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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照之路 / 試閱


之一

舉目所見是一片火海。

熊熊烈焰幾乎吞噬了每個角落,熱氣翻滾著,令人無法呼吸。曾經恢弘壯闊的建築,如今化為貪婪火焰的食糧,被大口大口地吞噬,只餘焦黑的殘渣。藥研藤四郎踏進這片火海,輕巧地循著沒有被熱流侵蝕的間隙,大步前進。即使稍一不慎便會沾惹上足以燒毀他的熱流,依然沒有影響藥研踏出的腳步。

他必須趕在這裡全毀之前找到他的目標。這次如果失敗,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藥研,站住!」

披散著一頭櫻色長髮,寬大的袈裟被燃出了點點焦黑,宗三左文字抽出了刀,硬是擋在藥研前進的道路上。映著火光,像是全身都染上了金,將宗三美麗的容顏帶出一股不可侵的氣勢。

果然被察覺了嗎。動作真快啊,想必在他離開不久後,就發現了吧。

藥研習慣性地側身,藏起按著刀的左手,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目光沒有退縮地和宗三相對。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緊咬牙關,宗三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了這句話,身上的佛珠喀喀作響,彷彿反映著他心裡無法壓抑的怒氣。看著對方盛怒的模樣,藥研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抬起的眼裡閃過一絲決絕。

「我知道的。宗三,一直都是。」

若要動手,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身為短刀的他有絕對的優勢。但除非必要,他不想傷害宗三。

「是嗎......都白費了呢。我本以為,你可以撐過去的......是我太看得起你了。」

宗三握緊手裡的刀柄,指節微微泛白。粉色髮絲在氣流中飄盪。秀麗的臉上擰起怒紋,熟悉的殺氣刺得藥研皮膚生疼。宗三是真的動怒了,平時那副慵懶溫和的模樣,現在已經成了鬼神,盛怒的、帶著殺意的鬼神。但是自己不能因此停下腳步。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

銀白渲染著紅的刀光瞬間就到了眼前。藥研側身閃過,利用短刀身形上的優勢壓低了身體,竄進宗三懷中,手肘猛地上抬,硬撞上對方左胸。上方不意外地傳來一陣悶哼,宗三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穩住步伐之後又揮刀攻來。

宗三的呼吸暫時穩不下來了呢。拔出短刀架開對方的攻勢,刀刃相貼,金屬摩擦的尖銳聲響刺進兩人耳裡,藥研趁勢又往宗三的腹部送了一拳。

他的力氣不大,只能暫時限制住宗三的行動,只要爭取到一點時間,只要一點時間,可以甩開的話......。

抄起刀鞘,藥研在宗三因疼痛而彎腰的剎那找到了空隙,利用堅硬的鞘重擊了對方的下巴。近身體術是他擅長的項目,身為打刀、手長腳長的宗三在這裡是無法贏過他的。

這一下讓藥研搶出了時間,他將半暈厥的宗三拖到尚未著火的角落,低聲說了句抱歉,轉頭就往越燒越烈的火場中衝去。

這個方向應該沒有錯。不趕快找到的話,就來不及了。既然宗三已經追過來,其他人應該也被派來找他了吧。不能在此功虧一簣。被帶回去的話,大將絕對不會饒過他的。若是因此被刀解......刀解對他來說並不可怕,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完成這件事了。

灼熱的火焰吞噬木料,劈啪作響。穿過城牆,遠處傳來刀劍交鋒、火炮齊鳴的巨大聲響,激昂的喊殺聲不絕於耳。

一代名城就要陷落——

「藥研藤四郎,給我站住!」

又一道熟悉的怒吼聲從身後傳來。究竟跑過幾個房間、穿過幾條長廊,他記不太清了,這傢伙居然還能找到自己,真不愧是本丸內的機動怪物。宗三他還能夠壓制得住,但這把刀,他還真沒把握能在不見血的情況下甩掉。

只能放手一搏了。

「喲,長谷部。」

藥研轉過身,手不著痕跡地放上刀柄。看著向自己走來、怒氣正旺的長谷部,中性的臉龐露出了挑釁的笑容。對方的利刃已經出鞘,美麗的皆燒紋路在搖擺不定的火光下有如漫天飛雪,正準備將他掩埋其下。

「奉主上之命,必須把你帶回去。」

要一擊制敵,否則受傷的人就會是自己。

長谷部每向他踏出一步,就得多一分警戒。藥研繃緊了精神,全神貫注地戒備著對方的攻擊。

「我還有該做的事,不能現在跟你回去呢。」

「少廢話!就算沒有主上的命令,我也會將你這個背叛者抓回去處置!」

憤怒的咆哮震動了空氣。周圍的火焰甚至被聲波震了開來,爆出零星的火花。看長谷部這表情,大概是想扼住自己的脖子,然後狠狠地掐斷吧。面對這樣的敵手,他需要更加專注。用盡一切手段,也必須突破。能夠利用的只有空間的優勢。若是比速度,他恐怕逃不過長谷部的追趕。

