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在那之後,嬰兒奇蹟似地安然無恙。
因為藥物跟照料,高燒退去、並恢復成平時的模樣--鞠向遠對此也感到萬分驚訝。

但這絕非全然是好事。
除了安心之外,混有雜質的東西也融入了群體之中,分解、擴散、通行。
那是--松子葉不再是『絕對』的事實。
群體對異端的恐懼與不安因此浮上水面。松子葉殺害似人生物的恐懼、與可能將自己排除的不安。

固然沉默抑或反抗都是出於「己身的利益」,
其微妙的差異卻使得情況開始崩解。

鞠向遠不明白這是否正確,甚至對自己將『絕對的規矩』破壞一事感到愧疚。
但也不會給予否定。
那是異常的情景。

松子葉不是絕對。
即使他的行為可能為人類福祉的最大公因數。

--

與松子葉交談的人變少了。
不只是私事,連同外出、商量、討論,也漸漸將他除去。
他的經驗與果斷的思緒確實可以給予幫助,但好似完全切斷了與群體的接觸,成為獨立的存在。

開始有人會給予他明確的厭惡與排斥,並拒絕與他往來。
那是恐懼?又或者是噁心?
鞠向遠唯一明白的是,這個變化多半是自己造成的。

即使如此,松子葉仍然沒有改變。
對於在場所有人有益的行為、對於在場所有人有益的提案,他依舊豪無吝嗇的給予。
無論是赴險外出至更遠的地方,又或者是獨自前往收拾入侵至百貨公司的殭屍,
松子葉依舊是以往的模樣。


僅僅對『活著的人』給予最大的溫柔,
那般異質、正確、卻又不協調的模樣。

而鞠向遠則改變了。

「…喂,你不吃點東西嗎?」
「嗯?啊啊,沒關係,我等大家吃完再過去。」
「會被忘掉啦。快去。」
「向遠怎麼不叫我的名字了呢?以前都會好好叫的說。」
「……」
「飯要沒了喔。」
「……松子葉。」
「噗,哇啊--敬稱終於被省去了呢。這算是大進展嗎?」
「怎麼看都是退步啦。蠢蛋。」

也僅僅是這種程度的變化。

就同大多數的人一樣,少年無法對人絕情。
更何況造成更糟局面的人是自己,實在無法丟棄責任心與罪惡感。

青年曾經救過自己,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只是鞠向遠,群體的部分也存有這種想法。
「向遠--麻煩你把湯送給他好嗎?」
「欸?為什麼是我…」
「麻煩你了嘛,吶?向遠跟那個人最親近啊,沒問題的啦,大家都很相信向遠喔。」
「我怎麼有被敷衍的感覺…」
松子葉依然是被認可的存在。
只是偏差。
所以隔絕。

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不受傷、也不傷人。
這是人應有的型態。
「嗯,所以沒有問題。」
松子葉曾經對此這麼笑著說道。

鞠向遠則沒有回應。

--

那是星期天的夜晚。
由於缺乏電力,雖然有水,但是沒有燈光可以使用的。
大家的作息比規律還要規律,
堪稱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約九點左右就進入大半人的就寢時間,十一點已然一片沉靜。
這是以往的現代生活難以想像的,鐘錶顯得多餘且礙事。

少年也是為躺在地上的一員。
早上沒消耗什麼體力,有點難以入睡,不過還是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以策安全,每一個區域都有安置一個手電筒。
鞠向遠半瞇著眼,望著那約莫一個手臂距離處的光源,全力將睡意拉向自己昏沉的腦袋。

就要以為自己即將入睡時,
脫軌的日常卻又再度上演。

起初是慘叫,那是短促而沙啞的男人的聲音。

半數人倏地跳起,但眼睛沒有方向。

人聲嘈雜的聲音開始四處竄起,接著又是一聲慘叫。
這次方向確定下來,依稀映著手電筒光源的面容各個往同一處看去。
「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
不安如黑暗擴大。
此時有人拾起手電筒,顫抖的光圈左右迅速搖擺,尋覓著出處。

