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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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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艾拉號在風暴中顛簸前行。



希德掌舵,嘴裡咬着未燃點的煙草,口齒不清地咕噥道,“全他媽是些破事,每個都是不能讓人省心的傢伙。”拿掉煙草朝甲板大吼一聲,“我說,管他死活幹嘛?他自己走了不更好嗎?”



尤菲臉色發白貼在飛船窗邊,一手摀住胃,聽後聚起全身僅剩的氣力回頭一聲怒喝,“放着那天大麻煩到處亂跑誰知他會做些甚麼!而且我們要找克勞——噁——”



“別吐在我的船上!”



文森特走出房間,“情況怎樣?”



“你也見到了,這種破天氣根本甚麼都看不見,從哪找人?”希德嘖了聲,又想起另一件事,“她怎樣了?”



“給自己注射了鎮靜劑,剛睡着。”他說,“只是溯行後的時間混亂而已,沒事的。”



“哦⋯哦。”希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煙放回嘴邊。轟隆一聲,飛船陡地朝下傾去,開始往右打轉。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咬到舌頭,直飆眼水,又痛罵一聲,連忙控制船舵平穩飛船。



“船長!”一旁的船員大喊道,“風速太高了,再這樣下去動力引擎撐不下去的!”



“我付你的薪水是用來幹嘛的?等我幫你解決問題!?”希德當頭捧喝,一擺手,“打開所有備用引擎,全速前進!”



“但燃料——”



“現在你是船長還是我是船長?”



腳下一陣劇烈震盪,飛船兩側嘭地作響,出奇地穩定起來。希德拉動操作桿,控制着希艾拉號低飛,又是一陣咆哮,“別愣着了!暈船就去躺着!不暈就趕緊找人!”



尤菲勉強直起身張嘴就要跟他對罵,窗前的納納基打斷了他們,“快看!”



延伸開去的公路中央出現了一抹黑影。尤菲打起精神,整個人趴在窗上,“再靠近點!”飛船往公路駛近,離地面不過十來米,觸目驚心。他們仍在下落,終於在距離地面不到十米的位置看清楚那黑影。是芬里爾。



“是克勞德的車!”尤菲在玻璃上一指,“人呢?”



他們在附近盤繞數圈,甚麼也找不到。右邊機翼傳來相當不妙的咔嗒聲,船員硬着頭皮喚道,“船長!剩下的燃料只足夠希艾拉號飛行三十分鐘,已經不夠我們駛離風暴範圍了!”



“十五分鐘就夠了,”希德,“閉嘴等着。”



飛船不懈地在原地徘徊,甚麼都沒找到。沒有人說話,誰都不願就此聲明放棄。狂風刮在船頭的四面窗上,枝葉與泥塊一迸抹上船身。又是轟的一聲,希艾拉號往下一墜,再度攀高。船員心急如焚,“船長!”



“知道了知道了!煩死了!”希德抹了把臉,“我們——”



“那裡!”尤菲及時大喊,所有人都圍到她身邊。在發現芬里爾的位置再往前百來米,一個人影靜止般站立在公路邊緣。尺長的草隨風胡亂拍打地面,路牌被氣流帶上半空,土崩瓦解。那人卻像是置身在這場風暴之外,安然站在這片混沌之中。



“那是⋯薩菲羅斯?”



人影抬頭,銀髮在身後散開,一雙綠眸穿透重重霧氣落在眾人身上,嘴角笑意詭譎。再眨眼,身影憑空消失在原地。



“他幹嘛?”尤菲錯愕,“人去哪了?”



他們互相看了眼,誰也搞不清楚狀況。文森特神情凝重,緩緩開口,“那不是我們在找的薩菲羅斯。”





他睜眼。鏽紅的牆壁與螢綠的燈讓人感覺難受又壓抑。他正走在房間中心的金屬樓梯上,數不清的橢圓形培育艙立在兩側,外殼密封嚴實,中心留下一個小小的圓窗,散發着魔晄綠光。



見他停下腳步,身後的黑髮特種兵走到他旁邊,“怎麼了嗎?”



