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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Favourite Faded Fantasy〉



  他站在那裡看著葛蕾絲。異國的語言在背景穿梭,陽光從他的斜後方灑下,讓他眼前的一切都刷上一層溫暖的色彩。一切都恰到好處,就連眼前專注於畫布上的葛蕾絲都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就像是一場他精心設計過的場景、一場夢境。
  他站在原地,彷彿那是一個觀察的夢境的最佳地點,等待夢的下一刻發生。他只是等待,帶著所有疲憊的自己。
  葛蕾絲緩緩轉過頭,她焰紅的頭髮和翠綠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仍然站在那裡,貪婪地欣賞眼前夢境之中如此鮮活的景色,看著那團明亮的色彩來到他的面前。
  葛蕾絲的手指捧住他的臉頰,她的袖口帶著顏料的氣味,手指則因為河邊徐風的吹拂而溫度微涼。她的視線在他的臉上來回逡巡宛如品定真偽,最後她彷彿發現了她所要的證據,在一聲宛如哭泣的喉音之後將他攬進一個擁抱之中。
  「噢,哈洛德。」
  他疲倦而毫無他求地停留在夢境的包裹之中。那是葛蕾絲的味道,他調撥出自己多年前的記憶以供對照,擦過鼻尖的髮絲摻雜了異國的氣味,但更多的是顏料、以及更多的葛蕾絲。
  他懸而未決的指尖試圖從當年的記憶中尋找出正確的路徑,撫上面前這副身軀的背脊,柔軟的身體在他收緊的手中變得更加具體。他深深地、盡可能地埋下頭。照在後頸的陽光逐漸變得具有重量感。
  一切開始變得真實。

  ●

  即使他已經不再身在紐約,遠離了那些他們曾經一同漫步的街頭,遠離了即使是在偌大的紐約也有可能偶遇的熟識面孔,他依舊時常想起約翰的事情。逛經西裝櫥窗時,他偶爾會想到他的前員工該如何襯這套衣服,而褲腳又應該怎麼修改,才能得體地配上那雙修長的腳;他和葛蕾絲走在街上,他堅持走在人行道靠車道那一側時,他也會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高挑的身影,執意走在他與紐約橫衝直撞的車流之間。
  他在那些細碎的回憶之中拖沓著步伐,來回逡巡。他時常向葛蕾絲談起約翰,頻率遠遠超乎他自己的預料。他以為自己不會願意將這些宣之於口,即使對象是她。依然鮮活的悲慟讓他沉默,但潛藏心中的惶然情緒總是驅使他開口。他已經太過太過疲倦,他痛恨後悔,但是即使在他最精密最謹慎,謹守道德規範的策略之下,他依舊不停地後悔,痛徹心扉。所以為什麼不呢?說到底,他只是希望能多一個人幫他記住約翰而已。
  ——只要留存在某人的記憶之中,就不算真正的死亡。
  在斑駁陳舊的圖書館之中迴響的依稀腳步聲、在穿過窗戶灑下的澄黃日光中鑲著金色光暈的眼睫、透過耳機傳來的輕淺談笑聲、縈繞在指尖上的淡淡槍油氣味,他甚至想念起對方在某個跟監夜裡執意透過耳機哼唱的《女武神》(並在稍後半心半意地抗議針對自己歌喉的指控)。
  「我開始覺得我也認識他了,」說完的葛蕾絲添上一句補充:「儘管我們見面時,他大部分時候都是史蒂爾警探。」
  「妳會喜歡上他的,」他一陣輕笑,「他可著實討女士們喜歡。」
  「像他那樣那麼一位有魅力的男士?我可不會懷疑。」
  他聞言帶著得意之色彎起嘴角,快活地揚了揚眉作為回應。

  ●

  他坐在床沿,看著窗前的灌木叢。時辰尚早,初升的陽光斜斜切過庭院,停佇在剛過花期的香豌豆綠葉上,金黃色的光芒隨著早晨的微風在葉尖上跳躍。
  他剛才做了一個夢。
  在他的夢境之中,約翰和卡特的身影相偕邁步於沙灘之上,在海邊留下一步步輕盈的足跡。他們正在談笑,海風不時吹亂兩人的頭髮,蓋住他們的面孔,卻掩不住他們臉上對彼此的喜愛之情。這一切都是黑白的。一個海灘,卡特的聲音乘著海風飄來,他聽見她說:一個看不到血的地方。他佇足在夢中,一路目送他們沿著海邊而行的身影逐漸遠離。海水反覆地漫上沙灘,但他卻聽不到半點海浪拍擊的聲響,而他在想約翰的回答是什麼。
  葛蕾斯在他身後的被窩中翻身,發出一聲低微的咕噥聲。他半側過身,帶著微笑望向他蜷縮在溫暖被窩中的摯愛,過了片刻,又回復成先前坐在床沿的端正姿勢,繼續凝視著窗外,彷彿一尊早晨沁涼空氣中的微冷雕像。

