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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eil droit】

　　『你的右眼……是屬於我的。』

　　下弦月高高地掛在黑天鵝絨般的夜空，位於遙遠郊外的米誽遺跡一如以往地杳無人煙、幽闃寂靜。鎮上的人都知道，遺跡裡長年住著一對兄弟，只是他們鮮少見到這對兄弟，也不願意主動親近他們；畢竟有關這遺跡的詭異和恐怖傳聞就夠讓人望之卻步了，何況是它的主人。也因此，黎墨爾納兄弟一直過著清靜無憂的生活（雖然偶爾會有冒險者來打擾，不過也都被這遺跡所設下的機關打發走了）。
　　最近，黎墨爾納兄弟平靜的生活起了一點波瀾──託他們惡劣母親的福，來了一個可愛的妹妹。

　　米誽遺跡的房間眾多，除了主人們自己愛用的幾間房外，剩下的幾乎都是空房間。所以每當有客人來訪、需要住宿的時候，絕不愁沒地方讓他們住。
　　在專屬於艾雷特的書房內，除了應該存在的主人，還多了一名少女。
　　少女抱著枕頭，百無聊賴地坐在青年身旁。結束了一天和兄長的纏鬥，本應覺得疲憊而在床上好好休息，但某件事一直盤踞在她心頭，令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今天亞菲又如往常，千方百計地想摸拉米雅敏感的耳朵，而有著從不輕易向人屈服的好強性格的拉米雅，當然不會讓哥哥得逞。因此，這對兄妹又纏鬥了一下午。在爭鬥的過程中，拉米雅無意間看到兄長那隻總是被瀏海覆住的右眼。
　　那隻右眼，呈現異於金色左眼的黯淡銀色──那黯淡無光的程度就好像看不見一樣。
　　她有點想問，但沒有問出口；因為她不習慣過問別人私事，而且她也覺得哥哥不會這麼輕易就告訴她。
　　但她還是十分在意，照理說像亞菲這樣身手不凡的人，身上偶有兩三塊傷疤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令她好奇的是，是誰有這樣的能耐讓她哥哥變成一個殘缺之人？雖然也有可能是自己造成，但她還是在意事故的原因。因此，她現在才會出現在艾雷特的書房裡。

　　猶豫了許久，拉米雅還是開口：「哥哥……」
　　「嗯？」等了好久終於等到問話，艾雷特將注意力從手上的書移開，溫柔地看向他親愛的妹妹。「怎麼了？」
　　「那個……」她艱澀地開口，她真的不太習慣問別人的私事。
　　「大哥的右眼是……」
　　「啊啊，」艾雷特依然溫柔地笑著。「妳注意到了啊？」
　　拉米雅點點頭。
　　「怎麼？平常總和他吵架又打架，其實還是很關心他？」
　　面對哥哥的調侃，拉米雅脹紅了臉。
　　「才不是！我只是、有點在意罷了……」
　　拉米雅的眼神黯淡下來。
　　身為軍人，身體上的殘缺對她來說是非常要不得的；更因為亞菲深厚的實力讓她十分認同，所以她很想知道，那隻右眼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雷特放下手中的書，閉上眼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妹妹。最後，他睜開他那海藍寶石般的眼眸，目光放在拉米雅漂亮的天空藍睛瞳上，像平常一樣地笑著──只是那眼神卻帶了點哀傷。
　　「哥哥的右眼……是我造成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他們都還小、還沒去外頭闖蕩成就事業的時候──一個年幼無知的年紀。
　　從小，母親便經常不在身旁，除了每月按時寄來生活費外，他們一年見得著母親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因此身為哥哥的亞菲，理所當然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
　　儘管是這樣的朝夕相處，艾雷特對哥哥卻絲毫不以為意，甚至到了無視的地步。那時的他有著和現在無法聯想的性格──少言少笑、清高傲世、孤芳自賞；不僅總是忽略哥哥的存在，連母親也不放在眼裡。這樣的個性，直到發生了那件事後，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因為艾雷特的孤高自傲和總是瞧不起人的態度，在地方上早就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大人雖然對這渾身刺的驕傲小鬼頗有微詞，但因每次在艾雷特惹事生非之後，亞菲都會帶著賠禮親自登門拜訪替弟弟道歉，大人也就沒再計較了。然而這樣的情況在孩子們之間卻沒那麼好解決，他們不等到本人親自道歉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這種小孩之間的衝突，艾雷特當然不放在眼裡。儘管經常被圍堵或是陷入將慘遭圍毆的險境時，知道弟弟這愛惹事個性的亞菲，總會出面解圍。也由於凡事都靠亞菲解套，孩子們對艾雷特的不滿更是日益增加。
　　這次，艾雷特又不知道去惹到誰，對方的長相他不記得，說的事情他也沒有印象（他才不會浪費腦力在記這種無聊的事情上），不過看對方囂張的態度身旁還跟著許多小弟，他猜想大概是這一帶的孩子王之類的人物。

