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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而終



其實在那樣的混戰中,要辨別最後一聲槍響究竟是甚麼樣子,理論上無論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可是降谷卻覺得那一發子彈,從扣下板機,撞針打擊子彈的底火,穿膛而出的奪命武器破空呼嘯而過,最終埋進肉體裡的聲音,每一項都像是經過精密分解,而後無限擴大,穩穩迴盪在他的耳邊。
那一瞬間,像是一切雜音都蒸發了,時間的軌跡被拉長,他凝視著Rum逐漸傾倒的身軀,腦中似乎在同一瞬間閃現無數想法,卻沒有一個讓他來的及捕捉。直到沉重的軀體撞擊地面,不再產生任何反應,立刻有人趨前,確認生命反應後朝著其餘在場同僚搖了搖頭,在那之後爆出的歡呼聲,才像是打碎了他周遭的真空環境,一切聲音狂暴而兇猛的灌入。
風見衝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以往總是一臉嚴肅的男人竟人也紅了眼眶,那不合印象的模樣讓他不自覺地勾起了唇角。其實不只是風見,在場的許多人都動了情緒,放聲痛哭,用力地擊掌擁抱,慶幸他們在這場戰役中得到了勝利。沉浸在那樣的情境中,降谷感到有些飄飄然,頭重腳輕的不切實際。
他們成功了,組織的最後一點勢力終於被剷除,用許多人的血淚、用他的時間心力換來的這場勝利。在未來,這件事可能就只剩下厚厚的檢討報告陳列在檔案室,可是現在這一刻,他們的歡欣,他們的慶幸,他們的喟嘆,全部都真實的如此鮮明。像是要深深植入眾人的記憶般,濃烈而華麗的一抹景象。
沉浸其中,降谷覺得自己的存在變得模糊,由外部一點點分解潰散,深處的他依舊完好,卻寧靜的不可思議。他找了個有點距離、沒有被子彈摧殘得太過的地方坐下,血腥和煙硝味一時半刻是散不去的,降谷自己也受了點傷,醫療人員替他做了緊急包紮,叮囑他要去醫院檢查後,又匆匆往下一個傷患的方向趕去。
然後他注意到赤井撥開歡欣鼓舞的人群,朝著他的方向走來。儘管是那樣艱困刻苦的勝利,這個男人仍舊是那張平靜的表情,連頭髮也沒有弄亂半分。不過對現在的降谷而言,這樣的態度似乎反而讓他覺得親近、能夠安下心。
「我還以為你會被安排到更遠的地方。」
赤井在他身邊站定,卸下肩上裝著來福槍的背包,隨興的往滿是煙塵的牆上一靠。雖然是日本公安和FBI的聯合辦案,詳細的人手配置還是掌握在高層手裡,降谷並不清楚赤井被安排的位置在哪裡。不過以他這麼快就能到達現場的情況來推斷,他被安排的狙擊地點離這裡頂多是一兩條街的距離吧。
赤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仔細地看了他一下子。
「站不起來了嗎?」赤井問他。
「不,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赤井喃喃說了一句是嗎,便沒再開口。四周的喧鬧在尖峰過後逐漸止息,歡騰的氣氛開始收斂,人潮散開,風見在離去之前還往他這裡看了一眼,有些擔心的。降谷只是朝他揮揮手,示意自己沒問題。
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幾乎淪為廢墟的倉庫裡只剩他們兩人。四周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可以聽見赤井的呼吸聲,甚至就連那聲音也放得很輕,小心翼翼,又帶著那麼一點漫不經心,像是不想打擾他,又希望他意識到他的存在。
降谷深吸一口氣,「有菸嗎?」
往外套內袋裡掏了掏,赤井將菸盒扔了過來。
有些笨拙的取出菸,赤井順手替他點了火,湊近嘴邊,深深吸了一大口。
又苦又嗆的味道頓時在嘴裡爆發,暈眩感像是煙霧般直往腦袋竄,他張大嘴想要汲取新鮮空氣,卻弄的自己嗆咳不止。
雖然早已習慣了煙味,親自體驗卻還是第一次,在送入口中以前降谷就大概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他仍舊是那樣做了,帶著義無反顧的狠勁。
為什麼呢?潰散的幾乎消失的外殼問。
是啊,為什麼?
