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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Sun


我在幻想島看見了你,所以,我們能做愛嗎?
Kyle不記得Stan第一次對他這麼說的時候,他是怎麼回答的。那是六月的一個下午,微風拂起的窗簾還浸泡在冷杉針葉的沁冷裡,吹在短袖襯衫外的手臂上有些搔癢。他們並肩坐在棗色的純棉床單上,他盤腿坐著,抓著半截2B鉛筆在線圈筆記本上草草寫著《論亞當‧史密斯〈國富論〉,與其對美國經濟發展》的期末論文草稿。
Stan沒拿AP(大學先修課程),與中學開始選課就以申請大學為未來目標的Kyle逐漸分歧,因此他的十一年級相較Kyle要來的放鬆。當他悄悄把Xbox One的搖桿放在床單上,還為文章總結埋頭苦思的Kyle絲毫沒有注意到,Stan握拳地雙手輕輕貼在床單上,沉默地盯著他整整五分鐘之久。
他穿著一件純白色T-shirt與錐形牛仔褲,側身傾向Kyle時,還散著乾衣紙柔軟的陽光氣味。
Kyle抬起頭,鉛筆掉到了地毯上。
他反覆想著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也許記憶已經被震驚甩開了,也或者,其實他根本沒有回答。Stan的眼神有些迷濛,像剛喝了烈酒,或抽了大麻,他把手扣在Kyle的手腕上,吻了他。
他感覺到Stan的手滑進他的Polo衫底,在背脊上爬行。Kyle瞇起眼,Stan扶著他的背,,將他按在床上,脫掉上衣。窗簾半掩的陽光在室內浮動,在Stan赤裸的身上漾出一波波紫灰色的波紋。他低下頭,斷斷續續的吻著Kyle,一層一層地支解身上的束縛。
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把手搭在Stan的背上。Stan扳開他的腿,讓Kyle赤裸的臀貼著他,Stan用手心環住他們疊在一起的陰莖,細細摩擦。
Stan的動作不算溫柔,接吻與觸碰,也不算舒服,他壓在他身上,撕裂阻擋在兩人之間的狹窄空間,彷彿要將他碾碎。Kyle困在Stan壟罩著他的陰影之中,隨著床單掀起的波載浮載沉。Stan指尖在肌膚上滑動的粗糙觸感,勾勒出一種令人暈眩的熱度,他開始膨脹,化為朵朵柔軟的積雲。
Stan的手開始遊移,跳著狐步。兩節慢拍,兩節快拍。撤退。隨後完整地以全身踏進他的身體裡面,他的推擠帶著妖異的虹光,碎玻璃似的刺進他的腦海裡,Kyle顫抖著,眼角噙著淚水,以為自己正緩慢地溺斃。
但Stan不讓他。他與他十指交扣,將他帶到海灘上,讓巨浪拍打在他身上,他必須奮力攀在Stan身上,才能不被浪花捲進海洋的蒼茫裡。
他離開他,套上衣服。
Kyle平躺在床上,喘著氣,茫然地盯著天花板。
你要喝水嗎?我去拿。Stan說。
Kyle望著他,沒有說話。
然後,Stan起身走了。


他的背包像磚頭,沉甸甸的,塞滿三孔活頁夾與兩三百頁的厚皮課本,壓得他的雙肩發麻。
Sheila幾回在玄關對Kyle嚷嚷,要他拋下這些影響骨骼的重負。Kyle皺起眉頭,慢條斯理地朝母親解釋有多少作業需要這些書物,他無法只將它們鎖在學校置物櫃裡。Sheila雙手叉腰,半是嚴厲,半是疼惜地審視著他,彷彿要他屈服,承認自己無法在肩負著負擔時好好呼吸。但最終,她還是退讓了。
他闊步走向公車站牌,Stan、Eric與Kenny早已在站牌前等著了,他們四人自幼稚園至高中,都一直維持著同樣的早晨,Kyle總覺得不可思議。晨間散著濕氣的微冷空氣,步伐在雪地上留下的紫色印記,積雪從針葉上落下的嗤嗤聲響,它們緊密地交扣在一起,旋為螺旋,深深地鎖在記憶裡,像不能被改變的永恆定理,而他每日的清醒便是為了成就這永恆的一部份。
從遠方,他的視線越過Kenny與Eric,輕輕落在Stan身上,他的領口微開,白色的頸半裸露而出,喉結輕輕顫動著。Kyle別開頭,加快腳步。
他加入隊伍裡時,Stan正揮舞著手,向Eric與Kenny重現丹佛野馬在NFL(國家美式橄欖球聯盟)精華集錦中的表現,兩人半偏著目光,顯得難以體會Stan的熱誠,但他略帶沙啞的語調彷彿再現了現場的熾熱,逸散於空中的細小火花仍然不時吸引了兩人的注意。Kyle不得不想像Stan放棄了體育保送丹佛大學,或者在賽事中負傷退出職業圈,最終成了球賽轉播員的未來。
嗨。他走上前,說。
嗨,Kyle。他們參差不齊地回答。
Stan望向他,輕輕笑了。
你的AP怎麼樣?
快死了。
他沒有直視Stan,只是與他並肩站著,盯著前方的柏油路。
少來了,每次你這麼說,最後還不是過了。Eric翻了翻白眼。
Kyle瞪著他。
我們第八節沒課,要去EvGames晃晃,你要一起來嗎?
Stan的嗓音從側面傳來,飄上他的背脊,往上爬行,聽來有些恍惚,像是夢囈──他一直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Kyle轉向Stan,他的臉上依然掛著淺笑,Kyle不得不再度將頭別開。
不。不了。我有小組討論。
一群書呆子聚在一起,聽起來就無聊的噁心。Eric悶哼了一聲。
明晚?Clyde打算舉辦派對。
我後天要考試。Kyle嘆氣。
天啊,真是個掃興鬼。Eric拉高音調,對Stan說。早就說了,你他媽甚至不用問。
Cartman──
Stan收起笑容,但他的口吻沒有憤怒,反像倦意。他正要回答,Kenny卻打斷了對話。
夥計們,公車來了。
他們接跡上了公車,一路走到公車後方,抓住拉環。
Kyle斟酌著要如何向Stan展開對話,Kenny站在他們中間,Stan靠在座位旁,背對著他,懶散地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與Kenny閒聊。他大可以插入對話,卻感到藤蔓爬升,附著在身上的重量逐漸拉著他下沉。南方公園是個鄉下小鎮,一切光怪陸離的事都顯得輕鬆平常,所以他也必須誠心接受每一天清晨,黎明照耀時一切都回歸原貌的規律。
他別開頭,Cartman懶洋洋地瞟了他一眼,他榛色的眼令人想起秋季的落葉,在凋零中發出清脆的笑聲。他在大腿上拍打著狐步舞的節奏,但那旋律不論跳到哪裡,都會回到相同的點。
抵達學校。他們為了各自的選課分散。
Stan的橄欖球練習。他的早課。跨州友誼賽的準備。期末論文與口頭報告。
只要一個月井然有序的常規生活,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回歸原點。



