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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苗與幼雞不會回收,未來三天內,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只要確實紀錄皆為過關。不論遺棄、放生、養育死亡、待之成長後砍伐或宰殺烹煮,皆是你們的選擇……『選擇』所需承擔的責任,以及生命得以延續所必須背負的重量,希望各位好好體會。」

  課堂上,受邀前來擔任本回授課講師的照水強調著這一次課題主要著重在「過程」而非「結果」。

  而課堂後,當狐兒們一一排隊依序領取著屬於自己的幼雞與樹苗時,照水又既像提醒也像安慰地多說了一句:

  「即便養育不到三天便死了,也毋需介懷。」

  寧六娘聞言抬首,眨了眨眼看著一本正經地這麼說著的照水,以及數名手捧幼雞離去,漫天哀聲著生怕自己會將幼雞養死、又或者哀聲抱怨著這雞這麼小連塞牙縫都不夠的狐兒。

  那句話並非對她,也並非針對特定哪名狐兒。於此點上,寧六娘相當清楚。有些事情即使教習們不特別明言,狐兒們也有共識──不論雲紀或者筵華,兩位教習對於所有的狐兒皆採取一視同仁的教法,不會對誰特別偏袒、也不會刻意針對誰去說或者做些什麼可能引人想偏之舉。儘管偶有狐兒調皮,嬉鬧玩耍過了頭,教習們也僅會簡略地提及該事而不提及狐兒,或為叮嚀、或為勸戒。

  只不過,那句話她怎麼聽,怎麼覺得奇妙。

  或許是因為自己從未獨自飼養過幼雞……以及寵物之緣故吧。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於是便覺得那句話像是對著自己說的了。

  身後迫不及待的狐兒出聲催促,寧六娘「啊」了聲,連忙隨意從裝有幼雞的木箱中挑揀了一隻出來,改至雲紀那方的隊伍最後列排著等待領取樹苗。

  許是雞對狐兒們的誘惑來的較大吧,同樣的隊伍,照水身前領取幼雞的狐兒,確實是比雲紀身前領取的樹苗的要多出一些。

  當然,如她一般,這兒排完排那兒,樂意做出兩份觀察紀錄,兩邊都領取、哪邊也不落下的亦是大有人在。

  拳頭大的幼雞在圈起的掌中動著,細幼的軟毛帶著溫暖的溫度刷過掌心,帶來了細微的酥癢。

  手中所捧的幼小生命,讓寧六娘不禁有些感慨於「幼兒」這種在無比脆弱的同時,也充斥著滿滿生命力的生物。儘管照水表示即使養死了,只要確實紀錄仍然算是通過,她依舊感到不安,感覺手中輕若鴻毛的幼小生命突然沈重了起來。

  隊伍很快的輪到了她。

  順著其他狐兒的身後,寧六娘從雲紀身前裝有許多不知名樹苗的箱中選了一棵葉緣呈鋸齒狀,狹長且圓的幼苗至雲紀那做登記。

  「未來三天,不論這棵樹苗最後如何,只要確實紀錄,靜坐清心反思自身便算過關。」

  同照水一般,在狐兒們上前登記所領取之樹苗時,雲紀笑瞇了眼這麼說著。

  寧六娘又是一頓,片刻後點頭稱是,將幼雞改為單手捧抱,另一手捧著樹苗退出了隊伍之外。

  身後雲紀叮囑狐兒們的教誨傳來:「……本次測驗主要用意為『在這過程中,究竟學習、領悟了什麼』,而非將樹苗、幼雞養育的多好。不論結果為何,需記照水前輩所言:無須介懷。」

  「請問師傅,這樹苗是哪一種樹的呢?」狐兒這麼困惑的問著。

  雲紀笑答:「若能將這樹苗好好栽育,也許幾年後便能知曉也不一定?」

  「咦──師傅那要是徒兒養沒幾天就死了呢──」

  「呵。」

  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寧六娘細細地嚼著這句話。

  手中幼雞輕輕啄了啄她的掌心,軟軟的喙一下一下啄著。

  有些微微的刺,不疼。

  

