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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選弱桑 / 兄弟 / 試閱

之一
一期一振帶隊出陣時藥研藤四郎正忙著削馬鈴薯皮,所以他沒去本丸門口送行。距離晚餐時間只剩40分鐘,他是被緊急召喚的特殊戰鬥部隊傭兵。

藥研坐在低低的矮板凳上,前額的黑髮抗議無用,被亂用夾子往兩邊夾起,露出一整張蒼白、並且以他的身高來說顯得過於老成的臉龐。穿著黑色及膝襪與同色皮鞋的腳漸漸消失在淡黃並帶著土壤氣息的廚餘裡,圓滾滾的根莖類蔬菜在他手中像是活了一樣滾來滾去,被扔進大鍋的時候整個脫掉一層皮。燭台切光忠把湯鍋內濃稠的燉菜舀進手上的白色小碟子,即使只是試味也站得英俊筆挺。

他發出讚嘆自己手藝的性感聲音,藥研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否認燭台切確實有料理的天賦,當然刀為什麼會煮飯又怎麼可能有天賦這件事基本上不在討論的範圍裡,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必須先解決刀何以會變成人的問題。
前一個問題倘若無解,下一個問題自然也就失去了前提。
總之已經是這樣,沒人問過他們的意願。取得人類的身體,會流汗、會飢餓、會愛睏,這就是既成事實。傳說中的都能現身,燒失的自然也沒問題。


在大阪地下城裡第三次等待挖掘的刀名為信濃藤四郎。


大廳裡,藥研罕見地主動舉手。他想去接信濃,也沒什麼為什麼,畢竟是兄弟。

熟悉大阪地下城的情況,對小判有敏銳嗅覺的博多永遠占著一個缺,一旦事關兄弟一期一振又總是當仁不讓。最近本丸添了許多新刀,我行我素或者總是以哥哥為優先,懶得工作和不知道眼睛究竟能不能睜開的神秘大人也需要實戰及鍛鍊,鍊度已經封頂很久,都不知道幾百年沒出陣過的藥研順理成章被排除在外。

『為什麼啊?』藥研煩躁地想,事實上不只如此,他甚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被無端打岔,審神者停下吩咐的話語,露出困擾的笑容。
她一直是這樣。這個本丸的審神者是個好脾氣的年輕姑娘,雖然因為戴著面具無法得知對方的長相,但藥研還不算討厭她用軟綿綿的聲音,作些強硬的指派。審神者的存在安定了大家搖擺不定的「心」,以與生俱來的強大靈力給予他們引導及支持。

最初,這個本丸裡,只有他和歌仙兼定兩把刀,藥研不懂風雅,他不知道作為一把刀,在意那些東西有何用,所以他和歌仙處不來。但處不來也得處著,為了捉襟見肘的本丸財務,四處收集資源,努力出陣。在只有兩把刀和一位審神者的日子裡,他被迫寫書法,讀和歌,踢毽子,吃審神者家傳口味的雜煮度過了第一個新年。
以那個年節為起點,本丸漸漸變得熱鬧起來。有緣或者無緣會見的,有過淵源和曾為敵人的。像麻雀一樣吱吱喳喳的弟弟們最常問他的問題,全都關於一期一振。

『一哥會來嗎?一哥在哪裡?』

藥研答不上,他只能哄著弟弟,好聲安撫,要他們相信連他自己都壓根不確定的,未知的未來。同時,也對自己產生了疑問。
他的存在尚不足以穩定弟弟們不安的「心」嗎?燒失的刀就不行嗎?非得要大哥,非得要那位粟田口吉光的傑作,那把凜然的、高傲的、張狂的太刀才可以嗎?