下午三點。
Wendy撥了撥耳際的髮絲,擦著指甲油的手指在課本裡的行句間跳躍著,她剪了精靈髮型,臉上帶著淡妝,舉手投足已開始散發女性的韻味。Butters低著頭,忙碌地抄下她一一提出的重點。
他像孩提時代一樣留著簡潔的短髮,逐漸成熟的五官還帶著一絲男孩的稚氣,許多女孩們偷偷暗戀著他中性的長相,好幾回,Kyle在書櫃間撞見觀望著Butters偷偷竊笑的女學生。
這樣的光景,在圖書館裡幾乎已經成為一種常態,他們總現身於同樣的AP課,心照不宣地一塊課後複習,討論報告。他和Stan與Kenny在課業上自中學之後幾乎沒有交集,只有Eric碩大的身軀偶爾會出沒於外語選修的教室裡。
Wendy似乎享受著寧靜的壓力,此時此刻她總是閃耀著別沉靜與理智的光輝。她無庸置疑是個熱愛挑戰的女孩,自小以來就不曾改變。在Butters身上,烙印地也是不曾改變的焦慮與徬徨,彷彿他還是那個害怕被責備,就突然在孩子間放聲哭泣的敏感男孩。Kyle總感到,他的父母對他在課業上的要求,不過是因他有個Leopold這樣充滿詩意的名字。
Kyle用指翻動著他和Wendy交換的筆記,看見自己的影子浮現在工整條理的字跡裡。圓珠筆的字跡在活頁紙上印的很深,透過了紙頁背面,他被浮突的形狀吸引了,思緒倏地高速滑了出去。
他想到她的黑色短髮,鑲著亮粉的法式指甲,灰色V領薄毛衣下纖瘦的身軀。她的肌膚柔軟,透著沐浴乳的氣味……Stan是怎麼擁抱她,怎麼和她做愛的?他會觸碰她身體的哪處?他會用什麼語調呼喚她的名字?
他說想和他做愛時,他下公車的時候,有想過他每天坐在圖書館裡,和他的女朋友討論課業嗎?
Kyle握著的半截2B鉛筆突然斷開,碎裂的碳塊在他手心裡渲出一片汙漬。
你沒事吧?
Butters注視著他,淺藍色的眼珠是天空純淨的澄藍。
頭痛。他說,太陽穴底下被一股浮躁的力量敲擊著。
我唸書時間太長也會這樣。Butters搔了搔頭。好像腦袋要炸開了。
我有阿斯匹靈。Wendy彎身,從背包裡掏出一罐旅行用小藥瓶,遞給Kyle。
謝謝。他朝Wendy道謝。橘色的藥丸落在他的掌心裡,像染色的砂礫,輕飄飄地沒有重量。
他望向Butters,後者伸手從他的手裡掏出了幾顆。
別吃太多。Wendy叮嚀。乙醯水楊酸會讓你胃出血。
但它不殺人。他想。


他在Jim藥局(Jim’s Drug)替自己買了一罐阿斯匹靈,他好奇為何自己不曾想過,他們曾經在小學混飲咳嗽糖漿讓自己飄飄欲仙,現今學生們暗自複合服藥其實是多麼平常的事。但Kyle依然不願讓父母知道,即使他大可以從浴室鏡面後的儲物櫃裡拿藥,他們依然會反應過度地堅信他在濫用藥物。
他站在陽光底下,思索著完美的副作用組合。Stan從對街走了過來。
Kyle。
他套著藍橘相間的丹佛野馬薄帽ㄒ,臉頰依然透著運動完的疲憊粉色,細小汗珠黏附在上頭,閃著淡光。
練習結束了,我閒晃的時候看到你……
他走到Kyle跟前時笑了,像欣慰著找到了他一樣。
對了,藥局?你買了什麼?
阿斯匹靈。頭痛。他簡短地解釋。
Dude。你真的得放鬆。Stan皺眉。我不想看你在十一年級就有著:死於AP之類的愚蠢墓誌銘。
Stan,我知道我有點過火,但學期快結束了。Kyle攤手,發出嘆息。我的努力快得到回報了。
好吧。Stan的口吻並不贊同。
最初,Kyle想說:我不需要你干涉(*patronize)我,但這句話遺落了。
大概是午後陽光的炫目裡,還帶著精疲力盡後的睡意的緣故,沉默襲來,他們面對面僵站在藥店門口,突然感到自己無所適從。
曾有人說,偶然的降臨的沉默,對花了一生大半時間待在一起的摯友是必要的。Kyle知道這感覺,像他們的沉默被團濃稠的霧氣聯繫在一起,即使看不清彼此的輪廓,依然因被溢流在霧氣中的微小水氣細細觸動而共鳴。在那其中沒有言語,沒有形體,只有心跳聲像晨曦的光束劃破夜晚。但這樣的感覺已經消逝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不再依賴彼此,日常的瑣事將他們蒸發,各自拉開,即使他們依然日復一日地在早晨相見,但他們已不再追得上彼此的生活。
現今他們在站人行道上,沉默在陽光裡蜂鳴,刺耳的有如癲癇。
我得回家了。Kyle唐突地說。
我和你一起回去。Stan不假思索地回答。隨後他迷惘了,停頓下來,好一會才接著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事了。
他們並肩走了兩條街,依然壟罩在詭譎的緘默裡。
但這回是Stan打破了膠著。
Kyle。
什麼?
期末以後,你想去Stark池塘嗎?Stan伸手搭上Kyle的肩。就我們兩個人。
他不曾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在耳際震動,柔軟醇厚的,像流淌著汁液的熟透的桃。
Kyle的雙頰開始發燙,他探向Stan,後者卻迴避了他的目光。
呃……好啊?
他抿唇,口乾舌燥地說。


