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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 - 試閱三

「…我說,你可不可以快點啊。」中原中也拉著太宰治的手腕在演奏廳的走廊上飛奔,鞋子踩在厚厚的絨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都怪中也啊…早上把我踹下去,害我現在走路腰還在痛。」太宰治懶洋洋的任由中原中也拖著前行,看著對方因為心急乾脆拉著自己的手腕瞇起眼。
「誰叫你要半夜爬我的床……票根拿來,我看一下座位。」
兩人最後在演奏會燈光熄滅前一秒摸上位置,太宰治抬頭看了下舞台的方向,吹了聲口哨。
「不錯啊,很好的位置呢。」前排靠左,視線比舞台稍高一些,不管是鋼琴還是樂器演奏都可以很清楚看到演奏者的動作。
中原中也在黑暗中將節目單扔到太宰治懷裡,「閉嘴,要開始了。」

開場演奏的是一位青年,大波浪捲的黑長髮披散在背後,瘦高的身形,臉色有些蒼白。
「鋼琴獨奏嗎…?」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並肩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那個長相有些駭人的青年上台演奏。才剛彈兩小節他就感覺到身邊的人一改懶散的坐姿,興趣盎然地盯著舞台上看,中原中也瞇起眼,台上的人彈的是蕭邦鋼琴練習曲第4首,快節奏加上雙手需要準確的在跳音和連音的交替中按下琴鍵,是非常考驗技巧的一首曲子,台上的人確實演奏得非常好,但他卻感覺出哪裡不對……

「——節拍,非常準啊。」身邊傳來太宰治輕聲的提醒。

中原中也猛的睜大眼睛,終於弄清楚到底哪裡不對勁。
台上的演奏者,除了技巧和強弱非常到位之外,拍子準得不像是人彈出來的,完全依照譜面記載的88速度*演奏。
太宰治伸出手在中也放在兩人中間扶手上的手背跟著音樂輕輕點了一小段節拍,表示自己的話確實不假。
「不會吧…」中原中也內心一片驚駭。
按理在演奏快節奏曲目時會因為指法和手指柔韌性的不同,些微節拍和強弱會無法完美的達到譜面想表達的,然而台上的琴聲像是機器彈奏似的,完全沒有指法障礙的一切照譜上強弱走。

像是鳴響開始訊號的槍響,接下來上台的,來自美國著名音樂學院的學生或獨奏或團體,呈現在觀眾面前的無例外全是驚人的演奏。
昨天遞出票券的少年一隻小號吹得極好,銅管明亮的音色飽和、穿透力極強,聲音彷彿可以觸摸到實體,清亮的音色活潑又自信,一如少年給人的印象,整首曲目吹完臉不紅氣不喘,可見肺活量相當驚人。
戴著金邊眼鏡一臉嚴肅的青年,以及一頭捲翹短髮氣質冷傲的少女,組成雙小提琴以室內樂的形式詮釋巴哈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復古典雅的曲目像是踩著輕快的步伐,穿越回音樂開始茁壯的巴洛克時代體會宮廷樂曲的華麗優雅。
演奏者陸續上台,帶來精彩的演奏直到謝幕的時刻,每一段演奏都獲得如雷的掌聲以及喝采。

中原中也在結束後跟太宰治並肩走在回學院的路上,一路沉默得只聽見夜間草叢裡的蟲鳴。
這場音樂會于他有多震撼?中原中也無法用言語說明,但是直到走出演奏廳許久他還是覺得全身上下數十億個細胞還在唱著方才聽到的旋律。
他的腦海裡迴盪著方才音樂會的片段,特別是壓軸演奏大提琴的紅髮少年,演奏的曲目正是中原中也期中考老師替他訂的自選曲目。
他在台下細細聆聽演奏者的琴音,左手甚至跟著按出指法,與他一樣不羈的運弓方式,與他一樣帶著傲慢的率真情感,然而舞台上的音樂卻跟自己心目中下意識展開的旋律有些不同——他知道是詮釋的方式不一樣,但他也對於那位少年的演譯方式感到耳目一新,像是一滴墨水落進清水裡,逐漸暈染成別的顏色,中原中也內心也開始翻攪起各式感受。
聽音樂會對於音樂人來說,是個交流和學習的好機會,特別是今晚的演出,演奏者正好與自己年紀相仿,來自遠洋的音樂讓他重新思考了關於自己的音樂,以及未來。
昨天太宰治那句放棄音樂的話猶言在耳,中原中也沉默的回想當時兩人的對話,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現在,僅能就自己的未來做出決定。

世界上有音樂才華的人也許很多,然而能夠堅持並成功的音樂家卻很少。
想要坐上那個位置,自己還欠缺什麼?他捫心自問,意外的,答案早就在自己心中,甚至微微發著光芒。
他停下腳步,盯著腳下展開著向遠方延伸的人行道,聲音平穩的吐出一句話。