慘叫與不安的話語沒有停歇。
混雜著孩子與女性的哭音,好像有誰在爬動。
最糟的可能已經在所有人的腦中浮現,那是再簡單也不過的推測。

少年的眼追著光圈搖晃,
最終停在一片血紅。

人吃人造成的血紅。

下一秒,手電筒的光就隨著另一聲的哭喊而大幅偏離,如失控的車子般滑向屋頂。
鏗鏘、咕噗、啪擦、啪擦、啪擦。
尖叫、尖叫、尖叫。

那是一連串帶來莫大恐懼的交響曲。

手電筒的光四處交會、轉動,
而慌亂的人漫罵著光源的持有者,
而倒地的人發出了慘絕人寰的叫聲。

少年無法移動。
移動居然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為什麼會進來?從哪裡進來?數量有多少?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沒有人發現?
為什麼沒有人阻止?有誰在阻止嗎?
為什麼光源不足?為什麼他們在晚上行動?
…數也數不清的疑問塞滿腦袋,恐懼又憤怒的心情交合,那是面臨死亡前無處宣洩的責怪。

有誰拉住自己的腳。
不,有『什麼』拉住自己的腳。
那是什麼?
「嗚哇?!」鞠向遠發出了悽慘的聲音。
他倒抽一口氣,幾乎要停止思考的腦袋開始強行運作。

肢體能夠移動。
即使知道喊了沒有意義,他依然出聲:「滾、滾開--!」
大幅地甩動被抓住的左腳,
但那個東西並沒有放開。
接著少年空下的那只腳開始向下踢踩。
隔著鞋子傳來肉的觸感,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放開、放開…!」
他壓踩著腳踝上手指的部分,意圖另其鬆開。
而持續了三、五回,卻無成效。
他又再度向下踢去。
大面的堅硬觸感與鞋側的凹陷感,這回似乎踢中了眼。
而那東西終於鬆開了手。

少年恢復了行動力,迅速地向後爬動,並一把抓起身旁的手電筒,
反射性向方才腳的方向照去。

然而他看到的是,
被兩只殭屍攫住下身的女性,
伏著身子,瞪大單眼看著他的模樣。

--

有誰在哭的聲音。
不過,那一定不是自己。

少年於漆黑的空間獨自一人。
其延伸的地方所有的東西,依序是:空的寶特瓶、空的袋子、倒下的書包、倒下的架子。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了?

依稀記得自己帶著手電筒,頭也不回逃跑的事實。

躲開了求救、躲開了殭屍,
躲開了無論死活的人。
鞠向遠以為自己瘋了,但其實不然。

他還能思考。
只是不去思考。

不想去思考、不願去思考。
人要怎麼樣才會發瘋呢?他甚至開始對這點產生疑惑。
這樣的自己還不能發瘋的話,又為什麼要以漆黑如此蠶食自己的腦袋?

又為什麼還會進食?還會活著?
他完全不明白。

蜷曲著身子,什麼也不去做。
就這樣死掉該有多好。但是不能夠就這樣死掉。
這點,鞠向遠心裏也明白。

只是振作起來恐怕要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資源能否用到那時,也是一大問題。

「……好想死啊…」
將說出口不是會被送去心理輔導、就是被嘲笑的話語吐出。
少年抱擁似笑似哭的表情。

然後,自遠處傳來了『咚、咚、』的聲音。
那是敲打著板狀物的聲音。

鞠向遠起初並沒有在意,外面那些東西,有些就是會發現自己的存在,而試圖進入。
但最終到夜晚時都會放棄。
那些東西基本上作息跟人類還是類似的。

但闔上眼的他,卻聽聞裡頭混雜著雜音。

「--遠、向遠?」
他以為那是幻聽,或是把什麼東西聽錯了。
全人類在這種情況多半都會先給予自己絕望。
「--你在裡面嗎?」
但對方甚至停下敲打的聲音,單純以話語給予詢問。

「那個,我要進去囉?」
「雖然鎖起來了--不過破壞掉可以吧?」
「那麼我要敲囉--」

少年幾乎是撞開門的。

他握著喇叭鎖,喘氣看向外頭。
那是多麼莽撞愚蠢的行為,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

而門的那頭,差點被撞個正著的青年正眨眼看著他。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然後露出了當初少年遇見他時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

松子葉坐在便利商店的一處,用攜帶的緊急照明燈充做光源,包紮自己的傷口。

而鞠向遠則坐在其正前方,一臉複雜地看著他。

「……那個…」
「便利商店真的是很方便呢。該有的都有。」
「我說…」
「廁所的水管設施看起來也還正常,能夠沖洗傷口真是太好了。」
「……喂,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遇上這個人就算腦子再不正常也得糾正回來。否則沒辦法正常對話。

「向遠不是說過自己曾經躲在便利商店裡嗎?我想說你可能會回來。」
「哈?就憑著這點…」
「嗯。找得我很辛苦呢,還得殺殭屍,所以花了四、五天。」
「講得好像事不關己…」