薩菲羅斯低頭看向雙手,正宗握在掌心。他記起來了,在穿行時間之前他在⋯尼布爾海姆。



有關於未來的記憶異常清晰。他記得那場暴風,還有克勞德。是克勞德敲暈了他?為甚麼他要這樣做?他又是怎樣回來的?



“薩菲羅斯?”扎克斯又叫了聲。他回過神,“沒事。”垂下刀,接着往上走去。



尼布爾海姆的魔晄爐結構與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撇開這些培育艙不說,原本屬於中央處理器的位置被一座巨大的培育艙取代。閘門被焊死,似乎不想讓人打開來。門上的標幟燈亮起綠光,將刻在鐵牌上的字映得發綠,陰森駭人。



他知道這個名字。他們說他的母親在他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她甚麼都沒有留下,除了一個名字——



杰諾娃。



扎克斯被甚麼吸引了注意,沒有跟上來。他陷入沉思。這太古怪了,他母親的名字為甚麼會在尼布爾海姆的魔晄爐出現?而且從旅館往外望去尼布山的山廓看上去很熟悉。這究竟⋯⋯



思緒紛亂,不同的片段在眼前飛逝而過。他在未來的種種經歷:淪為死城的米德加、即將被極夜吞噬的世界,以及與他似乎關係匪淺的克勞德。



克勞德。他想着,依然滿腹疑團。過去的他確實與克勞德沒有太多交集。他這才記起克勞德似乎是這次任務同行的一個小兵,平日與扎克斯交好。



判斷一個士兵有否成為特種兵的潛質於他而言不是甚麼難事。接受魔晄強化的過程與酷刑無異,意志稍為不夠堅定的軍士大多都會死在過程中。而按照他的記憶,斯特萊夫顯然不具備所需特質。但克勞德高舉着有他大半高的重劍抬手就要將他捅個對穿的情景仍歷歷在目。這個孱弱的小兵不僅捱過來了,成為一位百鍊千錘的戰士,更聲稱殺掉了未來的他。



這裡發生的事非常關鍵。



薩菲羅斯伸手貼上閘門,奇怪的感覺自心頭冒起。他緊握正宗,往後退了一步, 起手就要將門劈開。



“薩菲羅斯!”



有人從後衝上來。薩菲羅斯轉身,克勞德——並非與他同行的那個小兵斯特萊夫,是屬於未來的克勞德——手持六式,一下擊開他的刀,擋在他與閘門之間。他從未見過克勞德如此緊張,“離開這裡。”



他覺得奇怪,“你也過來了?”



克勞德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擺好架式,戰鬥一觸即發,“你不能進去。”



“哦,”薩菲羅斯朝六式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挽了個劍花,“再愚鈍的人也該明白,無法踐行的威脅重複再多遍也不會起作用。”說罷一個閃現出現在克勞德跟前,後者準備就要迎上當堂一擊,卻對上薩菲羅斯意味不明的笑。正宗刀鍵偏向一側,上方排氣管道斷成兩半,刺鼻的白色煙霧迅速地填滿空間。薩菲羅斯瞬間消失在白霧中。



不好!



呯的一聲,房間中央傳來物體落地的聲音。克勞德從後趕來,已經太遲了。刀光揮散霧氣,焊死的艙門由中間被破開,粉塵瀰漫。薩菲羅斯半身探進門內,眼眸一縮,停下所有動作。



地面由無數喉管與金屬支架搭建而成,間隙能瞧見下方深不見底的魔晄池。一道巨大的透明管道自中心的玻璃艙伸出,艙中的軀體實在難以被稱為人類:女人瞌起雙眼,上半身勉強能辨出人形,下半則由蜷曲的觸肢與肉瘤組成。她皮膚發紫,上頭盡是起伏的坑紋,如同一具仍有呼吸的屍體。但真正讓他停下腳步的并非艙中女體。