操他的AP和GPA(成績平均績點)!
他吼道,扭轉著上體將背包甩進池塘裡,工裝靴在泥地裡陷出半月,水花濺起,泡沫鼓譟地團團圍住侵入水面的異物,將其拽入水裡。
天啊。真是太棒了。Stan眼角泛著淚,還吃吃笑著。我差點忘了,有回你差點在小學屋頂縱火。
偶爾我還是這麼想。
真的嗎?
騙你的。丟進池塘裡的都是我之後用不到的東西。
Kyle轉身離開岸邊,在Stan身旁坐下。
Dude!
他們同孩提時代一樣,並肩坐在池塘邊的枯木上。水面波光粼粼,擴展出一片奧藍的舞池,樹影與雲層隨風降落,在睫毛上跳舞。
你可以決定你想相信哪個。Kyle垂下肩,瞇起眼,感到夏季微暖的風削過鼻尖。
我兩個都信。Stan偏過頭,笑得過分自信。
真的?那你真夠蠢的。
Stan不以為意地聳肩,朝著水面,他的側臉有些遙遠,隱隱浮現其父的影子。
球隊怎麼樣了?Kyle晃著直伸的腳,問。
喔。很好。換了新教練。
他配得上你們嗎?
還行吧。他比較……急切?Stan抱胸,話在喉裡被掐斷,彷彿找不到適當的詞彙。
他最好表現良好,如果他沒讓我們未來的職業球星保送上丹佛的話──
Stan又輕笑了起來,但笑聲聽來有些抽離。
Stan?
嗯。Stan帶著他淡藍色的眼回過頭。
一震嘈雜風聲插了進來,吹得葉片四舞,它們追逐著,在空中滑翔,像團翩翩起舞的青色的蝶群,它們一一落在兩人映在水上的倒影上,讓他們在蝶的足跡上微微顫抖。
他們對視了一陣,Stan瞇起眼,傾向他。
Dude!
Kyle輕呼,朝後退開,但枯木的距離不夠,Stan溫熱的吐息依然全噴在他臉上。他伸手從靠在背包裡掏出防水布與保險套時,Kyle煩躁地悶吼起來:我真不敢相信──Stan,這是做什麼?
噓。Stan安撫他,輕輕拍著他的膝蓋,他的口吻很輕,好似在對羽毛說話。噓,Kyle,就這樣順其自然好嗎?
Stan滑下枯木,在他面前跪下,Kyle把臉埋進雙手裡,無所適從地抹著臉,但Stan撥開它們,掌心貼在他的臉上。於是他垂下頭和Stan接吻時,烙印在上頭滾燙的罪惡感能輕而易舉地被一併撥開。
真的嗎?
Stan環抱著他,埋進他胸裡的頭微微揚起,眼神有些疑惑。
Stan,真的嗎?他用氣音反覆叨唸。
不如,你決定你想相信哪個?
Stan仰頭親吻他,將Kyle的手帶到自己的褲頭上,隔著帆布,Kyle觸碰到Stan已經勃起的性器。他被電擊。閉上眼,Kyle回想起他們──事實上是Stan,曾經在Cartman的錯誤訊息下給Sparky手活,那些愚蠢卻狂野的事情──
他撫摸Stan褲頭突起的布料,他隱藏在帆布下的大腿內側,緩緩地解開拉鍊,將手指探進布料裡,讓Stan的陰莖被包覆於他的手裡。Stan悶哼,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每一次嘆息都在Kyle的頸上留下搔癢的痕跡。
Stan沒有高潮,但他把Kyle的手從胯下拉出時,Kyle也勃起了。
Stan抹了抹發紅的臉,在地上攤開防水布,防水布印著黑橘交錯出的幾何圖形,像老人院裡品味過時的窗簾。他用外套裹住Kyle,抱著他,讓他趴在防水布上,粗糙的布面上揉合了塑膠布的萎靡不堪與青草分解的氣息,十指攀在上頭時,嗅到地表散發著柔軟的腐敗氣味。
Stan只將長褲褪下一截,讓他們的身體以最小限度地暴露接觸在一起。他像第一回同樣地,耐心愛撫Kyle的性器與臀部,讓他因全身發燙而顫抖著,卻又像對河岸不耐煩的激流,匆匆打入他的體內。
Stan在Kyle的背裡悶吼,用全身的力量擒抱著他,將他緊緊鎖在懷裡,面對著地面,Kyle開始啜泣,他將前額按在地面上,在尾椎一路蔓延至全身的電流下蜷曲著身體,承受著Stan分享給他的戰慄與陶醉。然後Stan將他翻身,他狠狠揪住Stan的領子,好像要搏打彼此似的的釋放。
事實上,他記不清Stan所說的,究竟是永無島,還是幻想島,也記不清Stan的呼吸裡是不是透著酒精的餘韻,大氣內是不是還散著電流流竄的呲呲聲。但他記得睜眼時,Stan背著光的臉孔壟罩在一片破碎的金星裡,它們雪花似的飄散在空中,虛幻地藏在雲層裡,在透著血色的太陽裡。