降谷痛苦地抬起頭,肺部傳來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曲起身子,縮緊身體像是想抵禦不存在的傷害。嗆咳逼出了他的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線,眼前的景物像是全數錯了位。
什麼都不對了。可是同樣也什麼都是正確的。降谷設想了無數次組織覆滅後的情況,可是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是這樣的景象。除了赤井,誰都不在他身邊。誰都不在了。
濕意落在他的膝蓋上,一滴兩滴,染深了布料,然後越來越多。眼淚順著弧度滑下,止也止不住,淚水濡濕了他的臉頰,降谷終於忍不住,摀住臉痛哭。
並非嚎啕大哭,而是吞聲,無聲的呼喊,張大嘴像是泅泳的魚,用力到如同要把內在的自己嘔出來一般。
那是一種儀式,哀悼的儀式。對於在這場戰爭中失去的,對於Bourbon的,對於安室透的。
自始至終,赤井都在他身後,沒有開口安慰他,也沒有離去。
他就只剩下赤井了。



在事情結束後,接連而來的是數不盡的檢討報告與會議,降谷身為關係者的一員,似乎反而變得比過去更為忙碌。
身為親自在組織裡臥底過的人,他的付出顯得那樣堅實,卻又那樣微不足道,再巨大的功勞,終究也只是齒輪之一,還是得照著上頭的要求提交報告,參與會議。
他被質詢過各式各樣的問題,每一次案件,就像是把記憶裡的Bourbon拖出來,解剖、切碎,鉅細靡遺地檢視,將一切惡意攤開在陽光下。
這個部分降谷做得很好,畢竟那些並不脫離文書作業的範疇,對他來講並不是難事。就算是Bourbon,他也像是看著另一個人一樣,平鋪直述種種過錯。
就連Scotch的事,作為調查報告,他也敘述的清楚而直白。包含他的誤解,包含他的錯誤,包含一切不能被原諒的無可奈何。
「您難道不痛苦嗎?」風間問他。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凝視著他,平靜卻銳利,像是試圖看穿他的偽裝。
「那只是工作而已。」
降谷回答的十分快速,像是早已根深蒂固在意識深處的答案。
可是回答之後他卻像是遭受電擊般停頓了下來,察覺自己脫口而出的是甚麼,他頓時啞口。
他想起了臥底時期對Rye說過的話,他想起了Bourbon。無論傷害了誰都面不改色,因為那只是工作而已。
就算降谷拼命試圖將Bourbon從他的身體裡切割開來,到頭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毫無意義。他依舊得仰賴Bourbon的態度去應付每一道血淋淋的傷疤。
注意到風見看著他的眼神,降谷第一次在那總是挺直腰桿的男人面前,出現了堪稱想要落荒而逃的感受。



當天稍晚他接到了來自赤井的簡訊,上頭只寫了下班後見個面吧,其餘甚麼都沒有。沒有解釋,也沒有詢問。像是篤定自己一定看得懂,也一定會赴約一樣。
降谷有些賭氣的將手機關機,可是鄰近下班時間,他又有些心猿意馬。見面了又能說甚麼呢?那次在倉庫裡痛哭之後,赤井就沒有主動找他說過話了,無論是之後的會議還是私底下。
最後是風見敲了敲門,有些為難地告訴他,赤井先生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而且看似沒有離開的打算。降谷艱難地從喉頭發出了咕噥,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回頭望向窗外,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大門,黑夜中的剪影變的不明顯,可是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赤井在那裏站了多久,坐在辦公室裡的降谷就看了他多久。
四十分鐘,那是降谷最後的掙扎。他有些不甘心,卻也不敢繼續試探,他不知道赤井究竟願意等他多久。
一步一蹭走近門口,赤井注意到他的出現,直起身子,順手將手上的煙捻熄。
「你為什麼不離開?正常人都會覺得我不會出現了吧?」連降谷都覺得,自己的提問軟弱的像是求救。
可是他不會承認。示弱之後等著自己的就是一敗塗地,是萬丈深淵,這點降谷還是清楚的。
「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點時間。」赤井聳聳肩,接著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上車吧。」