一抹銀色身影背對着他站立在培育艙前。不必回頭,他亦知道那人的容貌。那人以長刀刀背擊碎培育艙的外殻,平整地削去女人的頭顱,將它提在手裡。他不住屏息,往前踏了一步。



銀髮間的臉與他同出一轍。鏡像朝他走來,將那顆頭顱交到他手中,身影隨即消散。他低頭與頭顱對視,愣在原地。指腹傳來的觸感柔軟。他能感覺到頭顱的臉頰肌肉在活動,頭顱原本抿直的嘴咧成一道怪異的窄縫。太陽穴一陣灸意,紛亂的映象似由針管直直注射入他的腦子——足以焚毀一切的大火、濺在太刀刀身的血液、以及——



腰腹傳來劇痛。他渾身一顫,抽了口氣,轉頭,巨劍自後腰插入。克勞德同樣在發抖,他張開嘴,急促喘氣,彷彿共享他的感官。此刻他們以疼痛相連,命盤上的紡線相互纏繞,無數故事亦由此展開。克勞德卻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拼命搖起頭來。不,他張開嘴,又發不出半點聲音。不,不要再來了。



是時候了,另一個他聲音冷峻,趕緊讓這場鬧劇結束。





“這事跟那王八蛋脫不了關係!”巴雷特一拍桌,篤信道,“我不管是哪一個,跟那陰魂不散的傢伙沾上邊的就沒好事。想那麼多幹嘛?將他揪出來殺掉就完事——哎、痛死了,輕點!”



“抱歉抱歉,再忍耐一下。”蒂法說着,手上的力度卻是完全沒有鬆下來,麻利地替那道深可見骨的創口塗上敷料。她轉向他們,“就是這樣,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分部情況並不樂觀,我們和衛兵負責斬殺由洞口湧出的魔物。沒有人知道該怎樣做才能關掉它,這完全是場消耗戰。直到有衛兵跟我們匯報那些洞口不知怎的逐一消失了,然後你們就來了。”



“邊緣城怎樣了?”巴雷特,“瑪琳呢?”



“愛米娜應該早帶着孩子們撤離了,不用擔心。”尤菲,“至於城裡有里夫在,他會⋯處理好的。”



這話說得違心,她含糊帶過,着實說不出‘一切都會變好’之類的話來。有人開口,“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太被動了。星球每分每秒都在死去,難道我們要乾坐在這裡甚麼都不做嗎?”



“說得倒輕鬆。”希德儘量讓這話聽着不似抱怨,失敗了,“稍為知情的傢伙不是躺了就是消失了,要不就是撬不開嘴。能做甚麼?”



“既然極夜本身是一個蟲洞,而閉合缺口的方式是在不影響未來的情況下完成時間線。”蒂法,“那我們就出發到極夜地帶去,將它關掉。這樣就可以了吧?”



“真的有這麼簡單嗎?”誰小聲嘀咕,“洞口關不上事小,按照夏露雅的說法,一不小心竄改了過去我們都得消失。”



“沒有其他辦法了。比起乾坐在這裡甚麼都不做,”她斬釘截鐵道,“我情願放手一搏。”



他們都靜下來。所有話題都通往一個個死胡同。在座眾人神色迴異,同樣地心煩意亂。



“克勞德⋯沒有來過?”



“有兵士說好像見到他。可情況太混亂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蒂法,“他現在怎麼樣了?”



“在醫療室躺着。那場風暴來得突然,我們最後能在邊緣區找到他純屬運氣。”希德,“天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那些傷口看着太不對勁了。鬼才相信魔物會造成那種程度的貫穿傷。而且⋯⋯”



尤菲跟眾人交換過眼神,回頭問道,“有見過薩菲羅斯嗎?”



“沒有。他不是被你們看管着嗎?”蒂法臉色一變,“難道——”



“他跟我們一道清理了邊緣城裡的魔物,然後擅自離開了。”尤菲,“事情很奇怪。我們明明在暴風中心見到了他,他馬上又消失了,而且舉止很怪異。當然他本來也沒多正常,但我感覺不太好。”



門適時打開,他們討論的主角自若地走進來,衣冠整潔,與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在座眾人大為緊張,目光驚疑不定地打量着他。薩菲羅斯如常冷淡,看也沒看他們,“克勞德在哪?”