  ※

  

  「欸我說姓寧的,那個什麼庠序的師傅是故意整你們的吧?」

  打從前幾日起便賴著不肯走的小桃紅蹲在地上,兩眼看著幼雞晃動著黃澄澄的小屁股,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一雙瞳仁倒豎的美麗蛇眼幾乎要被她看到了一塊去。

  「我無聊時也偷看過妳書房裡那些書的,人類不是有句詩詞那麼寫,寫什麼『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嗎?明知道不說成了精的雞見著了你們這些狐大仙要抖上兩抖,這些靈智未開的幼雞光是在你們邊上,聞到你們身上的氣息就要嚇的整隻雞都不好了,還要你們養雞跟樹?養三天能做啥,拿來吃都嫌不夠塞牙。」

  寧六娘睜眼看她,一言不發的模樣令小桃紅未語先縮。

  想了想,自己最近一不調戲姑娘二不為惡鄉里三不衣著曝露,表現的可良好了,完全沒有半點會挨揍的可能嘛。頓時小桃紅整個人都理直氣壯了起來,背也挺得筆直筆直的。

  「……此雞,非食也。」

  「啊?叫你們養雞還不讓吃啊?這麼小氣?」

  寧六娘:「……」她不曉得該怎麼跟小桃紅說了。

  「這種問題也問的出口,妳當初能修成妖肯定是老天沒開眼。」坐在一旁簷下搖著摺扇的寧五涼涼開口,毫無疑問地引來了小桃紅的抗議與怒氣。

  「噯你怎麼老愛這麼說話!我怎麼算也是你的老前輩你知道嗎?我能自修成妖那是我天賦異稟!又不是吃雞不吃就能決定成不成妖的!」

  寧五手中折扇又搧了搧,搖頭嘆氣:

  「就妳這看到什麼都想吃的心性,居然沒變成魚肉鄉里的一方妖霸被人除去,世間果然無奇不有。」

  這話說到了痛點上,小桃紅乾脆閉嘴不語。

  想當年她尚未成妖前,好歹也算的上是山中一霸,多少飛禽走獸乃至於人看見她都得繞遠路走。那時的日子可快活啦,沒人管、也沒人會拿人類的那套道德禮教來約束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真真正正的自由自在。

  然而,一見六娘誤終生。

  當年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貪了那麼一時溫存迷了寧六娘,從此造就了她長達數百年,而且看起來在她倆其中一方壽盡前,很可能會繼續持續下去的惡夢。

  小桃紅和寧六娘,是一根秤桿對立的兩端。

  假如寧六娘是「人」,那麼小桃紅毫無疑問地便是被歸屬於「子不語」的那些。也許是精怪,也許是妖,也許是邪崇,反正對人而言那只是稱呼的不同,其餘一樣──都是屬於非我族類的一群。

  相對於自小受人類撫養,將自己視為人類成長,將人類的道德禮法、思想言論乃至於良習惡俗皆深刻進骨的寧六娘,生長於山林之中,由蛇身開靈智化為精怪的小桃紅,並沒有、也不習慣那些虛瑣繁兀的規矩。

  在她的世界以及想法中,人就是人,精怪就是精怪,即使精怪化為人形,也改變不了那是精怪而不是人的事實。她並不認為將自己的一切包裝、偽裝成人類那樣就是好的,說到底,人類自我約束的那些,就連人類自己也未必能遵守,唾而不屑者也不在少數……那麼又憑甚麼要不是人的她去遵守那些呢?