  ●

  他斜斜地坐在沙發上,靠在扶手上的右手指尖虛抵著膝上書本攤開的書頁。葛蕾絲家的客廳一如他們過往共度四年生活的寓所,按照葛蕾絲的喜好布置成奶油色調的裝潢。因此室內在燦爛陽光的照映下,頓時暈成一片奶金色的色澤。
他的視線從好一段時間之前就不在他指下的書頁,他只是望著前方有著白色雕花窗框的窗戶。陽光大把地從分格的窗櫺中灑落,從窗戶下緣溜進來的風撥弄著亞麻色的窗簾,讓投射在地板上的光影如打在海灘上的白浪不停變換起伏。
  忽然間,他聽到細微的物體落地聲。葛蕾絲一早就踏著彷彿受到陽光徵召的抖擻腳步出門了,照理來說屋內不會有其他人。他仔細地夾上作為書籤的褐色緞繩,在茶几上擱下進度無幾的書,起身走向聲音來源的方向。
  他在葛蕾絲的畫室門前停下腳步。葛蕾絲一向喜愛在室外作畫,即使是紐約的一月也難以阻擋她的這份熱情,所以這間畫室大多時間只是用來存放她的作品以及其他雜物。
  眼前畫室的門是虛掩的,他思忖著各種可能性。也許是葛蕾絲早上取畫具的時候,一時忘了關上。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房間內空無一人,不算大的房間裡面是占據一方角落的幾撂雜誌和紙箱堆積而成的小丘,一疊斜倚著牆的畫框旁是用便宜木料做成的五層組合櫃,胡桃木色的表皮顯得有些磨損脫落。大概是房間的一部分都用來堆放雜物的關係,這個房間的灰塵比其他房間來得多。陽光在這個房間內顯得更為偏斜,斜射陽光中的灰塵悠閒而緩慢地循著無形的軌跡飄揚沉落。
  他在短暫的察看之後,往前踏了幾步,接近橫倒在地板上的筆筒。角落突然傳出一陣騷動。
  查姆尼,他嚴肅地出聲呵斥。葛蕾絲搬到此地後養的灰毛混種狗從牆角的紙箱堆中探出頭,然後奔向他的腳邊,腳爪在深原木色的地板上敲出細碎聲響。
  他慎重地告誡造出聲響的罪魁禍首,此地理應是牠的禁地。不過躁動的灰色小毛團睜著烏溜大眼仰頭聽訓沒多久,就開始在腳邊打轉,讓他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說荷蘭文。
  來吧,我們離開這邊。他拾起地板上的筆筒,正準備催促,視野中的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面朝著陽光架設的畫架,上面架著一方畫布,大約是正在風乾顏料。他朝畫架的正面拉開腳步,一步,兩步。
  現在他站在畫架的正面,小心地站在避免擋住陽光的位置。畫布上是他與葛蕾絲重逢的運河河畔。葛蕾絲喜歡描繪河邊的景色,關於那些隱藏在靜止表面下流動的消逝的生生不息的所有細節。
  他凝視著畫布上一抹高挑穿著黑色大衣的身影。身穿一襲黑色大衣的男人就倚著河邊的護欄,微微側頭,似乎正在欣賞河上風景,又像在觀察河畔往來的人群。
  若有所思,似笑非笑,他能想像男人臉上的各種細微表情。眼角的皺紋在看似漫不經心的瞇眼後漾起,灰藍色的眼睛帶著繾綣的笑意。
  想我嗎?男人彷彿說。
  他豐富的想像力讓他失笑,然而下一瞬間洶湧的情緒席捲了他。他的喉頭收緊發脹,無法吸氣無法吐息,彷彿他隨時會因為這心碎的感覺窒息而死。那個音節簡單的名字就卡在他的咽喉之間,在胸腔之中隆隆作響,反覆不停像是固執地擊打海岸的浪濤。
  「噢,約翰,」他深吸一口氣,喃喃低語,「你對此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