他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好像真的在等待他們回答。好幾個人同時出聲,“你真的以為我們會告訴你?”



“你剛才在哪?”



他彷若未聞,環顧房中一圈,未幾,居然轉身離開,莫名其妙。蒂法喝道,“喂!”這絲毫沒有阻撓銀髮將軍的步伐。那抹身影一晃,消失在閉合的門縫間。



“搞甚麼——”



蒂法站起身就要去追,一隻手擋在她身前。文森特,“讓他去。”



“開甚麼玩笑!”蒂法怒道,“克勞德還半死不活地躺着,誰知道他做了甚麼!”



文森特只是搖頭,未再說話。尤菲開口,“你是不是知道些甚麼?”



他當然不會回答,瀏海下的半張臉不見波瀾。秘密都被收納在這銅牆鐵壁中,從未顯露分毫。他與克勞德有着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擅自加諸身上的罪疚,又比如隱暪的方式。秘密的氣息洋溢在每一寸空氣,龐大而不可忽視,偏偏旁人無處追尋。



女忍者眼睛眨也不眨,生怕半秒的分神都會讓為數不多的線索溜走。半晌,她雙手成拳朝桌面一槌,“你們這些人——簡直煩死了!”又崩潰地抓了把頭髮,跺着腳,“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贊成蒂法的提議。”她站到房間中央,咬牙切齒地宣布,“先休整一下。等克勞德醒來,我們就出發到極夜地帶去。是時候結束這筐破事了。”





門鎖咔噠一聲落下。



克勞德慌了一下,他居然沒察覺來人接近自己。他轉頭一看,舒出口氣,“是你。”



薩菲羅斯倚在門邊。房中昏暗,唯一光源來自醫用儀器跳動的螢幕,將兩人半邊臉頰映得發藍。監護儀被誰關掉了聲音,屏幕上的綠線成一水平,凌亂的床被間盡是被拔掉的管線跟貼片。他的目光一一掠過眼前景物,重新聚焦在克勞德身上。後者正撕掉貼在手背的膠布,拔去輸液管,唇色與纏滿半身的繃帶同樣煞白。見到他,克勞德亦未緩下動作,“你是怎樣回來的?”



薩菲羅斯沒有回應。魔晄眼瞳落到他手背沁出的血珠,透不出情緒。克勞德也不尷尬,“給我十分鐘,馬上出發。”



沒有解釋,一如以往。



部分傷口因着他的動作再次破裂,布條表面浸出一陣淺粉色。他系上肩甲,扣好武裝帶,其間不免扯動到數處創口。克勞德放輕吐息,蹙着眉,非常安靜。



“尼布爾海姆是你的故鄉?”



金屬扣應聲落地,克勞德猛地回過頭,緊緊盯着他,“你——”



薩菲羅斯打斷道,“既然我能記起扎克斯,能記得這個也不是甚麼難事吧?”



他對這個答案顯然一點都不滿意,雙眼在薩菲羅斯身上巡繞,聲音驟地沉下來,“你昏過去以後都見到些甚麼?”



“幻境,或者是預言。”薩菲羅斯說,“我想你知道答案的。”



他最害怕的事始終發生了。



它的警告言猶在耳——薩菲羅斯無法被撼動。薩菲羅斯只會帶來毀滅。在無數次時間回溯中,他一次都沒有選擇在一切發生之前將事實都告訴對方。如今想來,那理應是最便捷的做法。高傲如薩菲羅斯,在知悉自己的失敗後會選擇另一條路嗎?他這時才思量起這個可能。為甚麼?為甚麼他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也許他心裡早已有了答案。



克勞德僵在原地,“那不是……”



“不是甚麼?”薩菲羅斯嗤道,“我沒有放火燒掉尼布爾海姆,或是我沒有召喚隕星?又或者——”他一句接一步地向克勞德走來,咬字鏗鏘,“你沒有試圖‘拯救’我?”