  人類之所以自我約束並且約束他人那麼多,是為了在「人類」這個社會中與人共處生存,然而她也沒有打算進入人類的社會與他們一同生活,自然也就自過她的了。

  這些年她也不只一次想過,倘若當初不曾招惹寧六娘,也許她真能過著如想像般的自在生活。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永遠沒有如果。

  所謂的現實,就是她確實去招惹了寧六娘,從此過著一人活兩人管的日子,別說魚肉鄉里作惡一方,但凡她的行為舉止稍有偏差,寧六娘手中劍便毫不留情削來了。

  被打的多了,有時她都會想,她能突飛猛進地從精怪躍升為妖,其實一部分得歸功六娘教子教的不留餘力吧……

  當然,被寧六娘打到硬是走在正途上不敢偏差,這種事情她會說嗎?她會說嗎?怎麼可能會!所以面對寧五的質問,小桃紅只是抬起她那線條美麗的下巴,矜持無比的「哼」了聲,表示她對這問題的不屑。

  寧六娘嘆氣,在這兩隻只要一碰在一起就能拌嘴吵上個半天的傢伙槓上前出聲調停:

  「五郎,小桃紅姑娘並非惡徒,莫要凡事針對她;小桃紅姑娘,此乃本回庠序所給作業,雖教習明言只重過程不重結果,如若可以,妾身仍希望能使雞崽好好活至應有歲算……承姑娘『不足果腹』之言,還請高抬貴口。」語畢,她朝小桃紅虛一拱手。

  「妳一拜我就覺得要折壽,姓寧的妳別拜我!」小桃紅一臉怪異。「養雞種樹也算是修行的一部分,那什麼狐狸庠序還真是奇怪的地方。」

  寧六娘與寧五同時開口糾正:「是『狐來庠序』。」

  「不都差不多?知道就好了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寧五:「……是呢,那麼小桃紅跟小桃綠也差不多,以後妳就別叫小桃紅改叫小桃綠如何?」

  小桃紅氣結:「噯你這人!」她轉向寧六娘,「姓寧的!妳看看妳孫子啦!」

  寧六娘忍不住按了按隱隱生疼的額角。

  「吵不過就搬救兵,嗤。所謂蛇妖不過爾爾罷了。」

  「你!」

  「別吵了……」

  「也就傻蛇才會單純的認為這只是在養雞和樹。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三天的時間能有什麼變化?任誰一深思都明白,與其說這作業所著重的是表象的養育,不如說這是一種心性上的修行……更深層的關於獸性與理性的探討與瞭解,在更進一步地將獸性壓制的同時也建立對於幼小生命的價值觀,避免將來有了力量卻成為挾力逞惡之輩。」寧五從鼻間輕哼一聲。「類似的修行,在佛門道家中可少不到哪去。凡持力者,皆需明悉何謂生、死,學會不驕不躁,不恣意、不妄為,憐幼小、惜殘弱,方為修行者應有心性。」

  午後涼風吹撫,摩挲過院中草、樹上葉,帶出一片沙沙鳴響,配合著寧五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及自豪的模樣,竟替他添了幾分名家風範,原先一席真真假假的話,聽起來卻有八九分足以信道。

  假若換了旁人在此,恐怕早被寧五這一番話哄的一愣一愣連忙說是不再疑問。

  但,寧五面對的不是其他人,而是小桃紅。

  小桃紅的想法,從來就不和他在一條線上。

  對於寧五那番修身養性的話,小桃紅只是挑了挑眉,反應冷漠的「呸」了聲:「講那麼多,說來說去不還就是你們人類那套沒用的規矩,害我還聽得仔細。」想想,她又多呸了兩聲。

  小桃紅站起身來,清了清喉,兩手負在身後,刻意一大步一大步的緩慢踏著,在寧六娘與寧五面前來回走動,朗聲說著:

  「要本妖來說呢──假如這真的是為了讓你們瞭解『生命』這東西,那麼姓寧的,妳這雞也不用養了,沒意義。樹嘛,反正看著也不像能吃的,妳隨意養養唄。」

  寧六娘看著她,不置可否。

  小桃紅於是盯著寧五,逐字逐句:

  「我記得你們人類是這麼稱呼這種行為的吧──庸、人、自、擾。」

  寧五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寧六娘問:「姑娘何出此言?」

  小桃紅看著六娘,恨鐵不成鋼地嘖嘖了兩聲。「可憐啊,可憐,姓寧的妳真的被這些人類荼毒過深而不自知啊。」她手一指,指向地上被寧六娘所設結界給圈起,只能在一定區域內活動卻不斷朝外撞著的幼雞。「妳瞧,這是隻雞。」