兄弟們殷殷期盼的太刀化身而成的男人此刻正冷冷地看著他。似乎對他插嘴審神者的指派不以為然。但他不會說出口,因為這是他們必須自行理解的自不待言的錯。
輕撫弟弟們頭髮的大手,總是滿溢著憐愛與疼惜。藥研記得非常清楚,關於一期一振剛被鍛出時的事情。長兄一一回應弟弟們思念的場景,如今他仍歷歷在目。
也記得自己同樣因為這個男人的終於出現,鬆了好大一口氣。站在他身邊的鯰尾猛拍了一下他的背脊,大大的眼睛眨啊眨,笑著說太好了呢,一哥總算來了,今後我們都會輕鬆許多吧?畢竟大哥是我們的依靠啊!雖然我是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情……
藥研垂下肩膀,露出微笑,卻始終站得老遠,眺望那幾乎能算得上是溫馨和樂的情景,他應該加入,可卻加入不了。他就是會感受到一種莫名奇妙的疏離。
他明明也開心,雀躍歡欣,卻完全沒想過成為那其中的一景。

水藍色頭髮的男人發現到了,於是望向他。只是短暫的四目交交,藥研卻畏縮起來。那對眼眸像燒化成水的金,明明應該非常炙熱,可注視著他的視線卻冷得像冰。
本該對戰場上敵人殘酷的目光見怪不怪。但是,那一瞬間,藥研清楚地體認到,擁著弟弟們的這個男人,是溫柔的哥哥;但在此之前,他先是一把慣於殺戮的刀。

藥研。男人喚。過來哥哥這裡。語氣很輕柔,但卻帶著某種不容分說。

只好走過去,有點不情不願地。一期一振朝他伸手,鯰尾從他身後撲上來,他們像漿糊一樣抱成一團。一期一振笑著,把他和鯰尾一同摟進懷裡。寬敞的懷抱,似乎能夠包容一切。溫暖的大手撫摸他的頭頂,黑髮穿過戴著白手套的細長手指。

一期一振又笑了,這次只衝著藥研一人。

藥研,我不在的時候,辛苦你了,你很努力喔。

──可是即使再怎麼努力結果也都會是一樣,一期一振永遠都是「哥哥」,是在他們之上的存在,不管先來抑或後到。這中間的差距,一如短刀永遠不會變成太刀。

這把刀,這傢伙,這個男人,現在,是用什麼樣的立場在說這些話?

生來就高人一等,眾人都在你之下,此前所有辛苦,都是為了迎接你的到來。
藥研搖搖頭,又咬了咬嘴唇。一哥不會這樣想,他告訴自己,可是誰又能完全理解對方的「心」?他很希望一期一振不是那個意思,可惜他懷疑他就是那個意思。藥研很清楚,弟弟們也一樣,他們總是情難自禁地服膺,只因那是「一期一振吉光」。

就算曾燒毀,就算被磨上,他依舊是「長兄」。
依舊是名滿天下,獨一無二,粟田口吉光鍛造的太刀。



藥研是大孩子,所以一期一振對待他和鯰尾等人與對待五虎退、秋田的態度並不相同。他幾乎不苛責,但也不提示,他覺得他們已經成長到應當自珍自重,並將身為粟田口刀的驕傲銘記於心。對於一期一振,他們既敬愛,也畏懼。只能時刻鞭策自己,言行舉止必須滿足大哥的期待。但這之中也有依舊我行我素的傢伙,例如亂。

藥研當然不覺得自己是孩子。
只是也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成熟,偶爾還是會有狂躁的想法。他是刀,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肉體僅止暫宿,和平與親愛只是虛浮表面的假象與幻想。
這並不代表他就不喜歡兄弟們,或者與兄弟們相處的時光。歡笑的光陰是可貴的,但他不希望這份溫柔與平靜鈍了他的刀鋒。
可是,即使再鋒利,不能上戰場,又有何用?
日日夜夜磨練砥礪的戰鬥技術,如今也只配蟄伏於廚房一角,淨幹些雜事。