「還真是辛苦你了。不過,長谷部應該很難受吧。沒有經歷過烈火紋身,被保護得滴水不漏的公主殿下在這種火場中,還是不太合適啊。」

「混、帳!」

沒錯,就是這樣。

來吧。

憤怒能夠蒙蔽理智、遮斷思考,出言挑釁不過是煽動怒氣的手段。

氣得雙眼發紅,長谷部舉起刀,一個衝刺,刀刃斜砍過來,堪堪擦過藥研的肩甲。拔出短刀,藥研左閃右避,借力使力地擋開了幾次劈砍,雙手被震得發麻,差點握不住刀。

「我難道說錯了嗎?嬌生慣養的長谷部,黑、田、家、的、公、主、殿、下。」

「閉嘴、閉嘴、閉嘴!」

長谷部身上的聖帶彷彿因怒氣而飄揚,長腳跨出大步,刀尖閃著銀芒,帶著滿漲的怒意和凌厲的罡風,劃出一道月白圓弧,一副就是準備將人腰斬的狠絕。平常不會這麼輕易動怒的呢。想必是因為他對自己付出了信任、將自己當成戰友,而自己卻做出對他來說簡直是背叛的行為,才會這麼生氣的吧。

要削弱長谷部的戰力,正面衝突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優勢,只能靠奇襲。

壓低身體,藥研專注地盯著長谷部每一個動作,哪怕是細微的移動或是刀尖晃動的角度,一點都不能看漏。閃過了兩道劈砍,藥研發現長谷部的氣息變得紊亂。周圍的火焰消耗了氧氣,悶熱的氣流也讓呼吸變得困難,因為氣憤而大吼的長谷部是撐不下去的。

顧不了身體可能無法負荷,長谷部咬著牙,又是一刀用盡全力的橫砍。看準了刀的動向,藥研一躍而上,足尖踏過劈破空氣而來的刀尖,藉著小小的立足點弓身跳起。

發現藥研的意圖,想將刀收回卻為時已晚。右肩感到一陣劇痛,關節連接處被鋒利的短刀刺入,俐落地製造了讓他難以繼續戰鬥的傷口。

捂著被穿透的肩,長谷部依舊握緊了刀柄,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對你來說,那是件傷害同伴也必須去做的事嗎!」

「......是的。即使會因此斷刀、粉碎,也無所謂。」

甩掉刀上的血跡,藥研收刀入鞘。

「你還在做夢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馬上跟我回去,我還能幫你跟主上求情......藥研,別再執迷不悟了。」

長谷部說著,銳利的語氣逐漸放輕,語尾甚至隱隱地有些顫抖。

這傢伙恐怕連自己是故意出言挑釁這件事都知道啊。還想著要替他求情......他真的得到了很好的同伴呢。雖然對他們感到愧疚,但是......

「抱歉了,長谷部。記得把宗三也帶回去。」

「你!」

沒有時間了。

藥研看準了路徑,拔腿就跑。身後傳來怒吼,他卻已經無暇再聽那個憤怒的男人又說了些什麼。能走的路愈來愈窄,周圍的空氣愈來愈稀薄,推開的門一扇接著一扇,彷彿沒有盡頭。

就快到了。那個決定今後命運的地方。調整呼吸、咬緊牙關,藥研衝入唯一一扇沒有遭到火焰波及、繪著精美圖樣的門內。

就是這裡了。只要拿出來就、

「藥研,果然是這樣啊。」

熟悉的身影、孰悉的聲音,天藍髮絲、金色眼瞳,身上軍裝一絲不苟。那是他的——

「一哥......為什麼,會在這裡、」

四周是明滅不定的光芒。門外正燃著大火,門內卻一點也不受影響。一期一振緩緩朝他走來,臉上的表情看來有些悲傷,映著跳動的光線,金眼裡似乎還隱藏了些什麼,無法看清。他的長兄戴著白色手套的大手按著刀,似乎做好了隨時能夠戰鬥的準備。

看著面前眼神堅定的一期一振,藥研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內心的某個角落正在動搖。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已經沒有退路了呀,為什麼事到如今還這樣軟弱。難道這次自己又要放任得來不易的機會再度溜走嗎?他的目標物就在這裡,一期一振也很清楚這件事。不能讓兄長先出手。若是失了先機,恐怕會陷入苦戰。

不需要戰勝兄長。

藥研伏身,利用速度上的優勢竄進一期一振懷裡。正想出手,就被一柄太刀架住,對方只是拔刀將他擋下,反饋的力道就震得他雙手發麻,踉蹌地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一期一振凝視著他,像是想從他身上讀取隻字片語。眼見先機已失,藥研再次衝向一期一振,握緊手中的短刀,突刺、揮砍,步步進逼。

不需要戰勝兄長。他只要將『一期一振』從箱子裡拿出來,然後——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雖然室內空間對短刀來說較為有利,但面對藥研的緊逼,一期一振卻像是占盡優勢,一刀一刀擋下了攻勢。美麗的太刀反射了四周跳動的光線,藥研用力地瞇起眼,想要看清兄長的每個動作。

「我知道藥研這麼做一定有理由。但是,這是不行的。回去吧,藥研。回去之後,無論是什麼懲罰我都會陪著你的。不會再讓藥研一個人了。」

一邊說著,一期一振彈開了藥研刺來的短刀,反作用力讓那具瘦小的身軀幾個點地才將重心穩住。藥研喘著氣,背上已被逼出一片冷汗。

「一哥......我、」

藥研張著嘴,卻只能發出斷續的單音。眼神迴避了一期一振看著他的視線,藥研遲疑地後退了一步。他的兄長即使到了這種地步,也依舊如此溫柔......