  寧五忍不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了。

  小桃紅卻指尖一指,直指向寧六娘的鼻頭。「而妳──是狐。」

  她說:「妳看,不論妳再像人類、把自己當人類、甚至妳的想法、習性都和人類如出一轍,妳是狐、不是人,這仍是骨子裡帶來的,抹不去、滅不掉。哪怕妳將一身狐性藏的再好,這隻雞也嗅的到妳身上屬於鳥禽天敵的味道,所以只要一離開妳手中,牠便本能地想要逃離,只想逃離。」

  「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妳不要不承認。精怪是什麼?是開了靈智的一切眾生演變而來。或許在刻意壓抑的修行中,會漸漸失去原本的樣貌,變得不再依靠本能而是憑藉理智行事,然而猴子再像人也還是猴子,獸再像人,也還是獸。」

  她看向寧五,猶豫片刻才又繼續道:

  「人類總是喜歡說『獸性』、『獸性』,好像野獸就是野蠻、粗魯暴力、血性嗜殺的一群。可所謂的野獸──我們即使會狩獵、殺害其他生命,那也是因為必須溫飽果腹,或者是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必須反擊。當安全沒有受到威脅,而又飽足不致飢餓時,就算你們把獵物放在眼前我們也不會去碰的。」

  「明明不需要卻濫殺狩獵──那是你們人類才會做的行為,不是野獸。」

  她的語氣平和,將一番話說得充滿無奈,彷彿一個無辜的孩子正對著大人說「看,明明是你的錯,為什麼卻叫我要乖要聽話?」

  那個大人唯有啞口無言。

  寧六娘垂目看著不斷朝距離自己最遠處的結界撞著,摔著了便動動小短腿站起來繼續撞著的幼雞。在一言不發地看了許久後,她動了動手指,原先禁錮著幼雞的結界便消失了,正好往前撞去的幼雞毫無防備撲倒在地,發出了欣喜又疑惑的啾啾聲。