他們在Stark池塘做愛的那天下午,Wendy Testaburger乘上了飛機,和她的一家人橫跨了大西洋到了法國,展開了一個月的暑期渡假。那個月裡Stan又找了他兩次,他們在Stan的房間裡做了一次,又在開學日時在體育館置物間裡做了一次。
他以為,南方公園的不定規律可以支撐住這樣似有若無的偏離,他可以不去看擰皺書頁的池塘水泡,或黏附在防水布上的藻苔。直到Kyle意識到即使他踩著舞步回到原點,曾經踏出的裂紋依會一路漫進地裡,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鎖住變化了。


Kyle胡亂將背包與課本塞進置物櫃裡,扭上密碼鎖時,內心盈滿復仇的快感。
也許幾天後他會後悔,自己撬掉了小組討論,但秋季才剛降臨,誰又在乎以後呢。
步行至校內球場,他在階梯狀的水泥觀眾席上坐下。校隊選手正零星地在球場外與休息區移動,但從台階上遠眺,Stan在場內與教練交談的蹤跡依然盡顯無疑。
Kyle,真罕見,我嗨了嗎?Kenny甩著水壺,像個痞子似地走到他身旁。
最好別是。Kyle不以為然地瞟了他一眼,Kenny咧嘴笑了。
或許是他與Kenny共同的亮橘色夾克在水泥階梯上太過顯眼,Stan發現他們,從遠處揮了揮手。他笑得像洛磯山脈上晚春的耬斗菜般迷離,然而前一刻,他卻神情愀然。
怎麼了?
喔。Kenny茫然地望了Kyle一陣,終於會意過來。他答道:新教練覺得Stan挺有前途的,所以大幅提高了訓練強度,要補強他原本的弱點。
那應該是好事?
但Stan有點適應不良,你也知道四分衛本來就不是輕鬆的位置──但教練為了提升他對戰術運用的廣度,禁止他用原本的方式指揮隊伍,現在隊伍磨合的狀態不大理想。我想他應該很挫折吧。Kenny聳了聳肩,口吻十分泰然。
Kyle蹙眉。
你和他談過嗎?
Kyle,你當我是什麼啊?Kenny露出受傷的神情。球隊內部的事情他不願意多談,我能做的就是帶他去Raisins看看漂亮姑娘,但他顯然不是很喜歡,大概因為付錢的都是他……
你怎麼沒告訴我?
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還以為你們談過呢。Kenny的眼神幾乎是責怪的。
球員們再度開始移動,在球場上張開不同的陣型,教練站在一旁,似乎針對一個個安排提出講評。
Kenny將雙腿伸直,懶洋洋地攤坐著,球員們似乎對他的存在相當習慣,不時有球員在空閒時隔空朝他打招呼。
Kyle盯著油亮的幾乎做作的綠色草皮,一股悶火湧上。他不明白焦躁的來源為何,又是針對什麼,只是緊緊握拳,在掌心裡感到漩渦似的吸力。隔著牛仔褲的帆布,水泥貼在腿上的涼意,球場上的回音,瀰漫於大氣間的鼓譟餘韻──這一切都很陌生。它們並未轉化為他記憶的一體,是不屬於他的。他就和那位在書頁上留下月牙型指甲印痕的女孩同樣地,將自己留在圖書館裡,而不曾好好待在這裡和Stan傾聽同樣的風聲。
Stan穿過球場,爬上觀眾席時,已是一個半小時後的休息時間。
他和終於將目光從手機上挪開的Kenny擊掌,轉向Kyle,說。
Kyle。謝謝你來。Stan靦腆的口吻裡帶著距離感。
我只不過想找個藉口偷懶。Kyle隨口回答,手指不安分地在腿上跳動。
喔。他的答案似乎出乎Stan的意料,Stan注視著他,彷彿在他的答案與出現裡尋找什麼。他從Stan的眼神裡感受到柔順,像條拉長的絲線,那尋探之中沒有火花,只有朦朧的回聲,看不見盡頭。但他們無聲對視的瞬間必定發生了什麼,幾秒後,Kenny開始清喉嚨,說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怎麼了,但看你們又開始花時間聚聚,感覺挺好的。
我們每天早上都見面。Stan狐疑地轉向Kenny。也每周都有一起打發時間。
對。但你們一個埋死在書堆裡,一個是球場上的喪屍。那不叫花時間在一起,只是剛好存在同個空間裡而已。
我都不知道你可以想這麼深。Kyle沒好氣地說。
姑娘在的時候,他想得更多。Stan瞇起眼。
謝謝你們啊,我的朋友。Kenny不耐煩地擺手。
他們齊聲笑了。
Kenny依然用富饒趣味地眼神審視著他,但Stan似乎相較剛才要來的放鬆許多,他的雙肩自然垂下,站姿也變得更加隨意。
Kyle。你幹嘛非拿AP?
Kenny突然開口。
你的GPA,要通過SAT*(學術水準測驗考試)申請大學應該不難吧?
你知道拿完AP再念大學可以省下多少學費嗎?Kyle挑眉。
Kenny挑眉,眼裡充滿戲謔。
你知道如果Cartman在這裡,他會說什麼嗎?
我知道。該死的。別和他說。
Stan沒有附和Kenny的調侃,只是專注地注視著他。


