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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 - 試閱四

太宰治不說話,就是笑,眼睛瞇成狡黠的弧度,在聚光燈下流光溢彩。中原中也覺得面前的人臉皮大概有一尺厚,銅牆鐵壁,挖不爛打不穿。
琴椅上的人打開琴蓋,緩緩撫摸著琴鍵開始彈奏,中原中也撇撇嘴,替他把三角蓋撐起——只撐了一個小開口,就在鋼琴譜架邊的小平台上撐著頭,聽著從身邊微開的三角蓋裡傳出低沉朦朧的三連音,緩緩墜入了幽玄的夢境。
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曖昧朦朧的暗色音調沿著肌膚紋理悄悄的浸染進心裡,像是一波波的水湧上將他淹沒,他在太宰治編織的幻夢裡幾乎要耽溺——是那個他一個月來不停重複做著的,不安的夢。
夢裡模糊的景象在此刻清晰無比,無數次在呢喃聲中驚醒的夢如今再度浮現眼前,情景不同,但他隱約可以肯定是那個夢的延伸。
他在夜晚的淺灘上,淺淺印進沙子裡的赤足在海浪來回的拂動中緩緩陷進柔軟的沙子裡,琴音如浪,拍打著湧上又捲起後退,細小的砂礫順著水流一一搔過他的足尖、指縫、以及腳背,輕微的麻癢引起一陣又一陣的顫慄。海面上波光粼粼,一輪滿月清晰巨大,寧靜永恒的懸在天上,此時中原中也覺得他彷彿又不在沙灘上,而是漂浮在海面上載浮載沉,他在一片浮光掠影中不斷的下沉、下沉,直至最深沉的泥沼裡被不知名的枷鎖捆縛。

「——中也,你知道月光奏鳴曲的故事嗎?」

太宰治的話模模糊糊的傳來,伴隨著水的洶湧聲。
他抬起頭看著鋼琴前的少年,太宰治面容安詳寧靜,像是在彈奏搖籃曲似的歛著雙眼,指尖彈出的旋律是最甜蜜的毒藥,溫柔繾綣卻凶險萬分,流銀碎金的海面下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中原中也不是個軟弱的人,但此時他真的有種深陷其中無法逃脫的感覺。
『月光』奏鳴曲,貝多芬寫給一位鋼琴學生的曲子,他愛上了那名向他學習鋼琴的少女,將那份在朦朧中萌芽的愛意譜成了曲,推翻了一般奏鳴曲明快的曲式,以溫柔安靜又朦朧曖昧的緩板作為第一樂章。
貝多芬將愛意以月光為名,如今那份朦朧的愛意在太宰治指尖緩緩的流洩——是的,愛意,氤氳神秘,似真似假。
不論演奏哪樣樂器,太宰治的琴聲都令人深深著迷,可以陽光朝氣,可以陰鬱沉重,或華麗或樸實,千變萬化的風格迷惑了大部分聆聽的人,卻唬不過朝夕相處的中原中也。
他的音樂詮釋就像在演戲,根據曲風決定他臉上的面具該套上哪一種表情,但哪怕他隱藏得再深,中原中也還是可以窺見太宰治內心透出的,些許對於音樂、對於感情的瘋狂。

那份從指尖流淌出的、沾染著瘋狂的愛意,是太宰治向他遞出的毒蘋果。

中原中也睜開雙眼,一掃方才像是被蛛網纏上的蝶一樣的無助軟弱,眼底一片清明。他現在想做的,就是親手打碎太宰治編織給他的、深入心臟掩藏瘋狂的幻夢,逼迫他顯露出琴音底下蠢動的魔性。
他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靠著的琴,走到另一架俐落的掀起琴蓋,坐下,伸手,在太宰治似潮汐來回纏綿的琴聲緩緩飄散在空中後接上了第三樂章。
不需要言語的默契,太宰治和他同時開始演奏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琴蓋低伏的高度他可以看見對方眼裡的瘋狂蔓生的黑色荊棘,中原中也盯著那雙眼眸幾乎要被他騙過去,他舞動著手指,試圖挖掘出隱藏在鳶色後面的、最真的太宰治。
琴音如海浪堆疊,在空中炸成雪白的浪花,急速的快板和尾音撞擊,時而低緩如泣,時而憤慨激昂,第三樂章像是將前面累積壓抑的情感一次爆發,不加掩飾的將貝多芬對於感情的矛盾延展於黑白琴鍵上。
琴音在寬廣的空間裡迴盪,太宰治和他的琴聲碰撞著,兩架琴齊奏出的聲音撼動著空氣,震耳欲聾的聲音之中他們相對而坐,安靜的用琴音對話著,兩雙手兩架琴,流瀉出無言的對話。
最後的旋律像是對感情的無解,又像暗示著壞結局,在快速的音群中兩人同時結束彈奏,太宰治的手還停留在半空然而中也已經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領。
鳶色的眼深邃沉鬱,氣息在極近的空間交融,延燒出曖昧的情感。太宰治向前又靠近幾分,看著中原中也下意識閉上眼,像是等待著誰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