「要是我從後門離開了怎麼辦?你難道就不會認為我並不想見你嗎?」他沒有動,直勾勾的看著赤井。
「就算不想見我,你也不是會逃避問題的人。」赤井的神情坦然。
降谷不再抗拒,又或是放棄了,帶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他從赤井讓開的空間鑽進車裡。
坐上駕駛座的赤井發動了車子,「如果覺得累的話稍微睡一下也行,案子結束後基本上沒放過假吧。」
「不了,我應該也睡不著吧。」
「那要聊天嗎?」
「和你的話不是很想。」
「那就當作我在自言自語吧。」
這麼說的赤井提起了以前的事。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認為你絕對不可能在組織裡撐過來……沒辦法,誰叫你看起來太年輕,而年輕人總是幹些蠢事,在認知到後果以前就急著一頭栽進去,看看那時候和我們一起待在組織的人,活到最後的有多少?」
降谷很想吐槽他,組織瓦解的現在,已知的成員不是被抓了就是死亡。不過現在是赤井的自言自語時間,所以他選擇沉默,不然那簡直像是他認真在聽赤井說話一樣。
「不過那次任務的確是多虧了你才成功的,你的拆彈能力也讓組織重視了起來,不過他們大概作夢也沒想到你的專長全是在警察學校學的吧。」說到這裡赤井彎了彎嘴角,「說起來也挺諷刺的,聽說上頭本來還打算讓你把拆彈技巧教給其他培育中的人才,不過最後還是作罷。畢竟你才進來沒多久,就算有貝爾摩德的推薦,也不能輕易相信你。」
就像貝爾摩德教給他易容術,在組織裡這種事也不少見。不過赤井的狙擊技術倒是真的教不了人就是。那是人的差距,他還記得赤井說起這話時的表情。
「……說起來,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就這麼惹人厭啊。」降谷嘟嚷了一句。
聽他這麼說,赤井輕輕笑了起來,「如果不是Scotch在的話,我們之間大概永遠沒有親近起來的可能吧,那個時候你可是真夠討厭我的,似乎還說過不想和我呼吸同樣的空氣這種話。」
仔細想想,似乎真的有這一回事。降谷有些頭疼的揉揉太陽穴,赤井說的沒錯,年輕人總是幹些蠢事。
「不過這事我大概也有一點責任,如果當時能夠再多理解你一些就好了,那說不定很多事都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降谷不明白赤井指的是什麼,不過也有可能只是理智上不想承認而已。
赤井停頓了一下,突然的沉默讓降谷轉過頭,卻發現赤井也凝神看著窗外,視線的盡頭是家咖啡廳。溫暖而明亮,會讓人想到他曾經待過的那一間。
「話說回來,那傢伙的料理你都學全了嗎?」
綠燈亮起,收回視線的赤井踩下油門,咖啡廳被迅速甩在身後。
「馬馬虎虎吧,也就常吃的做的好些,最好的還是那道三明治。」
同居的那段時間,在他整理資料到三更半夜的時候,Scotch總是會做三明治給他當宵夜,如果Rye沒睡著的話,也會獲得一份同樣的餐點。
「人的記憶真的很神奇。」降谷的聲音柔軟了幾分,「以前總覺得能隨手弄出這些的Scotch很厲害,結果在他離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學了七八成他的料理……雖然還有些差別就是。」
「我可是連一成都沒學到。」赤井提醒他。
降谷笑了起來,「那是因為你從來都只負責吃,連廚房都沒進過幾次。」
「我進去也幫不了忙,而且還有很大的可能會被你趕出來吧。」
「……抱歉。」
又沉默了下來,降谷看了眼外頭,記憶裡有些東西正慢慢復甦,他再仔細瞧了瞧,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那是些很微小的部分,像是街角的店面,招牌的顏色,路標的模樣,可是那些差異實在是太細微,降谷不禁懷疑起了自己的記憶。
這麼多年了,他總是避免自己想起這道旅程上的任何事。那並不是太美好的回憶,可是卻也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忘卻的記憶。
山腳的公車站牌已經拆掉了,降谷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儀錶板上顯示的油箱存量,似乎還有不少,赤井在來載他之前大概先加滿了油。無論如何他都不希望再次經歷因為油箱見底而必須靠自己的雙腳走下山的慘劇。
「為什麼要道歉?」赤井突然開口。
為什麼?被質問的降谷捫心自問,似乎只是因為氣氛使然,順其自然就說出口了。
