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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救贖是更大的諉過。他說。當他看著他的時候,視線是落在地平線那端,看著太陽落下。他眼裡映照的夕陽,像是餘燼,吹不起半點星火。然而那並非告解的姿態,只是不以為意的輕浮。「如果世上真有這麼遭事情,那必定是場笑話。不但從前犯行都成了陪襯的丑角被一筆勾消,更是背棄了自己。」裘達爾說起這話時,神情有著無可救藥的驕傲,在逐漸褪去而冷卻的夕色,閃現譏誚的輪廓。

  「這是謬論。」
  辛巴達一邊肩膀倚在牆面上,站得像根筆直的樁子,卻歪斜地釘下。他顯得很疲憊,又荒涼、冷漠,如此無動於衷。像這樣的反駁已有過無數次,每次他都不明白那些邏輯是怎麼扎的根,怎麼站得穩妥。然而他的話語不過杯水車薪,是無法使裘達爾認同的;即使雙方都了然於心,也不過敷衍。他在意的從來只有自己腳下踩的那一方地,那一塊影子,驕傲卻不修邊幅。裘達爾從來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對偽善嗤之以鼻,又好像自有一套標準。
  「你不過是想找藉口解釋自己的惡趣味罷了。」

  裘達爾扯著嘴角哼笑,並沒有將他的反駁當作一回事。在這點上,他和那些異教徒出奇地相似,都活在自己信仰的正義之中,唸唸叨叨地過活,其狂熱如出一轍。他是多麼鄙視懷疑啊,好像他無須武裝,即為刀刃本身,對自己的力量忠貞不移。
  他讓狡詐沒入傲慢的袖口裏,卻根本不怕誰看穿。可能他們之間存在著默契般的妥協,這場戲碼打從最初就不言而明。
  「你覺得我們是在討論嗎?」
  「別丟臉了,這是多幼稚的腦羞成怒啊。找荏也用高明點的手法吧?」
  他怏怏地撇嘴,「你也太無趣了吧。」
  「我可是回話了啊?連討論空間都不給的人現在是說什麼。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要講那還是先讓我走了罷。我不過是例行來煌帝國交涉,你對這類行政話題是沒興趣的吧?我不明白你和我閒扯會有什麼意義。」
  「無論如何都要對每件事安上一個定義似的,」他嘻嘻一笑,「你變成一個悲哀的大人了。」
  「我是啊。」辛巴達敷衍地回答。「而且我不像你一樣無所事事、有閒想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我讓你分心嗎。」裘達爾抱腹哈哈大笑。
  「別傻了。」他說,「而且怎麼會說到那裏去?」
  「沒關係的,我知道啊。」
  他眼膜映著沉暮前最後一點熒熒的夕光,亮得不可思議,又像是燭火那樣搖曳。他目光熱切,不過是天色的錯覺罷,追逐夕陽,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就要這麼沉到最底了。辛巴達想這真是太荒謬了,裘達爾像是撲蝴蝶似的玩鬧,我竟要當真嗎?
  別傻了。他在內心複述。然而他確實心神不寧,一滴墨點了下來,不待攪和就混濁起來。辛巴達抱臂而立,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冷意在他手心成密密麻麻的汗,那點光也褪去了,終於。
  對面的人困倦地打了呵欠,「我還以為你要說些什麼就等著,不過看來今天就到此為止了?」
  不待辛巴達反應過來,裘達爾擺了擺手就走了。他來去都像沙漠的暴雨,毫無預兆、隨興而至,剩他濕漉漉地滴得滿地狼藉。他向來無法理解裘達爾的反覆無常(也可能是根本不願探究)。那到底是看不下去、還是無法直視,至今沒有定論。他有時候會覺得這個人徒具性格卻沒有思想,但偶爾,比如先前的對話,令他大吃一驚。他不知道他對那個話題有多認真,或許不過一時興起的胡謅,卻不可否認是少有的感性,像某種暗示一樣,存在無法忽視的徵兆。
  直觀而言,那聽起來就只是冥頑不靈的狡辯而已。他像個自鳴得意的無神論者,對自己的推論深信不疑。
  或許即便對裘達爾而言,也需要一個能夠信服的理由吧。若是如此,那便不是別人可以比手畫腳的。
  但一切終歸與他們對立的本質毫無瓜葛。

  他定下心來,總算回神。辛巴達揉了揉無意識僵持姿勢下痠痛的胳臂,邁步往宮殿裏走,一進入迴廊便有煌帝國的侍者領路到供休憩的房間。由於還有未完的行程需要進一步協商處理,就在煌帝國暫住一晚。
  儘管關係緊張,畢竟還未及開戰之勢。
  他熄了燈躺上床鋪,闔起眼時還在想那一輪落日,水窪倒映著火燒一般鑄紅的天空,像一場壯麗的災難……他只能預見過後焦灼的殘骸,硝煙冉冉,那個投影就站在他面前……
  他對他說,我知道啊。我知道我讓你分心。他微笑起來,眼裡含著夕陽,往地平線陷落

  然而他們之間的恩怨似榭寄生蜷曲纏繞在白楊樹上,要將之絞死,卻又貪賴而活。哪裡還有僥倖的餘地。


05.

  他來了。
  辛巴達要從煌帝國離開的前夕,他來見他。
  那一天太陽很大,他站在那裡,好像哪也不去,又好像隨時都會離開。影子倒扣在他的腳下,像空蕩的鞦韆一樣細碎地來回擺盪,但當時並沒有起風,他想是裘達爾就要走了,最後想說點什麼話。不過他們都知道再怎麼樣都徒勞無功。儘管他好像從來不會厭倦。
  「你知道嗎。」他還是開口了,「我連作夢都在思考你會以怎麼樣的方式死去。」
  「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殺了你,也只會是這樣吧。只有我有能力賦予啊。」
  辛巴達默不作聲。那語氣裡並沒有挑釁,彷彿只是一場稀鬆平常的聊天,卻帶著某種悼念似地不分明的感嘆。
  「不,其實我的結論是,我想不到啊。我想不到你會毫無價值地被誰殺了。你感到榮幸吧。正因為我看不到、也沒有辦法成為你的終點,才會想要和你聯手啊。如果是我們……站上同一高度,俯瞰這個世界,那就是終點吧。」

  不知道為什麼,辛巴達日後總是一再回想起這天。日正當中,陽光扎得他幾要睜不開眼。他最後其實已經看不清他的表情了。眼前亮晃晃的,那裏有一道潑蝕開來的陰影。他眨了好幾下眼,直到他低下頭來,看見一隻燕子遠去,才消逝不見。那時早已來不及了。
  本來是尋常情景,裘達爾大搖大擺地來到他面前,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要不邀他聯手。那態度總是雜糅著相似的氣息;然而那天不一樣,彷彿才下了一場躲避不及的暴雨,他渾身濕漉,雨水沖刷去了氣味。
  他站在淋漓的陽光底下,站在平直的,像是一道切口的地平線之上,流沙淹沒他的頭頂,沒有聲息。
  那一刻辛巴達閉上了眼,默念:不過海市蜃樓。

  他不記得他後來是否又說了些什麼,或者何時離開。他迷了眼了,意識遠去。而越是回想,就越記不起來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記憶總是顛三倒四,一旦你拚了命去回憶,必定徒勞無功;然而當你想起來的時候,這一切早已不重要了。
  他到臨頭才明白,那是一場告別式。裘達爾早在當時就打算遠颺。

  剎那即是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