Kenny在鎮中心和他們分路而行,懷裡還拽著Stan從體育館裡拿來的水壺。
Dude,為何他要拿你的水壺?
誰知道。Stan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真不敢相信Kenny竟然在City Wok工作了兩年,有時他甚至拿不到薪水。
至少Kim還願意雇用高中生,打烊後剩菜也可以包走。
Kyle若有所思地悶哼了一聲。
午後乾燥的大街還散著熱氣,海市蜃樓在柏油路上攪動著,Stan牽著他的手,開始哼歌。歌曲的旋律朝四面八方延展開來,化成細小的塵埃,躲藏至街道中的每個角落,無所不在。Kyle覺得這旋律異常熟悉,在腦海裡浸出波波漣漪,卻怎麼也記不起曲名。
你今天,完全放棄當書呆子了嗎?
完全。Kyle指向天空。這種天氣,不出來活動筋骨是傻子。
聰明的選擇。Stan順著他的手勢,仰頭。
那你呢?Stan,你想去哪裡?
冒險。他說,脖頸拉出一條柔軟的弧形。
天正晴朗,天空廣闊的藍落進Stan藍色的眼裡,好似他的眼是透明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光滑無染的澄藍,抬起手,像是要遮擋陽光,卻又像想觸碰天空的表層。那姿態彷彿是在探詢,天空的哪一片澄明能將人帶到遠方。
哈。
我們怎麼不再一起冒險了?Stan歪著頭,問。
要不,你來我家?Kyle垂下頭,用手指摩擦著Stan的手心。
好。Stan回答,掌心散著暖意。


初秋的午後陽光烘烤的他們全身發燙。
他們剝光,全身赤裸地並肩躺在床上,像兩條緋紅的鮭魚。
Stan半閉著眼,盯著天花板發愣。
Kyle靠在Stan肩上,用指輕撫他的胸口。
Stan抓住他的手,回過頭,兩人還發著燙的微濕前額正好貼在一塊。
Kyle吃吃笑了起來,側翻,將彎曲的腳壓在Stan腿上,膝蓋正巧碰到他的陰莖前端。Stan盯著他,眉毛抽動了一下。
Kyle。
嗯?
Stan伸手貼住他的手,十指交扣,吻了Kyle。隨後鬆開,伸手探去Kyle的臀。Kyle輕輕按住他的手。
如果你想現在做,要很小心。他警告Stan。
Stan瞇起眼,將Kyle勾向他。
Ike在家?
他在看實況。戴著耳機。
別擔心。Stan用氣音說。


那是四月中旬。
他的夢境開始脫韁,思緒逐漸開始分崩離析以前。
Stan躺在床上,突然對壁紙感到一震噁心,好像它們正預謀著從牆上剝離,從四面八方朝他塌陷。塵埃翻騰在窗縫打入的日光裡,像暴雪飛散,無聲無息地將他埋入六呎之下。寂靜竊取了天空病態的蒼白,雲在風雪中瑟瑟發抖,記憶從他的腦海裡流了出去,他的靈魂被拋走、支解、焚燒,化為粉塵。他一無所有,飄盪於空中,不屬於任何地方,只剩個空殼。
他想掙扎,卻動彈不得。從十歲以來,他一直是多麼努力地想克服這些。荒謬的。像浪潮般襲來的空虛。他不明白它們從何而來,又何時離開,只是一次又一次毫無預警地發現它們從屋壁的四角悄悄溢出。他在診療室裡不安地搖晃著懸空的腳,在消毒水的氣味裡無所適從,他曾害怕醫院會將他帶走,再也回不來。但他錯了,醫生讓他踩在地面,把恐懼釘在他背上,他摔在地上,被背負在身上的重量壓的無法呼吸。醫生宣告他也許他只是憤世嫉俗,也許他是亞斯伯格。但無論診斷的病名為何,醫生如何解釋他的病情,它們依然潛伏在他的體內,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瑟瑟發抖,他需要酒,但他動不了。他獨自一人,聽著整個世界在寂靜之中崩潰。他陷進床的骨架裡,開始墜落,下頭是深淵,他還在墜落,全身因為尖叫而刺痛。但寂靜吞噬了一切,它們震耳欲聾地吞沒他的聲音,他的存在,當他摔得血肉模糊的時候,沒人會聽見──為什麼它們就是不離開?
他在床上喘息著世紀之久,直到恐懼終於軟化了牽制。他摔下床,爬著打開衣櫃,從裡面掏出水壺,顫抖著打開瓶蓋,匆匆灌入喉中,耳際嗡嗡作響的噪音才漸漸平緩下來。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撥號。
「嗨,Stan。」她的聲音傳來,像峽谷中空洞的回聲。
Wendy。Stan試圖讓語氣自信點,但他仍在顫抖,吐出的只有虛弱的氣音。我想見妳。我想聽妳的聲音──能嗎?拜託。
Wendy聽來像是吸了口氣。
「又復發了?」
對不起。他緊握著手機,回答。
「Stan,球隊的事情,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好嗎……」她嘆息,似乎在斟酌著語句。
妳知道這跟球隊無關──
「我沒辦法總是應付這個,我真的不能。」
接著,長停頓。
他知道,無論Wendy隨後說了什麼,都不重要了。長停頓已經回答了一切。
長停頓表示她不會來。
「Stan,你還在嗎?」
還在。
「別掛斷好嗎?今天我有很重要的會面,真的沒辦法見你。但我可以保持通話,可以嗎?我們在電話上談談如何?」
聽上來還行。他用全身的力氣回答。
「很好。」
沉默。
腳步聲,轎車關上門,Wendy正在移動,正在逐漸離他遠去。而他無法觸碰到她。疲憊感一路從脊椎蔓延至他的頭部,他走向窗邊,一股衝動幾乎讓他失手打破窗戶,但忍下來了。他扯開窗戶,試著穩住呼吸,模糊的視野裡,他看見晃動的綠。
Kyle正走在大街上。
Stan抬起頭。
週六的早晨,Kyle仍抱著活頁夾,朝公車站的方向前去。他板著臉,眼眶深陷,闊步走在人行道上,充滿空隙外套下的身影異常單薄,他看起來糟透了,連微躬的身體都散發著倦意。
「Stan,你有什麼想說的嗎?」Wendy的聲音再度模模糊糊地傳來。
一周前的記憶突然抓住了他。
Stan靠在Kyle的床邊,雙手貼在搖桿上,抬起頭。Kyle倒在床上,手肘底下壓著半開的攻略本,睡得不省人事。黑眼圈深印在他的眼眶上,他甚至沒能在遊戲開始後翻向下一頁。Stan回過頭,靜悄悄地破完新買的遊戲,將搖桿線纏好,收起。披上外套,安靜地離開房間。
一股強烈的刺痛衝上喉嚨。靠著窗的Stan扶著頭,吞嚥。
他希望他在這裡。在他的房間裡。告訴他,他還能繼續堅持下去。這樣的想像讓Stan更加疲倦。
Wendy,妳知道嗎,謝謝妳。聽到妳的聲音讓我覺得好多了。
他強迫自己這麼說。
「真的?別騙我。」
真的。祝妳會面順利。
「……Stan,振作點,好嗎?」Wendy長嘆。「我晚點再打給你。」
他掛斷,爬回床上,雙手交疊在腹上,平躺著,感到那股刺痛又上來了。
他閉上眼,有點想哭。天花板開始攪動,從四面融化,燭液似地下墜。
隨後,一段熟悉的旋律突然鑽入腦海裡。
那是什麼?