他的尾音帶着笑意,似乎那是甚麼好笑的事情。克勞德應該感到憤怒,為着他的不知好歹,為着他竟敢全盤否定自己的努力,可力氣在話語間被抽離。他身上驟然落下千斤,又如被巨蟒纏繞肢體,動彈不得。他使出僅剩的力氣,擺出一副漠然的樣子,拾起掉落的金屬扣,繞開薩菲羅斯向門邊走去,“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你去哪裡?”



他的手鎮定地握上門把,心焦如焚。這是錯誤的。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他不該祈願,它亦不該應允,每一個嘗試都只是把世界連同他自身一同拖向深渊。他甚麼都不想管了。極夜也好,可能會被消抹的薩菲羅斯也好,或許一切從未發生才是最好的結局。



肩上一痛,他被迫着轉過身,後背摔上門板,順帶撞破了傷口,克勞德當堂冷抽口氣,張嘴要說些甚麼。薩菲羅斯壓向他,指尖挑開他的衣領,忽然一笑,“你又想說你要去殺掉我嗎?”



“別瘋了!放手——唔!”



那隻手往下摸索,一把摁住了他的傷口。他短促的喊了一聲,瞪大雙眼。那兒本被正宗貫穿了一遍,長太刀自左肋下方插入,擦過臟器穿出。傷口在魔石跟藥劑的幫助下即將結痂,卻被薩菲羅斯狠狠按住,指尖幾乎隔着綿紗探入他的血肉,似想再度將他洞穿。他疼得發抖,身體貼在門上,脫力朝下滑。薩菲羅斯在他墮地前將他摟住,支撐起他的重量,擰着腹部傷口的力度未有緩減。他俯身湊近克勞德耳邊,一句肯定的陳述,“你做不到的。”



悔恨是他的骨骼,憾事架構出他的皮囊,於是從此往後的每一日薩菲羅斯都與他同在,此後的每一天都不過是昨日的延伸。



“以凡人的力量無法逆轉時間,那麼必然是有一股更大的外力促使時間重啟。我姑且稱它為一種‘生存意志’。‘我’會毀滅世界,你要殺掉我。自故英雄的故事皆是如此譜寫。但你做不到。” 薩菲羅斯的吻烙上他的耳尖,“所以你才會說這是你的錯。”



布料與繃帶逐一被撕開,散落一地。傷口滲出的血在地上綻放。克勞德推不開他,更不敢看他,側着頭,不住哆嗦。疼痛佔據了所有感知,他感到困惑又迷惘。薩菲羅斯在幹甚麼?在過去的回溯裡他從來沒有表現出對他有這方面的興趣,但同時他心知自己從未理解薩菲羅斯。無論是那逝去的舊夢,抑或是無數次死而復生的宿敵。



“你失敗太多遍了,所有因此毀滅的未來都聚集到現在。” 薩菲羅斯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口吻親暱如同廝磨,“極夜是所有你無法殺死我的時空。”



“夠了!滾開!”克勞德一把抓在捏着左腰的手,往外扯去,這只讓薩菲羅斯越發使勁。他終於漏出一聲痛呼,仰起頸重重撞上門板,前額後背全是冷汗。



此時的薩菲羅斯看上去不再淡漠,他低下頭來,綠眸光亮,經過無數年月的尋覓,終於找到了一處停駐的地方。克勞德瑟縮在他的陰影中,金髮黯淡,正因着他的動作而不住顫抖,似乎與那些敬他畏他的人類別無二致。不是這樣的,他目睹過那些滿溢的情感,有如海面以下的火山,總帶一種不為人知的轟烈。



而那些情感是獨屬於他的。



想到這裡薩菲羅斯不禁微笑起來。他貼着克勞德的耳畔,沿着光潔的項頸細細吻向他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這個名字。他見識過他的許多面貌——至死方休的守衛者,妄圖吞進一切苦難的背負者,他怯懦又隱密的傾慕者。



薩菲羅斯將他抱回床邊,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可溫柔與暴虐同樣教克勞德畏懼。他的確是克勞德記憶中的神羅英雄,亦是那個窮盡所有誓要報復星球的瘋子。兩種具象從非交替出現,它們始終共存,是在同一尊像交融的美與惡。