  接著,搖晃著站起,拍著小小的翅膀,漫無目的的撲騰而去,期間一度撞倒了小小的樹苗,也一度撞進了寧五張開等待的手中,卻不曾接近過寧六娘與小桃紅半分。

  寧六娘:「……」

  小桃紅兩手一攤,大有「我就說吧」的意思在。

  寧六娘將歪傾的樹苗小心扶正,低聲道:「姑娘所言不無道理。」

  被寧六娘這麼一肯定,小桃紅那心花開的,也不顧形象──雖然她似乎沒什麼形象可言──直接朝著寧五耀武揚威做起了炫耀的鬼臉來。

  寧五撇嘴,發覺再這麼決定不行,他非得好好銼銼小桃紅的銳氣不可,省得三天不打上房掀瓦,這條蛇還真的給根棍子就隨著棍上了。

  寧五清咳兩聲,危襟正坐,正打算開口說說小桃紅,天邊傳來的啁啁清鳴便引去了他的注意。

  鶯聲啁啾,由遠而近,如脆玉相擊,端的是一派清響婉轉。

  巴掌大的紅鶯在眾人注目中俯身而下,停在寧五伸出的手臂上,轉動著鳥首,漆豆般的眼直盯著正蹦跳著的幼雞看。

  寧五從紅鶯腳上的竹管中取出來自瑞康寧家的信,手微抬便讓紅鶯自由飛去,臉色隨著看過信上每一行字句而漸漸轉黑,到最後一把揉掉了那封信並將其撕得粉碎,面露獰笑。

  寧六娘看著寧五的笑容,開始反省起自己是否在對寧五的教育上出了什麼差錯。

  「太祖奶奶。」寧五舉了舉握有碎信的拳,「孫兒突然想起還有些帳沒跟人算,先走一步,不打擾太祖奶奶清修了。」接著又對小桃紅說:「小桃紅,走了。」

  小桃紅睜圓了眼。「姓寧的你想做啥?」

  「等等跟妳說,先來就是了。」寧五朝她使著眼色。

  滿頭霧水的小桃紅看看寧五,再看看寧六娘,最後覺得似乎跟著寧五走有趣些,朝寧六娘胡亂揮了揮手便追著寧五身後去了。

  留下寧六娘與正滿庭院你一步我一步對峙,時不時歪頭看著對方不做反應的紅鶯及幼雞,還有被她端置於身前的那一盆樹苗彼此相視無言。

  一鳥一雞誰也不讓誰的啁啁叫著,鳥啼聲此起彼落,或細嫩、或清亮,各是不同風情與面貌,然而卻都一樣的……生機盎然。

  寧六娘看著午後陽光下這和樂悠閒的景象看了許久,最後在認為不過一鳥一雞在這麼大的院子裡玩耍罷了,應該不至於出什麼紕漏後默默地調整了坐姿,雙目微閤開始打坐了起來。

  不知名的小樹苗隨著風搖擺葉片,彷若點頭。

  

  ※

  

  為了避免寧六娘看見,寧五在快速瞟完後便將紙條給毀去,然而即使他這麼做,寧六娘就真沒看見紅鶯腳上紙條寫了什麼嗎?

  當然不,她看得很清楚。

  或許這就是身為精怪的好處或壞處,有些時候,儘管明知道看不清楚才世好的,卻偏偏看得無比清楚。看清楚了,也就往心裡放了。

  來自瑞康寧家的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百叡秦姓尋寧氏狐女未果,復返慶雲,慎。

  這一句話,使得寧六娘再怎麼打坐沉氣,也無法凝神定心。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即使過了三百年也不會消失的執著與怨恨。

  教習說,希望學生們能夠在這一門課上,學會懂得並且尊重生命,以及不論將來怎麼選擇,都必須承受、背負後果……所以給了他們幼雞與樹苗,讓他們從照顧脆弱易逝的生命中去體驗生命與選擇的重量。

  那種事情……寧六娘雙眼微睜,垂眸看著交扣的手,在無聲一嘆後又閤了起來。

  那種事情,早在這雙手第一次染上血腥時,她便懂了。

  所謂的生命,不過就是一劍之間的事。

  隨著濃稠鮮紅的血液流出的,並不只是生氣,更多的是希望與可能。對於自己的、對於別人的、對於未來的、別人對於自己的、與自己可能交集的……一點一點,隨著黏稠的液體流出。

  源源不絕,那不過只是錯覺。再飽滿的生氣之源,一旦有了缺口,潰堤與否不過是時間的問題。鮮紅的惡獸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點吞噬的機會。

  生命流逝的聲音,是滴、答、滴、答,反覆堆砌的空調聲響,一聲聲的將人的心往沉裡帶,跌碎時卻又那麼乾脆,即使用雙手去承接,也無法阻止從指間流逝。

  一聲一聲,決絕的讓人連挽留都沒有辦法。

  和眼淚跌碎的聲音一模一樣。

  她曾經──真的一度,曾經想過,這個充滿了慾念的醜陋世界還有什麼值得讓人去期待的?人類又有什麼值得她去保護、喜愛的?

  「欲」跟「慾」有所不同,有所欠缺而去想是「欲」,但因「欲」而心生貪念心生妄想時,卻是「慾」。

  她作為人類成長,看著許許多多的人來人往,可即使是三百年後的現在,她仍舊不明白為什麼人類可以有那麼多的慾望。或許正如小桃紅所說的,有需要所以欲求,求得而足的是獸;得而不滿,明明毫不欠缺卻仍然貪執的是人類……有些事情是與生俱來的,由不得她不承認。

  當心愛的夫主、珍惜的家人為了自己而死時,她是真的想要毀了她所能見的這個世界、毀了自己、也毀了遠在百叡的秦家,讓假肅清妖邪、匡以正道之名謀私慾之行,輕而易舉就毀去她所有幸福的秦氏一族從此滅絕。