光線裂成碎片,像銀色的彩片似地搖搖晃晃,從上方落了下來。
Stan眨了幾次眼,它們才逐漸恢復成照明燈該有的形狀,他落在草地上的十指再度有了知覺,一股力量拖著他浮起,他坐在球場上。
Marsh,你沒事吧?
他恍惚地抬頭,教練跪在身側,球員們是蹲是站的將他團團圍在圈子裡。
幸好撞的不重,你的鼻梁沒斷。教練拍拍他的肩,他毫無力氣,逆來順受地被擊打出了幾個不穩的波。
Stan低下頭,才發現前胸被血跡浸濕,上巴全是銹味,血珠依然黏稠稠地往下滴落。他下意識地抹掉臉上的血,意識依然有些暈眩,誰遞了冰枕給他,誰對他道歉,他一時之間辨認不出。
好了,你們可以回去練習了。
教練將他從地面上拉起,攙扶著讓他走到休息區。他覺得自己被牽引著,在飛行,卻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控制方向。
我要確認一下你有沒有腦震盪,行嗎?
手電筒的光在他眼前虛晃著,他眨了眨眼,最後聚焦在教練的臉上。
很好。你沒事了,孩子。教練微笑。
我能早退嗎,教練?Stan脫口說。
當然,當然了。教練挑眉,似乎對他的突兀有些困惑,但依然爽快地答應了。
他站起身,朝置物間走去。
Marsh。
他回過頭。
我知道不容易,但你做的很棒,知道嗎。
他點頭。退進長廊的陰影裡。
扭開水龍頭,他把臉上的血跡洗掉。
教練的話掉在洗手台裡,撿不起來,一瞬間就順著水流落進管線裡,消失了。
鏡面折出一道反光,吸引了他的視線,鏡中映出的空間很深,好像沒有盡頭,彷彿他把指尖貼在上頭,就會掉入另一個世界。一張陌生的臉孔在裏頭望著他,濕潤的黑色短髮貼在前額,藍色的眼,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別開頭,對那張臉生起恨意。
Stan把帶血的球衣摺疊起來,塞進背包裡,換上乾淨的外衣,走進太陽裡。
校舍長廊上迴盪著朗讀的聲音。
「想像你自己站在岸邊,波浪陣陣翻滾而來,突然一陣波浪就此凝固,停滯在那裏。*」
拐彎,他一路朝校門口闊步走著,彷彿在逃亡。
「你熟悉這種奇怪的狀態嗎?你半夜醒來,滿目漆黑,突然覺得你失去了方向感。你開始快速地四處摸索,想找到熟悉的、結實的事物──*」
Dude。
他被追上。
Stan回過身,Kyle懷中拽著書,在長廊上困惑地望著他。他在長廊上與Kyle擦肩而過,卻絲毫沒有察覺。
嘿,Dude。他說。
Stan,我很抱歉,我有亞當‧史密斯的期末要寫,今天大概沒什麼時間跟你混了。你今天還要來我家嗎?Kyle的手指在教科書上彈跳著,發出細細的,像林葉互相拍擊時的聲音。不知怎麼的,Stan覺得那聲音迴盪在耳裡時很舒服。
我不介意。所以他回答。