一期一振輕嘆了口氣,舉起手裡的刀,金眼定定地凝視著低頭退縮的弟弟。端正的臉上沒有絲毫猶豫,刀尖指向了藥研所在的地方。

「藥研,我們約定好了。」

一模一樣。

和記憶中重疊的,兄長的聲音與話語在腦中迴盪著。

是啊。約定好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藥研抬起頭,抿緊了唇,跟著兄長的動作將短刀橫在身前。門外投射進來的火光在兩人眼裡跳動著,燃起相同的堅決。

火焰穿透了紙門,木製門框支離破碎,隨著愈發猛烈的火勢頹然倒下。劈啪作響的火星從門上剝離、飛散,如同盛放的山櫻,怒張著妖冶的花瓣,隨著翻滾的氣流撒下紛飛花雨。

兩人的距離只有數步之遙。


「為了守住藥研藤四郎的驕傲——」

為了守住一期一振吉光的驕傲。



「我不會讓你改變這段歷史。」

就算賭上性命,我也要改變這段歷史。



之二

眨了眨眼,濕熱的液體突然從眼眶滾落。對了,這是,他剛被鍛出的,那一天的記憶。為什麼臉頰會濕成這樣。大將呢,他不是在大將的房裡嗎?

擦了擦臉,藥研站起身。環顧周圍,他還在大將的房間裡。桌上的茶杯、空了的湯碗,還有四散的公文都還維持著原樣。但是大將不在。

四周異常安靜。

這不正常。

像隻驚弓之鳥,藥研衝出了房間。跑過一條條走廊、打開一扇又一扇的房門,整個本丸的刀劍們彷彿憑空消失,一點聲息都沒有。廚房裡還留著切到一半的食材,鋤頭和鐮刀就這樣丟在田裡,曬衣架邊還有一籃剛洗好的被單。

但是,看不到任何人影。

本該在廚房裡的燭台切不在,負責田裡工作的三日月和岩融不在,被拜託了曬衣的堀川不在,他的兄弟們不在。

大將也不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就像是被丟進了另一個本丸,從配置到擺設都一模一樣,只是除了他,這裡沒有其他人。瘋狂地翻過每個房間,甚至連櫥櫃和馬廄都找過一遍,還是看不見任何人影。本丸靜悄悄地,只有自己跑過的腳步聲,只有自己匆忙開門的聲響,除了這些,再也沒有其他動靜。整座本丸安靜地令人發狂。

最終還是回到了平常議事用的大廣間,藥研癱軟了雙腿,跪坐在榻榻米上,兩眼直直地看著審神者平時坐的位置,好像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那個位置。

就算現在他是清醒的,也無法解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或是,他下意識地不想理解。



之三

趁著吃完飯,一期一振洗澡的空檔,藥研推門進了兄長的房間。房裡已經鋪好了被褥,兩個枕頭整齊地擺在上頭。藥研不知道自己為何踮著腳尖,活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繞過被褥,他走到了房間一隅地刀架邊。那把美麗的太刀就擺在上頭。

只要一下下就好。只是要確認刃紋,不會花多少時間的。

身後未關上的門縫照進了滿映月華。藥研抽出了刀,銀白的光被刀刃反射,銳利的刀鋒透出凜然之氣。艷麗的刃紋亮晃晃地吸引著藥研的視線。那一定是他畢生所見,最美的亂刃。

藥研就這樣怔怔地看著手中的太刀,有那麼一瞬間,他被這把刀奪走了神智,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藥研藤四郎......?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問句驚醒了藥研,他急忙收了刀,又照原樣把刀擺回架上,一轉身,像是剛從澡堂出來,穿著單衣的歌仙兼定就站在半開的房門前,疑惑地看著他。

「沒、沒什麼事,我、」

「歌仙殿下,藥研這幾天是跟我一起睡的。」

「啊,是有這麼回事呢。我想起來了。」

一期一振也穿著單衣,鬆垮的領口露出大片泛著微紅的胸膛,臉頰上浮著兩抹熱氣蒸騰的紅霞,髮梢還掛著幾滴小小的水珠,周身散發出一股惑人心神的氣息。

就像那把刃紋艷麗的太刀。

藥研的視線隨著天藍髮上的水滴,落到鎖骨上,又沿著胸口的線條往下,直至沒入單衣的纖維裡,染出一塊深色的水漬。回過神,已經沒了歌仙的身影,只剩下靠在門邊的一期一振慵懶卻仍舊優雅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