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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向遠從來不覺得自己的世界會在一夕之間改變。

倘若成為事實,也不過是被名為現實的巨大車輪輾過一回,
那樣單純的疼痛而已。

然而眼前的所有非但與之大相逕庭,甚至超乎疼痛的概念。

被輾過會痛嗎?那也只是會痛而已。
手腳斷了會悲傷嗎?那也只是悲傷而已。
家人死了會難過嗎?那也只是難過而已。
當超越這之上的存在正在改寫人的腦袋的時候,意外地會將情感視作未曾認識的概念。

鞠向遠,16歲,頭一次見著人在吃人的時候,
甚至連瞪大眼睛也做不到。
眨眼與呼吸變成一種意識行為,彷彿一個恍神,身體的機能就會完全癱瘓。

世界已經改變了。
然在迎接死亡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人,屈指可數。

--
時值下午。
鞠向遠曾經希望時間這個觀念能夠被徹底的捨棄,上課、上班、下課、下班、吃飯、睡覺,一切都被時間規制的生活相當無趣。
「……以前的我是哪來的臭小鬼嗎?」
在昏暗的便利商店內部,他啃著過期一天的麵包仰天嘆道。

目睹人類不該在螢幕以外的地方目睹的畫面之後,
鞠向遠逃進無人看管的便利商店,將能砸的東西往門砸去,
順利阻止意圖攻擊自己的東西進來後,就蜷曲在封閉空間的角落。
已經是第三天了,心情也稍微冷靜一點,不過還是完全搞不懂狀況。

「……啊--沒想到會有在便利商店當繭居族的一天,便利商店真棒,懶人病造就的產業經濟萬歲。」
倒是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

電話打不通、不了解外面的情況、沒有人可以對話,
一個人待在密閉空間裡--雖然有水有食物已經是大幸。
突然覺得,在沒有大災難的時候這麼做的家裡蹲們簡直是腦子有問題。

「啊,我承認這是大災難了。」
對自己的想法吐槽也沒什麼好玩的。

其實倒也不是出不去。
這家夾在大樓中的狹長型便利商店,除了被自己用櫃子檔死的正門外,後頭有用來進貨的門,可以通到後面的大樓。

但人類要是這麼簡單就能夠面對現實的話,
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人自殺了。

這麼一想,才三天就能夠振作起來的自己也是挺厲害的。
嗯,一定是吧,說不定可以登上世界樂觀排行榜的前五十名左右。

要是有獎金就好了。

背起早由教科書更替成糧食與必需品的書包,還滿重的,因為裝了不少水,一定很重吧,大概是平常空洞書包的五倍左右。
--否則無法解釋自己發抖而無法向前邁步的雙腳。
「……這時候應該給我個會跟我一起奮鬥的可愛女主角才對吧。」
即使這種情況還是可以自我揶揄的自己,為此該感到驕傲。

駐足了好一會,可能有二十分鐘,也可能只有兩分鐘,不過時間也早就無所謂了。
鞠向遠確認自己還在進行身體機能地深呼吸幾口,總算踏出朝後門的第一步。

--
漫畫的主角都是怎麼活到最後的呢?
那一定是極為少數、極為湊巧、極為幸運的奇蹟吧。

那種東西是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的。
當發現這種簡單到可笑的事實時,鞠向遠決意這輩子再也不看漫畫了。

至少絕對不看求生系的。

左邊是敵人,右邊也是敵人,大概被四隻左右的東西包圍。
連正確數字都數不出來,到底該怎麼辦啊。
手上的武器是從架子上硬拆下來的鐵棍一只、背上背的東西比想像中要重、體力比自己想像中要差。
到底是哪些笨蛋想出『普通少年憑著自己的體能逃離殭屍的追擊』這種狗屁劇情的,下輩子詛咒他們一年踩到三顆狗屎。

由於一開始出門還算順利就大意了,
不,說什麼大意,自己本身就沒有什麼面對這種怪物的決心與戰鬥力。
沒想到才遇上一只,就揮也揮不著、打也打不到。
接著數量越來越多,就變成這種局面。

「……我還挺纖細的嘛…」
不,不是揮不著、打不到,是沒辦法。
平常連架也沒打過的普通少年,是不可能立即朝人的腦袋瓜毫無猶豫地敲下去的。

即使那已經不是人。
但誰能有面對並殺害似人的怪物的經驗呢?