　　「我要你道歉。給我下跪道歉。」對方態度高傲地說著。
　　身旁的小弟也跟著叫囂。「就是就是！快道歉！」
　　「大家早就不爽你很久了，快道歉！」
　　艾雷特只是冷冷地看著眼前這群烏合之眾。
　　「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需要道歉的事。讓開，你們擋到我的路了。」
　　「你說什麼！？」對方似乎生氣了。
　　「他欠揍啦！讓我們揍他給他好看！」
　　「每次都是他老哥護著他，這次他老哥不在看我們怎麼教訓他！」
　　聽他們說著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三流小混混台詞，艾雷特皺起了眉。
　　有沒有搞錯？是那個他理應要稱作「哥哥」的人自己要做那些事的，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完全沒有想要倚仗他的想法。
　　還沒解釋，一群小鬼頭就掄著拳頭蜂擁而上，艾雷特下意識地護住自己。但是，理應挨在他身上的拳頭卻沒有如預期般地落下，讓他不由得睜開眼睛一探究竟。
　　一抹紅色的身影擋在眼前，那是他有點熟悉、卻從不放在眼裡的人。

　　「又是你！」
　　「讓開，我們要找艾雷特算帳！」
　　大家似乎都很不滿，殺出來保護兄弟的亞菲。
　　「小艾做錯了什麼，由我替他道歉。」亞菲的表情很是嚴肅。
　　孩子王也說話了。「每次都是你代他道歉，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我們要給他一點教訓，讓他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不勞你費心，我的弟弟我會自己管教。如果你們要對小艾做什麼，我也不會對你們客氣的。」語氣中含著慍怒。
　　孩子王雖然和亞菲沒什麼恩怨，但是對艾雷特的舉止也忍耐到極限了。
　　「如果你要這麼偏袒他，那我連你也一起打！」
　　說完，大家紛紛轉向擋在艾雷特身前的亞菲進行攻擊。
　　亞菲當然也有反擊，只是寡不敵眾，連艾雷特都看得出來亞菲趨居下風。他雖然不覺得自己有錯，但也知道這整件事是因他而起。
　　艾雷特躲在哥哥身後，正猶豫著是否該就這樣離開；若是把亞菲丟下，他心中會產生連他自己都無法忽視的愧疚感。
　　這時，已經有小孩開始撿起地上的石頭和木棍，朝亞菲攻擊了。
　　「唔…！」石頭在亞菲身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傷口，艾雷特看著眼前替他擋下大部分攻擊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總是想要保護他的人，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
　　不過就是個小孩子，卻總是獨自攬起責任，善盡「哥哥」的職責照顧他。
　　對……哥哥……眼前的這個人，是他的「哥哥」……
　　在艾雷特還在努力理解心中那股正在醞釀的情感時，一個小孩看準了亞菲身旁的空檔，拎著木棍向艾雷特衝來。
　　「小艾小心！」亞菲發現了這點，立刻轉身想替艾雷特擋下攻擊。但拿著木棍的孩子似乎被亞菲嚇到，沒握好的木棍就這麼滑了出去，插進正好在面前的亞菲的右眼。

　　紅髮的少年跌坐在地，血不斷地從右眼冒出，滴滴答答地淌下。
　　大家都被這一幕給嚇傻了，艾雷特最先回過神來，「哥哥、哥哥…！」他用力扶著亞菲的肩膀。
　　大家被這一聲聲的叫喚喚回了神，開始面面相覷。
　　「糟了……不好了……好像很嚴重。」
　　「快、快走……讓大人發現就不好了！」
　　「都、都是你的錯啊！誰教你擋在前面！」
　　「好了別說了！快走！」
　　不用幾秒鐘的時間，原本圍在兩人周遭的十幾名小孩都作鳥獸散，溜得一乾二淨。剩下艾雷特還在原地不停地叫喚，以及臉上不知何時淌滿的淚水。
　　「哥哥……」怎麼辦……都是他……都是他害的，哥哥才會受傷……
　　「啊哈哈，」亞菲努力撐起笑容。「你第一次叫我『哥哥』了呢……」
　　「嗚嗚…嗚嗚嗚……」都是他不好，都是他的錯。
　　「哎呀…別哭了啊……」
　　「為什麼……」為什麼要替他擋下攻擊，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造成的，為什麼要這樣子保護他，明明都是他的錯不是嗎？
　　「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亞菲笑著，摸摸艾雷特的頭。接著說出了讓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

　　『我的存在，是為了你喔。』
　　『你是我生存的意義，也是唯一的目的。打從你出生開始就已經註定了。』
　　『不論將來我們會走上什麼樣的道路，我在你身邊的這項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你的。』