他被平放到床上,蓄起稍為恢復的氣力,一把抓起床上的輸液針管往薩菲羅斯脖子扎去。所謂的掙扎甚至稱不上是反抗,他該知道這毫無用處,這既不能帶他逃離,也不能停止薩菲羅斯講出那些他一點都不想知道的話。



咔嗒兩聲,薩菲羅斯利落地卸去他肩膀。手臂呈怪異的角度歪向一側。他小腿一抽,腳踝呯地敲在床面,幾乎踢裂床板。已經飽和的痛覺無法再加疊。他別過頭,藍眼睛茫然睜大,幾滴淚水溢出眼框,怔怔望向窗外。然後從上垂落的銀絲遮去了所有物象。



“放鬆,”語調溫和,“讓我來照顧你。”



他赤裸地躺在床被間,雙眼閉得死緊,極力嚥掉喉底擠出的泣音。喉結、鎖骨、胸肋,薩菲羅斯描摹出他每一絲起伏的脈絡,興味盎然。若傷痕即加冕,他必然是位雍容華貴的國王,戰戰兢兢地守衛着每一寸疆土,骨肉都要與王座黏連。



“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些甚麼。”皮膚因着撫弄燃起一陣顫慄,視覺缺失使觸感變得鮮明。這份歡愉來得不合時宜,可薩菲羅斯從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拒絕。“你以為你能夠挽回一切,你不過是在追尋屬於過去的鬼魂。你覺得你能忘掉我嗎?”



“不是、”他搖起頭來,“不是我——”



“對,這不是你的意願,但你默許了它定立的規則。”薩菲羅斯,“你錯以為你想要的便是眼前所見之物,就像條追着自己尾巴打轉的狗。”



他哽咽着,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任由薩菲羅斯環起他的腰,擺弄玩偶般扶起他的大腿。薩菲羅斯安慰着他,“噓,不要緊。”



指尖在冠冕上流連,他親吻他臉頰的淚痕,“因為我在這裡。我總會在這裡。結局無法被撼動,一切從非命運使然,是我的選擇。”



他終於啞聲哭叫起來,鍥進身體的器物如腹部的刀痕般將他撕裂,字句亦然。施予者沒有停下,樂此不疲地在他千瘡百孔的軀體上鑿下刻痕,“我不需要原諒,也不需要第二次機會。我不會為尚未發生的事道歉,即便它們終會成為事實。”



最後一句話落到耳畔,震耳欲聾,“我從不給予救贖。”



他曾嚮往過想像中的未來。他仍會參軍,成為神羅中一名默默無名的小兵,每天孜孜矻矻在訓練場上翻滾,依然深信努力會得到回報。他最大的煩惱不過是長官的點名訓斥、特種兵考核結果上那鮮紅色的‘不合格’、也許包括更衣室裡直指向他的調笑與嘲弄。那個小兵平庸又可悲,但他是那麼的快樂。他的快樂如此卑微,單是見證着那份從未隕落的完美就會滿足,再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生出點妄念來——要是他能夠稍為貼近一點,只要一點就好。



那個小兵是多麼愚昧無知,天真得以為自己了解所求之物,以為自己知悉痛苦的界限。



薩菲羅斯與他不會比現在更為貼近。過去的每一個臆想都成真了,可如今他只想逃開。他費力地抓住床邊,四肢並用想要爬走,馬上被攔腰拖回薩菲羅斯身邊,岔開腿坐在他的腰胯。雙手無法協助身體保持平衡,他便隨着動作顛簸晃動,垂頭急喘起氣來。他被撑得很滿,感覺自己內裡都被翻開來,鋪陳於這塊白色方框中,僅供一人觀賞。



即便薩菲羅斯沒有說出口,他亦能聽出字裡行間不住重複的低喃,壓抑又危險:你膽敢,膽敢否定我們之間的羈絆。他一點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些甚麼,又或者,回到最根本的問題上:他從不了解自己的欲望。



直到意識逐點落入黑暗,薩菲羅斯仍不肯放過他。他昏昏沉沉間聽到了這樣一句話,“我不會允許你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