然而令他焦躁的理由並不僅只如此。

燒失的刀,沒有對生的念想,沒有對死的恐懼,沒有對未來的臆想,沒有對過去的追憶。雖不到生無可戀的地步,但是,他確實沒有特別執著之物。

──他沒有心願。




之二

藥研從房間的角落,提來常備的急救箱,跪到一期一振對面,熟練地拿出棉花和雙氧水。一期一振將雙手輕輕搭在膝蓋上,歪著腦袋的樣子,不知怎地感覺很乖。
就像燭台切莫名其妙掌握了烹飪的技能,藥研也不知怎地成了本丸的醫生。戰鬥受到的損傷可以靠手入復原,但人的身體很麻煩,不戰鬥的時候,也有可能出狀況。
因為不能上戰場而怏怏不樂這種症狀,更是藥石罔效。

五味雜陳地將沾了雙氧水的棉花輕輕撲到大哥的臉上,那些應該會產生的刺痛,對方卻好像壓根感受不到。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涼薄的唇角反倒微微勾了起來。

「為什麼要笑?」藥研皺起眉頭:「一哥是感覺到痛就會笑的類型嗎?那我可以讓你更痛一點。」
「雖然很感謝藥研的好意,但不需要。」一期一振笑得難以捉摸:「我只是因為,雖然能夠感受到痛楚,但卻總是無法習慣,所以覺得,很不真實。」
「受傷是真的啊,疼痛和流血也是真的吧。一哥取得人身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還不能習慣嗎?」
「不習慣。無論如何也習慣不了。畢竟我是刀啊。我和藥研都是。」
說著理所當然的話,一期一振仰頭看他。他的唇色鮮紅,說話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牙齒,像晶瑩剔透的貝殼,泛著珍珠色的光澤。
美麗的刀身,美麗的男人,粟田口全家都為之驕傲的存在。
但這皮囊終究是身外之物,戰爭結束都將不復存在,說到底他們的五官以及體態,多少都參雜了「人類」對他們這些刀劍的幻想及喜好。

倘若能夠化身為人──「一期一振」想必就該是如此。

五官工整,笑容嫻靜,言談恭謹,可仍舊無法掩飾他與生俱來的狂傲。特別是,戰鬥時。他那蔑視他人,揮刀後就彷彿知曉定能成功擊殺對方,因而連看也不看一眼,嘴角啣著冷酷的笑意,下一秒就轉身離去的姿態,無論敵我,都感到背脊發寒。


──一哥不是我們的敵人真是太好了呢。
訓練場的牆邊,秋田喃喃自語。

明明長途跋涉回來應該很疲倦,一期一振卻總是會在簡單洗漱和進食後,一一檢視他們鍛鍊的情況。他逐次與他們手合,壓在短刀上的重量,令人無法想像這把太刀化身而成的男人才剛結束長達三天的遠征。
秋田的短刀被打落,正欲撿起,卻被木刀刀背抹過後頸。短刀都是人類孩子模樣,皮膚也像人類孩子般細緻,倘若被刀鋒擦傷,就算是木刀,還是有可能流血。
粉紅色頭髮的男孩睜大眼睛,雙唇顫抖雙膝跪地,仰視著他的兄長。

是兄長,還是敵人。那一瞬間藥研覺得佇立在訓練場中央的男人甚至都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嗜血的太刀,無論敵我在他面前都只能俯首稱臣。

謝謝,一哥。秋田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

那一瞬間,男人的五官發生了某種不自然的變化。藥研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就像見證狐狸化身成人的那一瞬間。為了從刀恢復成人,他迅速作了某種內部的調整。
殺人的凶器,重新化身為他們最親愛、溫柔的一哥。

『還有進步的空間。不過,作得很好。』

──那一瞬間,一哥是不是真的想殺掉我呢?秋田撫著自己的後頸,一期一振力道控制得當,所以並沒有留下傷痕,可是他依然不停顫抖,即使藥研輕輕抱住秋田的肩膀也無法平息。
胡說什麼,一哥不會作那種事。藥研對秋田說,也對自己說。

即使對親族也無法掩飾的狂戾,或許正是那個男人身而為刀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