　　「所以，別哭了嘛。」小診所裡，包著繃帶的紅髮少年，溫柔地撫去銀髮少年臉上的淚水。
　　他還是不停地掉著淚，每當看到哥哥臉上的傷痕，他總會想起自己過去是多麼地無知和愚蠢。總是忽略了身邊真正關心他的人，等到對方受了傷，回頭卻又後悔莫及。
　　面對哭成淚人兒的弟弟，亞菲很是困擾。比起眼睛的疼痛，他更心疼這個不斷自責的胞弟。艾雷特鮮少在他面前顯露情感，但是，頭一次的展露，卻是這樣的傷心和自責，那有多麼讓他捨不得。
　　「別哭了小艾，笑一個嘛？我都還沒看你笑過呢。」亞菲露出潔白的牙齒，撐起大大的笑容。「吶，笑一個？」
　　儘管還在抽噎，但既然這是哥哥的希望，那他就要努力辦到。於是他也努力撐起笑容，帶著淚水和鼻涕，不是很好看、卻是幸福的笑容。

　　如果笑容是哥哥的期望，那他會每天都帶著微笑。
　　如果哥哥是為他而存在，那他有義務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如果他是哥哥的一切、生存的目的，那麼，他將會用生命來守護這個人。


　　「於是，我就對他說，如果他的一切都屬於我，那麼，那隻失去的右眼也是我的。結果他很開心呢。」閉著眼睛，艾雷特說完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也回憶起當時哥哥發現自己的改變是有多麼地驚喜。
　　拉米雅只是靜靜地聽著，亞菲右眼失明的原因，還有艾雷特總是帶著的笑容背後的意義。她的哥哥們的羈絆是如此之深，那是連家人都無法介入、只存在於他倆之間的情感。
　　「別看哥哥那樣老不正經，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哥哥。」艾雷特笑得十分溫柔，她看得出來，那是不同平常表象的微笑，而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笑容。
　　她能理解，為何艾雷特能夠為了亞菲產生這樣的笑靨。了解哥哥們過去的故事，拉米雅感覺也更加親近他們了。
　　忽然，門被大剌剌地推開，「小艾，你有沒有看到……」亞菲看見書房裡的少女略感訝異。「丫頭，晚上不睡覺妳跑來這裡做什麼？」
　　「拉拉只是來和我培養感情的。」艾雷特笑著回答。
　　「什麼！？培養感情為什麼不找我！還在想妳怎麼不在房間裡跑哪兒去了……」
　　聽出亞菲話中的盲點，拉米雅冷冷地開口：「你到我房間去做什麼？」
　　不打自招，想趁她睡覺偷摸耳朵的目的似乎被察覺了，亞菲尷尬地笑著。「也沒有啦……只是想關心妳睡得好不好……」
　　「不用你費心。」抱著枕頭，少女冷淡地從兄長身旁經過，準備回房。在紅髮青年正欲尾隨、才踏出第一步之時，一把手槍槍口正對準他，墨色的槍身閃著冷冽的光。「不准跟過來。」
　　被妹妹如此嚴正警告，亞菲沮喪地坐在艾雷特身邊，頭靠在親愛弟弟的肩上，一副要人安慰的小狗模樣。「嗚嗚，丫頭好冷淡啊……好像看見了好久好久以前的小艾啊。」
　　「誰教你都欺負她。」不以哥哥的沮喪為意，艾雷特繼續閱讀手上的書籍。
　　「嗚嗚連小艾都這麼說……」
　　小小地哀怨完，沉默便在兩人之間擴散開來。但是，這樣的沉默不會造成彼此的尷尬，那是兩人之間很習慣的相處方式之一，只要在彼此的身邊就能感到安心。
　　今晚似乎是個特別的日子，讓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吶，哥哥，你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對吧。」
　　「那當然。我是為了你存在的。」
　　他依然笑著，海藍的眼眸柔情似水。「那麼，你也屬於拉米雅？」
　　「唔？」青年微愣，旋即又綻出燦爛的笑容，同多年前那個努力守護弟弟的孩子一樣。「當然，我可是你們的『哥哥』。」
　　下弦月高掛在米誽遺跡的上空，似乎在為這對感情很好的兄妹作微笑的祝福。



END ?



聽見哥哥回答的答案，艾雷特露出滿意的微笑。
但是……他轉過身，傾向亞菲，在亞菲被紅髮覆住的右眼上輕輕落下一吻。
「可是，你的右眼還是只屬於我的喔。」有些淘氣的笑容。
只有一小部分也好，請讓他獨佔他唯一的哥哥吧。
讓那隻眼睛永遠屬於他的，讓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曾經對他做過的事。
也讓他……永遠記得那一天在心中暗自許下的誓言。


─FIN─
11/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