別擔心。Stan用氣音對Kyle說,聲音卻彈回他耳裡。
一切都很熟悉。
室內旋轉起來。棉質床單擦過身體的觸感,墨綠色窗簾與風聲嘈雜的拉扯,彈簧床在重心轉移時細小的耳鳴,搔癢地扎痛著他的熟稔體熱,它們開始剝落,破碎,攪成漩渦,在腦海裡翩翩起舞。
Kyle貼著他,在身體的摩擦下細細呻吟。
Stan從背後環住Kyle,將頭埋進Kyle的肩裡,喘氣,他的指尖發冷,雙手不自主地發顫。大氣軋軋作響,他突然開始失去重心,搖搖欲墜,好似在真空裡獨自跳舞。Stan單手摀住Kyle的嘴,將對方朝懷裡拽的更緊,Kyle發出吃痛的悶哼,單腳踢在Stan腿上。旋轉開始加速,將一切輾壓殆盡後再飛甩出去。
他扳過Kyle,將他壓在身下,進入他體內,緊密的指間流瀉出Kyle模糊的嘆息。Kyle反手推著Stan,試圖要他放鬆,但Stan難以控制力道。他感覺不到自己,只是開始墜落。
Kyle掰開他箝制在嘴上的手,Stan卻又從背後扣著他的頸將他壓回,白色的頸浮出抓痕。
Stan──Kyle幾乎是尖叫。
Stan猛然彈開。
操你的Stan!Kyle翻身坐起,吼到,順勢握拳要朝Stan揮去,卻發現Stan跪在床上顫抖,開始啜泣。
Stan?你還好嗎?
我沒事。該死,該死的。對不起。Stan摀著臉,呼吸異常急促。
嘿。Kyle將Stan別開的臉扳向他。深呼吸,深呼吸好嗎?
Stan點頭。
對不起,我剛剛,我不知道我剛剛怎麼了──
Dude,你先冷靜下來,我們可以待會再談。Kyle打斷Stan,他不斷喘息,仍在掉淚。
床頭櫃傳來震動聲。他們同時回頭,Stan的手機螢幕在閃爍。
是Wendy。
喔。Kyle鬆開貼在Stan臉上的手。你不接?
不用。Stan抹掉臉上的淚痕,平靜下來。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叫她來。Kyle退了一段距離,雙手抱胸。
她不會來。
Stan。
她不會來。Stan重複。
他靠向Kyle,握住他的手。你不想──繼續嗎?
你在開玩笑嗎?Kyle忍著沒甩開Stan的手。你怎麼了?
只是有點不舒服。
Dude,這絕對不只是有點吧。你要我拿點水或是藥嗎?
不,我沒事。留在這裡。Stan急促地打斷Kyle。
Kyle蹙眉,拾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套上,但沒有離開。
他們坐在床邊許久,沉默迴盪在胸口,使得Stan清晰的呼吸聲聽來依然很吃力。
太陽偏移的暗影轉了角,在暗紫色的陰影輪廓上鑲了金邊,Kyle能聽見孩子們在大街上奔跑嬉戲的尖叫聲,它們飛過窗邊,逐漸遠去,寂寞地消逝在遠方。
他感到胸口沉甸甸地,嘆了口氣,拿起Stan的水壺,扭開瓶口。蹙眉。
你讓Kenny幫你帶酒?
Stan沉默。
看在老天的份上,Stan。
沉默。
你對自己像垃圾一樣就為了她?
不全是。
球隊?壓力?
我不知道,就是發生了。
多久了?
……很多年了。
你這混帳。
Kyle將Stan從床上扯起,推到門邊。
回家,Stan。
Kyle,對不起。Stan縮在門上,再度開始顫抖。
Kyle鬆手,平撫Stan的肩。
回家好嗎,Stan。


他把Stan送到門邊。
掏出手機,送出簡訊,將手插在口袋裡走上大街。
他不知道該感到憤怒或解放,也許兩者皆是。
街道壟罩在夕陽沉沒的血金色裡,即使如此,這座小鎮背著光的輪廓對他而言,依然熟悉的無須花費任何心思上頭都能抵達目的地。偶爾,這程度的熟悉會令他感傷。他不再懷疑巷弄陰影裡晃動著陰謀,厚雪從屋頂上滑落時閃爍的晶光,習慣潛進他的身體,直到他驚覺自己對一切都感到無所適從。
他在Tweek Bros.咖啡廳前止步,她坐在門前的長凳上,膝上還枕著Nook*。
Kyle走上前時,Wendy撥開耳邊垂下的短髮,仰首望向他。
Wendy,我有些事要跟妳說。他說。
我猜也是。Wendy平靜地回答。
Wendy將她擱在長凳上的背包挪出空間,讓Kyle坐下。
有趣。她說。
嗯?
我們每天一起念書,卻很久沒像這樣,一起談論Stan的事情了。
Kyle注視著她。某種程度而言,對於現今的他,Wendy或許比Stan要來的親近,即使他們從來沒在字面上定義超越普通的朋友。
我覺得我失去他了。他說。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Wendy聳肩,笑得有些無奈。不新鮮,不是嗎?
Wendy。他嘆息。
總是這樣,來來去去。來的時候,就像雲霄飛車。
什麼時候開始的?
十歲的時候,感冒疫苗,記得嗎?
Kyle說不出話,蜂擁而上的記憶一瞬令他意識到,他一直以為穩固不變的事物只是假象,輕而易舉地便崩塌了。
Wendy說話時,指甲依然在書上跳動,此時卻沒有他曾經在裡頭看見的從容。那排法式指甲的光澤在低垂的日暮裡變的黯淡,敲出的節奏也單調平淡。他以為他會責怪她,但他沒有,也許他們都在整件事態上感受到不可抗力。
Kyle揉搓著雙手。他想起Stan輕哼的旋律,是幻想島的旋律。