「之前的你可不是這麼容易示弱的人,就算錯了,也是拼命想扭轉局勢,而不是道歉。」
車子開過了之前停車的平台,販賣機已經不見了。
「或許人都是會改變的吧。」降谷托著下巴,聲音在壓迫下有些模糊。
「現在的你是Bourbon、安室透,還是降谷零呢?」
面對曾經的問題,降谷遲疑了一下,像是在與自我鬥爭。最後他呼出一口氣,「我不知道。」他坦白的說。
「是嗎。」赤井瞥了他一眼,似乎在意著他的情緒。「如果由我來說,你三者都是……現在的你,兼具那三個人的個性,是他們構成了現在的你。」
「這種說法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降谷彎了彎嘴角,「是風間告訴你我的心裡評估的結果的?」
赤井點了點頭。
「早知道當初就該阻止你們變得親近的。」降谷直想嘆氣,這種變相通敵的事情風間真的越做越順手了。
「如果不是為了你的事,你的部下也不會想要聯絡我的。」
車子似乎越過了山頭,車道開始一路向下。
「測驗狀況很差嗎?」赤井再度開口。
「不夠好……至少不是他們期望的降谷零。」
無論他怎麼努力,Bourbon的殘忍早已滲入他的血液裡,無法根除。
「不要去抗拒,也不要試圖切割,他們都是你的一部分,無論別人怎麼想。」
降谷斜眼看了看他,赤井表情不變,注視著前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種話的呢?和他有過相似歷程的人,用多重身份,在黑暗裡打滾過,再一步步走回正常世界的人。
他就只剩下赤井而已了。
「這是過來人的意見嗎?那似乎拿來參考看看也無妨。」
隱隱約約的,赤井似乎鬆了口氣。不過畢竟是自己的事,赤井這麼神經緊繃非常不合常理,所以降谷決定把那當成自己的錯覺。
轉過彎道後原本被木林遮住的景象乍然呈現在眼前,和另一側貧瘠的風景不同,這一側的夜景已是星火點點,沒有高樓大廈的強烈光芒,而是小小的,像是溫暖的燈火,細緻的在腳下擴展。
赤井隨意在山道中間停下,降谷下車後,夜景伴隨涼風鋪天蓋地往他身上襲來,原本被侷限在車窗內的景色,此刻沿著地平線無限擴展。冬季的星空十分澄澈,星河與地面上的燈光相互輝映,綿延成一片絕景。
在越過那中途半端的停滯點之後,就是這樣的風景嗎。
「當年你想給我看的就是這個?」降谷回過頭,問著靠在車身上的赤井。
「算是吧。」赤井喃喃說道,接著掏出菸點上,「第一次抽煙的感覺怎樣?」
「爛死了。」降谷笑著說道。
「那要不要再嘗試一個第一次?」
赤井走近,煙味代替清涼的風籠罩了他,可是降谷並不覺得討厭。他看著赤井,從那翠綠的瞳孔讀出眷戀與溫柔。
「降谷零,不知道你缺不缺一個可以陪你走一輩子的人?」
說是意料之外顯得有些矯情,但他還是有些感動的。可是面對那個男人,降谷仍舊硬是板起臉,「赤井秀一,沒有人在交往前就先求婚的,何況我們兩個誰會活得比較久還很難說呢。」
「那你願意以結婚為前提跟我交往嗎?」
「神經,兩個男人哪能結啊!」
「在美國就可以。」
「誰說要跟你去美國的!」
他笑罵著讓赤井將他圈進懷裡,並且低頭吻了他。微苦的煙味伴隨徐徐涼風,化成了令人耽溺的味道,深深的,深深的擄獲了他。



降谷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地方已經不是醫院。他回家了,回到有赤井的那個家。
四周圍了不少人,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些遠,他聽得不是很清楚。
動了動手指,隨即整個手掌被包覆進另一個人的掌心內。眼前的景象很模糊,可是從那雙手的觸感來判斷,那個人是赤井,是他握著走了好多年的那雙手。
少了氧氣罩的照顧,呼吸變得非常吃力,胸腔震動伴隨著雜音,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沒想到還真的讓赤井那傢伙說中了,雖然有些不服氣,可是卻沒有太多不滿。如果老天願意再給赤井多點時間,讓他替自己再看看這個世界,那也沒什麼不好的。
說不出話,降谷伸出手指在赤井的掌心上寫字。
謝謝。一筆一劃,都是他的真心。
謝謝你願意接受每個面相的我。
謝謝你陪我走了這麼久。
謝謝你,遵守了承諾。
手放掉了力氣,卻被赤井緊緊地抓住。他知道時間到了,感官逐漸消逝,可是包覆住手的溫度卻始終帶著那樣的暖意,星星點點,宛如那夜的星空燈火,溫柔而悠久。
他笑了起來,心滿意足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