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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破雲而出的月色皎潔,溫柔而平等地浸潤著地面萬物。

  被雨水沖刷開的泥濘中,瑩白的骷髏微微露出了它的頭,用髑髏那沒有眼球的漆黑凝視著月光,幽幽地噯嘆了一聲。

  它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這多久,看過幾回相同的月色了。

  所有的記憶都存封在死亡的那一刻,被冰冷潮濕的泥土一點一點的從爆裂的眼角與口鼻填塞進去,夯實,直到再無氣息。

  它記得自己只有十四歲,由於出生在梅雨陰綿的季節,所以家裡的人總是「小梅」、「小梅」的喚著它。它也記得曾有一雙大手溫暖地撫著它的臉頰,對它說等到來年開春,小梅十五了,就能嫁人啦。

  記憶中一直有人在唱著歌,輕輕的,唱著那一句「你儂我儂,忒煞情多」。

  那個人有一雙巧手,知道它喜歡娃娃,沒錢買,就用泥巴捏出一尊又一尊的泥娃娃。

  那個人總是那麼唱著。「捻一個你,塑一個我」。

  於是它就相信了那一對相親相倚的泥娃娃會是他們。那對泥娃娃,它一直收的好好的,怕摔了、壞了,即使那個人說碎了的泥娃娃只要和水調和,便再能捻塑出和原本一樣的泥娃娃,它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

  所以它變成了泥娃娃,被那個人封入泥中,一點一點的悶死。

  灌滿泥漿的口鼻就連詢問也沒有辦法,它想說不痛。死亡的感覺其實不痛。

  只是既濕冷又沈重,黏膩的感覺讓人難受,沉沉沉沉的不斷將人往下拉去而已。

  它還記得這些,卻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看著同樣的景色多久了。

  蒼白的月色皎潔,如此公平地照耀著野地上的鮮花與森白的髑髏。

  即使是那個人,想必也會忍不住讚嘆出聲吧。

  想見他。

  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想見他──

  那個人究竟去了哪呢?

  好想見他。

  ※

  已經不再年輕的富商察覺到不對,是在某天巡視完城內各店舖回家的時候。

  他發現他的家門前,有著一條長長的、像是什麼東西沾著濕泥後拖曳而過的痕跡。而門前放著尊歪扭的泥娃娃,模樣滑稽又可笑。

  然而已經許久不曾憶起的回憶,與冰冷潮濕的泥漿腥味卻在見到那尊泥娃娃時一擁而上將他抱住,縈繞在他的口鼻之間揮散不去,令他動彈不得。

  所有的警世文最後都是那麼說的:天道好輪迴,善惡終有報。

  年輕時他不信這些,可是他已經不再年輕了。沈重陰冷的泥土味總是在每個午夜夢回間鳩纏著他,即使每一晚他都在「對不起」的哭喊中掙扎醒來也不肯就罷。

  他想,小梅終於來找他了。

  即使他用泥土將她的眼耳口鼻全部夯實,將她的屍體綁在石上沉入泥沼中,花了十幾二十年,她還是從那底下爬了出來,來找他了。

  可是他不想死。

  找遍了法師與道士,也沒有辦法驅散口鼻間那一日重過一日的泥腥味,漸漸的他覺得呼吸變的沈重,耳邊似乎有誰在唱著歌,輕輕的,柔柔的,唱著: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他不想死。

  換了無數個地方躲藏,輕輕哼唱的歌聲依舊如影隨形的緊跟不放。他知道小梅就要找到他了,他知道。

  神佛不願意幫他,那他就把禍水東引,看神佛幫不幫自己。

  他將祠堂內的泥菩薩破開,挖出了藏在泥菩薩內的金子,自己躲了進去。

  漆黑狹小的空間有些悶熱而潮濕,他有些分不清鼻間的泥腥味究竟是來自哪裡,卻發現耳邊的歌聲不再響起。

  他慰藉地長嘆出聲,想笑,卻突然被一雙蒼白而冰冷的手給擁住。

  耳邊是帶著泥土腥臭的慰嘆聲,既低沉又濕冷,帶著令人反胃的氣味:

  「……啊……原來你真的沒有騙我。」

  「我記得喔,你是那麼說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他想尖叫,開口的瞬間卻被不知名的軟蠕液體灌滿了口鼻。

  冰冷,潮濕,帶著溼潤泥土特有的腥臭,與死亡腐敗的惡臭。

  「說好了,要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這次你可不許反悔了。」

  沉沉沉沉,無止盡般地將他往下拖。

  只剩下耳邊,依稀誰在唱著那首〈我儂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