松子葉還是笑嘻嘻的模樣,
仔細一想,還真沒有看過他悲傷或憤怒的表情,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感情也還是個問題。

少年與青年又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幾段對話。
而後青年才像是終於想起來那般,
開始敘述當晚的事。
少年為此臉色刷為青白。

「我沒辦法確定,不過推測是樓下的閘門沒有關好。」
百貨公司雖然門大多都由雜物堵塞,有些地方為了方便進出,還是由內建的閘門予以封鎖。
「那天有使用閘門以運送東西,恐怕是漏了個縫吧。因為是手動式的,這並不奇怪。」
「只要有縫,加上手指、數量,你看,就這樣扳開了。」

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
但沒有痛覺、沒有感情的生物,用肉身加以擠開一條縫,尋求食物的模樣,彷彿可以描繪。

「明明就在四處準備好足以照亮環境的緊急照明燈的,但是卻被人抱走了,當時還真是困擾呢。」
松子葉苦笑了笑,只見著抱著照明燈逃跑的人就這樣被抓到,而後白白摔壞光源。
人在慌亂的時候真的很難預測。他這麼說。

「還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呢,總之是拼命地在殺四處朝自己衝來的東西,大約用椅子敲打了十幾隻吧?但是還是不行。」
在幾乎無法辨別敵我的黑暗環境,松子葉維持那一貫的病態,並沒有以逃跑為優先,鞠向遠幾乎無法與眼前的人物產生絲毫同感。

「接著體力也差不多了,實在沒有辦法。『啊啊,這樣下去就要變成殭屍了吧』,這麼想著,怎麼樣也無法原諒。」
對他來說,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傷害人類的東西,是一種侮辱吧。
「──所以我敲破最近的窗戶,就這樣跳下去。」
毫無猶豫。
青年笑著朝窗子投身而出的模樣,少年發毛地在腦海描繪。

簡直發狂了。
不,恐怕同一時間在另外一頭狂奔的自己,看起來也跟發狂沒兩樣。

鞠向遠的記憶牽動,慢慢地、慢慢地,開始再度侵蝕自己的腦袋。
伴隨著強烈的反胃與呼吸困難,抱膝的雙手漸漸要勒死自己那般地用力收緊。

松子葉好像講完了,下頭正好有墊背的雨棚什麼的、大難不死什麼的,但少年眼中的青年早已被扭曲置換成另外一張面孔。
──那一晚攫著自己的女性的面孔。
連聲音也是、氣息也是。

「夠了,別再說了!」
鞠向遠以留有的理智拼湊出言語,掌緊緊覆蓋住雙耳,並緊閉上眼,試圖阻隔外界的一切干擾、試圖讓腦袋恢復原狀。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安靜下來!」
不曉得是在對青年抑或女性吐出的話語,帶有強烈的憤怒與恐懼。

松子葉也察覺到了。
他不再開口。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右手,輕易地抓住了少年的左腕。

少年比起恐慌、反抗,更先感受的是驚訝。
他倏地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的同時,先撞上的是青年一如往常──甚至看來比往常更加溫和的笑容。

「向遠可以活著,我很高興喔。」
拋棄了所有不確定、不安定、不能否認的事實,青年他──松子葉他,選擇了最簡單的事實陳述。
「我也活著。你看,好好地有體溫對吧?倒是向遠有點冷啊。」

不知是因性格、偏執、抑或計算而成的話語,為了安慰自己的話語。
鞠向遠沒辦法判斷,也無從判斷。
但是卻沒有辦法反駁。

松子葉確實很聰明。
聰明得令人生氣、狡猾得令人發顫、做作得令人想吐。

即使如此,卻還是渴求這樣的東西,再普通、再普通不過的人類──鞠向遠明白,就是自己。

青年將少年的手掌攤開,覆上自己的側臉,「人的體溫對心靈創傷的恢復很有用喔」……之類,笑嘻嘻說著些討人厭的話。
少年卻沒辦法否定,也沒辦法掙脫。

「……白癡啊你…」
能出口的僅僅是一點也不重要的消遣。

少年說完,伸出空下的那只手,抓住了青年扣著自己的手,並以雙手捏握著,低下頭,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而青年也只是任憑少年掐著自己的手,維持他一貫的笑容,也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在這一刻,少年明白了。
自己是多麼沒用、多麼差勁、多麼懦弱、多麼……
──多麼需要被關懷的人類。

而松子葉愛著所有的人類。
就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