「——我畢業後想去留學,太宰。」

太宰治在他面前兩步的地方跟著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嗯。」
簡單輕巧的一個字,太宰治背著他,中原中也不知道他在聽到的時候是什麼表情,他試圖猜測對方臉上會是什麼樣子,卻怎麼也無法想像。
太宰治沒有問他原因,想必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提這件事,又或許太宰治一開始便知曉中原中也會做這個選擇。

「——那你呢?」中原中也猶豫許久還是問出聲,「還是決定放棄嗎?」

馬路上不時傳來汽車疾駛而過的聲響,中原中也盯著太宰治的背影,注意到自己站在路燈下,太宰治在他面前兩步,燈光貼著他的衣角投落在紅色的地磚上,他像是要融進夜色裡消失。
太宰治突然回過頭——只有轉動頸部以上,沒有轉過身體那種——對著他露出笑容,眼底透著滿滿的瘋狂。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見太宰治的情景。

彼時他剛辦好入學手續還未正式搬進宿舍,也還沒被太宰治在浴室裡的上吊嚇得衝出房間,他揹著琴走在空中走廊準備往琴房大樓前進,模仿大學的獨棟建築錯落在大片的土地上,每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樂器演奏的聲音,就連搖晃的草枝和樹叢也像是在歌唱。
中原中也滿心忐忑的一邊逛著校園一邊往目的地前進,一陣風吹來,他瞇起眼伸手壓了壓帽子,卻慢了一步,他看著帽子被風吹得老高,然後掉進教學大樓二樓的走廊。
他奔上樓梯,搶在帽子再被吹走前捉住,然而他才剛拍掉灰塵準備戴上,一陣琴聲從他面前的教室傳出。
一個少年在空蕩蕩的教室裡背著他拉小提琴,僅一小段,中原中也就被吸引住了。
小提琴本身的音色相當甜美,在演奏者俐落的運弓之下卻多了一股爆發力,他看著白色的弓毛在起落間緊逼著弦,奏出平均漂亮的雙音技巧,左手指尖細緻靈活的變換位置,時而跳弓撥奏,時而按住兩弦沿著把位節節攀升。右手手腕輕巧的拉奏和停頓,琴弓壓迫著弦,與左手指法轉換,完美搭配出曲子要求的演奏技巧。
帕格尼尼第二十四號隨想曲,融合了前二十三曲的精華編輯出的最後一首隨想曲,也是後世音樂家爭相模仿改編致敬的曲目。相傳帕格尼尼演奏時會眼睛上吊雙眼呆滯,有些瘋癲的拉著他那一把名為『大砲』的小提琴,因此有人說,帕格尼尼將靈魂賣給了魔鬼以換取精湛的演奏技巧。
中原中也看著那個背著他演奏的身影,纖細到有些瘦弱,一頭蓬鬆的黑髮隨著窗簾的起落和演奏動作跟著輕輕擺動,窗簾一波高過一波,看得入神的中原中也手下意識一鬆,帽子再度被吹上空中,但是他無暇顧及自己心愛的帽子,像是被魘住了似的,他的視線無法從那個演奏小琴的黑色身影上抽離。
他不相信那個魔鬼的傳說,也覺得極少有人可以直面帕格尼尼的音樂而不被氣勢極強的旋律給壓折了音樂家的自信,完整的詮釋帕格尼尼曲中那種癲狂和壓抑揉合出的音色。
然而現在,他幾乎是屏息著看著那個人影以全弓來回拉奏著四條弦,在高速的運弓速度中平均塞入十六分音符還不顯得粗暴急迫,流暢平穩的速度及運弓所奏出的癲狂音色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
他看著最後在琴弦上重重地向上一劃,手腕在空中折出一個尖銳的角度以上弓『晃』一聲結束演奏。
少年緩緩放下半抬在空中的琴弓,拿下頸間的琴轉身看向站在門口的中原中也,轉身的動作在他眼裡被放慢了十倍速,向他看過來的眼神讓他精神一凜。
那雙眼極冷,透著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瘋狂,就連那抹艷麗的鳶色也透著極致的癲狂——像是惡魔的眼神。

現在,那個既冷又瘋狂的眼神和眼前的太宰治疊合,融合成一個中原中也不認識的太宰治。
他在笑,癲狂的笑,連嘴角都透著瘋狂的棘刺。
「——有人會在乎我究竟是繼續前進,或放棄嗎?」
聞言中原中也捏緊了手心,明明昨天才修剪過的指甲此刻像是要刺破保護著雙手的皮手套,在掌心印出深刻的痕跡。
他被氣得連連吸氣吐氣,好一會憋不出半個字來,最後他衝上去一把揪起太宰治的領子,拉到眼前,對著他無所謂又瘋狂的笑容,狠狠的從齒縫裡蹦出話。

「是啊,我他媽就是那個在乎得要死的人,然後聽你這個混蛋說想要放棄。」

說完他推開太宰治,壓住帽子忿忿的走了,越走越覺得委屈,但他仍舊抬頭挺胸,彷彿太宰治的一切與他無關。
——是啊,太宰治想去哪裡干他屁事。不管他做什麼,都無法讓太宰治相信,那個全心演奏並且露出笑容的人,才是最真的、『有靈魂』的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