朝肚子揍下去還是可以的,
他藉此將迫近自己的幾只稍微打退,但幾度下來,根本是種消耗體力、而無效益的做法。
距離越發接近,自己也漸漸被緊張與恐懼所綁架,失去正當的判斷能力。

總是對動作電影大肆批評的人是傻瓜。
『怎麼不快逃啊』、『怎麼會這麼笨啊』、『是我的話就打下去了』,這種話現在想來格外地令人反胃。

能做到的話就做啊。
能殺人的話就去殺啊。
能冷靜的話就冷靜啊。
能去死的話就去死啊。

最後一次的揮棒似乎與手臂的顫抖契合時機,鐵棒自手中滑了出去。
雖然飛得不遠,但卻沒有讓膝蓋彎曲還能再次挺立的自信,因此比起彎腰,選擇了後退。
這麼一來反而讓自己離武器更遠,馬上後悔三秒前的判斷。

時間重來啊、時間重來啊、時間重來吧。
即使這麼對神許願,大概也不會實現。
稍微失去理智的少年用力地將逼近眼前的男人踹開,導致兩人同時跌坐於地。

最糟的情況。
面對這種情況的自己,機動性只能算上尋常人的一半,要從坐姿立即修正到可以躲避與攻擊的情況至少要五秒。
然而下一隻已經接著過來了。

走馬燈?誰說人死前會開始人生的走馬燈的?
那一定是從一百樓的高空落地的途中吧。
面對直逼自己的女性上下顎,光是眼前的場景腦子就已經處理不來,而放棄背景的資訊,只能直直往那喉嚨的深處看去。

好噁心。
好黑。
好噁心。
好黑。
不想去。

下一秒,黑色卻消失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砸爛的聲音。
背景的資訊還沒重新寫入腦袋,因此暫時無法理解狀況。
有什麼東西啪滋、啪滋地,正在劇烈地活動著。

啪滋、啪滋、啪滋、啪滋。
好噁心、卻又好讓人安心的聲音。
那是,頭蓋骨被砸爛的聲音。

大腦與視神經再次連上線時,眼前僅僅剩下一個人了。

握著球棒,透著夕陽色彩的青年,朝著自己笑了。

「太好了…你沒事啊。」
那是發自內心感到開心的燦爛笑容。

沒有一絲虛假。


--

鞠向遠被青年帶回根據地,說是根據地,其實也就是較多人聚集的百貨公司。
在向遠所處的便利商店也看得到,相當大的百貨公司的四樓。
放眼望去約莫有四、五十個人左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受到一部份人的歡迎,也受到一部份人的側目。
二十歲出頭的一名女性與男性將他帶到一旁,檢查身上的傷口,並作詢問。
自己則老實地告知:在便利商店渡過了三天,什麼也不曉得。
兩人似乎有點失望,但也帶點安心地拍拍他,要他先好好休息。

有人可以對話的感覺有點奇怪,但說不感到高興是騙人的。
固然人一聚集在一塊肯定會有摩擦與不滿,但人依舊是渴望群體的生物。
這是刻在基因上的本能,無法改變。

鞠向遠同逃入便利商店那段時間那樣,花了半天才冷靜下來。
開始與人談話、與人交流,由於性格本身就屬合群,不久之後便順利地融入團體。

卻開始發現了自己不大理解的情況。

關於帶自己來的青年的情況。

從看起來溫和的青年口中得知名字『松子葉』後,他便將少年交付給他人。
而接手的人們,有種遵從指示的態度。
鞠向遠原先以為青年是領導者,但似乎不然。

松子葉並沒有在團體之中。

雖然最常外出,常給予大家訊息、常給予大家指示、也能夠與人對話,但松子葉與人卻有種難以理解的疏離感。
--不是他與人疏離,而是人與他疏離。
團體排斥著松子葉。

為什麼呢?松子葉看來頂多二十歲前半,應當不是什麼偉人、或是名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行動力與思緒相對較他人清晰冷靜。
莫非是對於有能力者的群體排他行為?

即使問了週遭的人,他們的態度也顯得猶疑。
「嗯…那個人,有點奇怪。不過他還是很厲害的喔,大家還滿相信他的,大概。」
「總之小心一點比較好。」
不是不願意回應,而是不曉得如何回應那樣,對於松子葉這個人的敘述,他們總是抓不到要領。

鞠向遠幾度與松子葉搭話,但沒有人特別在乎,而松子葉也相當正常地回應。
「我大三囉,念的是哲學。向遠是高中生吧?」
「啊啊,嗯,不是什麼好的高中就是了。子葉哥是很好的大學吧?」
「咦,那個稱呼有點微妙啊--可以直接叫名字就好了吧…?」
「欸?這樣我才會覺得奇怪啊…」
但他們的對話未曾有第三人加入。

彷彿擁有個人的談話室一般,只要有松子葉,就不會有人以私人的方式干涉。
沒有人想以個人的方式去干涉松子葉的存在。
但也不會阻止別人去干涉松子葉的存在。

鞠向遠在那天傍晚之前,沒有理解這是為什麼。
--

那天,嬰兒哭了。
哭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停下來。
嬰兒的母親怎麼哄、哄得累了、哄得哭了,嬰兒卻沒有停止哭泣。
兩人在群體視線的中心交會處,似雕像地維持動作。

鞠向遠記得,那對母子是前天才剛被帶回來的。
他以為那是因為不安造成的,但似乎超乎自己的單純想像。

母親抱著孩子,孩子持續哭著,沒有人上前慰問。
少年覺得奇怪,正思索著要不要插手時:
「…怎麼了嗎?」
青年笑著問了。

而群體的氣氛變了。

黏稠、悶熱、甜膩得令人想吐的某種東西圍繞在群體之中。
好似要將什麼東西分割開來,卻又黏在一塊的感覺。

「那孩子怎麼了嗎?」
「不,那個,沒有,大概是,餓太久了…」
「奶粉不夠嗎?需要再去下頭的賣場拿一些嗎?」
「不,奶粉還有,那個…」
母親視線游移,有人對此投以擔心的眼神,有人則投以另一種眼神。