Stan瞪著斜躺在置物櫃裡的水壺。
迫切扎著他的頭,他好幾年前就應該一鼓作氣把它扔進垃圾桶裡的,威士忌從來沒有解決什麼,但他無法忍受他的生活正在分崩離析,他卻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會發生。或許他不願意接受,他的人生毀在一支感冒疫苗上,荒謬地讓他幾乎要放聲大笑。於是Kenny把水壺遞給他時,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塞進置物櫃裡。
他的生活沒有改變,至少從表面看來是如此,日復一日,出席每天的行程,履行責任。Kyle私底下已經幾周沒和他說話。他看他的方式,讓Stan以為自己要被荊棘刺出血了。Kyle的眼裡沒有憤怒,沒有感傷,只是困惑,一種平淡地令人窒息的迷惑。
他閉上門,迫使自己停止思考。
回過頭,他發現Cartman隔著幾排櫃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幹什麼?
幹什麼?Cartman晃動著他的雙手,搖搖晃晃地走來。幹什麼?
有屁快放。Stan無視Cartman刻意惹惱他的做作動作,冷冷地說。
友情提示,Stan。Cartman瞟了他一眼,比出引號手勢。你「最好的朋友」沒來西語課。他退選了。
什麼?Stan愣住了。
我去問了顧問,他也退了政治學。
Stan停頓了片刻。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這不公平──好嗎!Cartman怒氣沖沖地嚷嚷。這真是太蠢了!如果學校可以隨便這樣讓人退選,那我操蛋的為什麼還必須來學校!?義務教育真他媽智障!
Cartman說完忿忿地踹了置物櫃幾腳。
嘿──那是我的置物櫃!Clyde在走廊盡頭大吼。
滾開,Clyde!Cartman回吼。
Stan快步走開,不理會Cartman開始跟Clyde在走廊上互相咆哮。
他踩在愧疚的影子上,拐過轉角,朝圖書館走去。


他沒在圖書館找到他。
但他在圖書館附近的長廊上,手上抓著一捲圓筒衛生紙。
Stan走上前,雙手微微顫抖。
Kyle。
Kyle回過頭,有些訝異。
來。
Kyle單手牽住他,握住他的手。
他不知道他會被帶到何方,但觸碰到Kyle發燙的手時,Stan有些哽咽。
他們走到防火門,推開門,Stan發現Wendy和Butters坐在防火門前的階梯上。他下意識地迴避Wendy的視線。
Wendy回頭望了Stan一眼,沒說話,只是從Kyle手中接過衛生紙。她單手放在Butters的背上,輕輕拍著,Butters抱膝,將臉埋在交疊的手肘裡,正在哭。
怎麼了?Stan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Kyle將他拉開些,輕聲說。
他存著論文的隨身碟掉了,沒有備份。
不能補繳?
Stan,問題是他已經遲繳了,老師會覺得他刻意拖延的。
Kyle回頭,看了Butters一眼。
這是大論文,繳不出來就等於丟了三分之一的成績,那就已經跟被當差不多了,但他已經很努力了。他一直都很努力。
他突然有股自私的衝動,想抱住Kyle。
我和Wendy會嘗試和老師談看看。Kyle接著說。
Stan只是點頭。
他們在階梯上待著,直到Butters耗掉半卷衛生紙,停止哭泣。
謝謝你們。他擤著鼻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Wendy和Kyle對視了一陣,她便隨著Butters進了教學大樓,將Kyle和Stan兩人留在外頭。Stan躊躇著,單指還勾著Kyle的手,惶惶不安,覺得自己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
我和Wendy談過了。Kyle說。
喔。Stan垂下頭。她──她還生我的氣嗎?
她沒生你的氣,但她覺得你一直逃避她很混帳。
那你呢?
你覺得我應該生氣嗎?Kyle斜望著他。她說你從十歲以來就沒消停過,你現在還是有一樣的感覺嗎?
偶爾。Stan扶著前額。有時很強烈。
Kyle沉默,陷入思索。
Cartman說你退了兩堂課。
對。反正我以後都得學貸,其實也不差這兩堂。
……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Kyle回過頭,眼神異常地平靜。
你想知道嗎?
Stan點頭。Kyle從外套口袋裡掏出藥瓶,放在他手上。
Dude。Stan虛弱地輕呼。
你呢?
威士忌?
還有性?
Kyle──
我是認真的,為什麼你想操我?
我、那時候我很沮喪……
你沮喪的時候就會隨機想操朋友?你跟Kenny也睡了嗎?
不!我只是──這真的真的很丟臉。
啟發我。
我躺在床上。
Stan開口。Kyle握緊他的手,他不能再躲開。
突然……想到幻想島的旋律,哼了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大概,我只是睡著了。我看見小時候掉進那個世界時的森林,我還是九歲,踩在彩色地磚舖成的道路上,我不知道道路會通到哪,也許是奧茲國嗎?
但九歲的Cartman擋在路上,他還在那裏,帶著他的紅寶石皇冠與斑點毛皮披風。他想像中的你也那裏,摟著他的肩。然後,他操了你。我。我很震驚,那可是Cartman九歲時的想像產物──但同時,我操蛋的勃起了。
所以我也操了那個夢想島裡的你,卻發現我沒辦法想像操你是什麼感覺,也許他也不能,那就像在和膠片映出的破碎影像做愛一樣。但我就是不能──不能忘記我想操你這件事情。
該死的。Stan。這真他媽Fuck up。
Kyle。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我早該狠狠揍Cartman一頓……Kyle發出鄙視的悶哼。
你能原諒我嗎?Stan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Kyle回過頭,Stan望著他,眼眶發紅。
待會說。他捧著Stan的臉,親吻他。我們可以先吃點冰淇淋。
好。Stan環抱住他,哽咽地回答。


他們並肩走在商店街上,依然牽著手。
這條街上,他們的父母曾經唱著Love is Battfield的長街,他們張開雙手,無畏地跳著舞步,朝未知邁進。
Kyle稍稍走在前方,讓Stan靜靜地踩在他的影子上。
十歲的時候,Kyle站在池塘畔邊,望著Stan的背影,選擇悄悄地離開。他會原諒他嗎?現今他站在這條街上,太陽將柏油路烤的柔軟,棉花糖似地裹住他們的足跡,折射的光芒散出細碎的光芒,像極了那條幻想島的大道。
他給了他一球薄荷,他自己拿了一球草莓。
就像孩提時代一樣。
開始歌唱。





*原意是指像長輩般居高臨下的保護與控制,但中文很難同時具體翻譯出來。
*節錄自《我們》,葉夫根尼·薩米爾欽
*Nook,電子閱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