學姊時嘮叨「多了一個人果然費力許多,必須花更多力氣才能順利地讓齒輪盤運轉,我調整變速器改變齒輪比讓踏板變得稍微好踩一些。」諸如此類無助推進劇情也欠缺知識魅力的細節(如果讓主角騎腳煞式單車,載學姊一踩踏板就落鏈,開始講腳煞式單車的掌故及描寫修理落鏈的細節,還比較有趣)[7],讓小說「輕」不起來。


[6] 能否請您試舉出一位艾莉絲所對應的「典型資料庫人物」?

[7] 您要不要乾脆去看吳明益老師的《單車失竊記》比較快?這段舉例不僅沒有考量書中年代,還逕自判斷有不有趣,進而延伸到小說「輕」不輕得起來。真的是滿厲害的。


輕小說是以漫畫、動畫材料為認知與理解前提的文類,卻不是漫畫、動畫的延伸。文類是有歷史的,通過寫作-閱讀-評論往復遞迴,能當成既定前提(冗餘)的認知模式、修辭、劇情套路會越來越豐富精鍊,為文類騰挪更多出招的餘地,這是文類發展的一種(不是唯一的)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四、五十年前娛樂青少年並烘焙其陽剛氣質的武俠小說,如今也走到高度反思的階段,割肉剔骨,激擾老讀者既定的認知模式,於是陽剛氣質有所分化,武功愈發不著痕跡,還能植入年輕世代的讀者會感興趣的事物。[8]所謂台輕的困境,多大程度是沒跟上文類發展的進度,多大程度是生產端拉小圈圈、神秘化寫作所造成?評估預想中的讀者是否存在、為數多少,這是出版社的專業所在;神秘化寫作、吹捧作者固然是行銷策略,但作者不給力的話是賣弄不了多久的。[9]


[8] 那您覺得武俠一文類是否已經走到了,需要《夜行:風神鳴響》來拯救的地步?

[9] 這段套在台灣的純文學(還是該說嚴肅文學)上好像也通齁?


「內捲化」意思是內外部期望折衝下,系統忙於維持期望交織出的均衡狀態,「無暇」預備使結構有可能改變的多樣冗餘。這概念本來是用來捕捉荷蘭殖民者對印尼的經濟要求,加上印尼本身的人口壓力,導致該地農業只能維持勞力密集的局面,投入更多勞動力只見單位面積產量提昇,人均產量停滯不前。套用在台灣的娛樂消費傾向上,我不知道這個概念如何說得通。U-ACG編輯台(UACG ed.)的文章其實想講的是,每隔十到二十年,台灣會「另尋新典範來自我慰藉」,「範移過程中,還伴隨著對上一個范式的懷疑與敵意」,哈日貶低哈韓之類。姑且不論事實是否真是如此,該文錯用內捲化,亦未提出現象的動力與機制。


文化現象的邏輯通常不只是「台灣的消費者其實並不太喜歡自己國家的產品」或「典範轉移和失範」這麼輕巧。早有論者指出,韓劇風靡台灣,其劇情套路與漢語配音符合四十五歲以上家庭主婦的情感結構與生活習慣,可能是重要原因。日常系動、漫畫在不傷害讀者的前提下撫慰讀者,泛中二動、漫畫更放下道德教義、跳過角色練功階段,營造讀者能放心投射、從頭強到尾的主角位置。諸如此類的初步分析,才比較能讓我們弄清楚,文化商品究竟耦合怎樣的心態結構(而預備了大賣的條件)。


《守》或其他參差的台灣輕小說究竟寫給誰看?這是作者不能迴避的問題。選擇什麼樣的對手當敵人,界定了自身的高度,作者設想讀者亦然。請別混淆設想中的讀者和實際上的讀者--我的意思不是寫給剛發育的生理男讀的小說就理所當然低劣。我的意思是:比紀有潤、艾莉絲、芝織繪更有魅力的角色,比《守》這個故事更好的作品,能在取悅他們、讓他們掏腰包的同時,讓他們開始期望下一本更有趣的輕小說。不是殺時間,是殺無趣的時間。


評分: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