再不會察言觀色的人,也該認得那種眼神。

松子葉一偏頭,
「莫非那孩子,發燒了?」
他簡單而無情感的一句話,卻讓許多人鐵青了臉。

母親沒有答腔,卻有另外一個聲音,突破了三人的空間。
「…那孩子被送進來的時候有傷口。」
那是一名男性,帶著顫抖的聲音。

以這句話為分界點,有什麼東西被撕破了。

或許是信任、或許是關係、或許是安心、或許是恐懼。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呢。」

松子葉沒有改變。
松子葉仍然是良善而正直的模樣。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
唯一沒有因這份黏膩而噁心的情緒改變的人是他。
然而卻極為不自然。

鞠向遠理解了松子葉的不自然。

青年將嬰兒搶過,自母親的手中抽離。
不,那份舉動並沒有過多的粗魯,甚至被稱作接過也無妨。
母親瞪大眼。
「不、不是那樣的,不是…」
她排斥著,卻接受著。排斥著,卻接受著。排斥著,卻接受著。
她沒有絕對的勇氣能從青年手中搶回嬰兒。

因為那是正確的。

青年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

鞠向遠理解了松子葉。

松子葉是--人們不想去面對的,最正確,卻又極端扭曲的存在。

松子葉對於人類以外的生物,不抱持著一絲一毫的感情。

因此群體無法接受他,卻又尊敬著他。
害怕他,卻又依靠著他。
他能夠做人類無法做到的事,然同時也偏離了人類的存在。

這樣的存在,算什麼?

青年高舉嬰兒。
母親瞪大眼。
群眾沉默。
鞠向遠。

鞠向遠將嬰兒,自松子葉手中奪下。
「你開什麼玩笑啊--!」

簡直像是漫畫主角的行為。

鞠向遠這時候又一度,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認真重看求生漫畫了。

「咦?」
松子葉還沒反應過來,維持著ㄟ的口型,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而少年則像是被開啟什麼不可思議的開關般,開始自己也難以理解的行為:
「你有什麼毛病啊,這怎麼想都很奇怪吧!這傢伙只是發燒而已欸,難道不可能只是感冒嗎?你居然想就這樣摔死他?」

松子葉一會便吞下這番話,卻沒有特別的感想:
「可是就目前的經驗來看的話,這樣是很危險的,向遠。」
他認真而理論性地回應。
沒有因少年的行為而動搖抑或憤怒,單純地敘述事實。

「那只是『可能』!『可能』很危險而已吧?難道我會因為『可能』考不上大學所以我就不去考嗎!」

「單就風險上來說也是不合成本的。
倘若放任這孩子不管的話,這份『風險』會帶來的『損害』,將遠比在這個時間點把他殺掉還要來得大上很多。」
「你不能因為『這點損害』就讓『風險』增加,這是不合邏輯的,向遠。」
「為了在場所有的人,必須在所有的風險擴大之前剷除才行。」

松子葉是正確的。
單就理性上判斷絕對是正確的。
這點鞠向遠也明白。
但是,

「--你沒有算入情感成本啊。」
「…咦?」
「倘若在這裡把這傢伙殺掉了,你有想過會負擔多少情感成本嗎?」
「我說的不是身體上的負擔,是心理喔心理!」
「大家會因為這樣一個小孩子被殺掉而感到罪惡感、絕望感、還有不信任感!會對自己存活下去這件事產生疑慮。」

「就算這傢伙真的已經是怪物了好了,他所帶來的未來損害真的很大好了
--你能計算這份絕望感跟那份損害的差值嗎!」

「不會算的話現在就給我住手!這傢伙我來負責!就算他之後真的必須被殺掉也不該這樣大庭廣眾地被殺掉!」

「……」

沉默、黏膩感、空氣、時間,什麼都被定住了。

在這短短的五秒間。

而後,
「……原來如此。我沒有從那方面考慮過呢。」
松子葉掐著下顎,對鞠向遠的話語給予認真的回應。

「好厲害,向遠其實很聰明嘛。怎麼老是對自己沒什麼自信呢。」
青年笑了。
同以往那樣,發自內心的笑容。

「欸?」
反倒是這頭的少年感到滿腹的不解與疑惑。

「嗯,就這樣吧。那樣也是有那樣的邏輯在呢。謝謝你,指出我想不到的事情。」
「欸?啊,嗯,不會…」
「那麼就這樣囉。我去拿點退燒藥跟散熱貼來,向遠要看好他喔。」
「啊,喔喔,嗯…」

鞠向遠大腦還沒能運轉,松子葉便浩然地離去。

留下的是恢復成無味的空氣,與無限的沉默。

這是名為鞠向遠的少年,自此之後被視作名為松子葉的青年的看管人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