  既然你們說我是危害人間的妖,天不容我,才令使你秦家替天行道,那麼我就真的作亂為害給你們看,讓你們知道,即使蒼天不會報應你們,也有我在。

  天不誅者,自有人誅。

  江湖的規矩就是這樣,能夠洗清血的,從來就只有血而已。

  ……然而,即使將秦氏斬絕,回不來的那些,仍舊回不來。

  死了,就是你再怎麼哭、怎麼喊,那些平常疼你愛你,事事順從著你、不捨得你掉一滴眼淚哪怕是裝哭的,都不會再回應你的希望與請求。

  不恨嗎?恨的。即使過了三百年,那時的心痛與滿手黏膩的感覺仍歷歷在目,躲在心底某個隱密的角落,不時找尋著機會,在每一個歪打正著的機緣與夜闌人靜時咬上那麼一口,提醒著她有些事情她從沒忘過。

  她也曾經想過,就這麼一人一劍前往百叡,將貪婪的秦氏一族斬於劍下……而後自刎謝罪,既了了私怨也絕了無盡的仇恨。若不幸途中身死,那也是命中注定。

  可是她所珍惜的人,一個個都不肯讓。

  妖不輕諾,誓出如山。

  她所愛的人,逼她立誓,要她說出不到白首不相逢的誓言,絕了她想下去陪他的心。而她的家人,拖著帶傷的身,畏畏顫顫的將出生不久的孩子抱來,放在滿身浴血、跪坐在地慟哭不已的她的懷中。

  「六娘妳別哭。妳看,這孩子還活著,寧家的血脈不會斷,會繼續延續下去。」

  「妳和這孩子,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所重視的人,將她帶入了這座人間,以親情為線,把身為精怪的她一點一點的與人連結起來,最後,又用生命將她留在這裡,讓她即使想將人所約束、綁縛的典章制度給甩掉,回歸精怪放縱仇恨恣意而為也辦不到。

  脆弱又綿軟,彷彿輕輕一碰都能將其碰折碰碎的孩子蜷曲著小小身子縮在她的懷中,不哭也不鬧,只是睜著一雙氤氳水氣的點漆大眼,懵懂的看著她。

  過度澄澈的眼中所反映出來的,是她徬徨無依的帶血面容。

  懷中突然多出了一個柔軟燙熱的生物,她停下了嚎泣,抽咽著與那雙烏溜溜的大眼互視,伸出手想但不敢觸碰,那個孩子卻毫無顧忌地伸出了短短的手抓住她的手指,拉回自己身前,藏寶似的緊緊抱住。

  沒有牙齒的紅潤小嘴吐著口水泡泡,啵啵啵啵的,突然就對著她笑。

  那一刻湧上的淚意讓她放棄了找尋秦氏一族復仇的念頭。

  不是不恨,而是她的身上,還背負著延續寧氏血脈的重責大任,在那個孩子長大、足以成家以前,她不能讓他、也不能讓自己出任何差錯。

  之後歲月悠悠,白駒過隙,被她抱在懷裡的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卻為了避免她認為責任已了一心赴死而將自己的孩子抱給她看養,一如當初他的父母將他交付給她。而他的孩子在長大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也同樣地將自己的孩子交由她養大……

  於是就這麼一代傳過一代,從最初的擔憂成了習俗,儘管最後寧家人不再記得最初他們是為了什麼而這麼做,卻不曾或忘過要將寧家的嫡生子送到他們的狐狸奶奶跟前,讓狐狸奶奶養上那麼一段時日,保佑平安長大。

  從最初的不敢,到後來的不想,她用了三百年的時間冷靜,最後才想通了一句「禍不延子孫」。

  寧六娘愛憎分明。

  當初有欠於她的,已死在她的劍下。還活著的,已是數代之後,與她再無瓜葛的無辜秦氏子孫。即使秦氏一族在她的跟前晃,只要他們不抱邪心,她亦不會主動去犯。

  而若三百年後,百叡秦家仍執意相逼,她也不會再任人宰割。為了保護她所珍惜的人們,她不惜以死一戰。

  想明白了這些,寧六娘長吸口氣,將體內鬱氣盡數吐出。

  睜眼時,天色卻是大明。

  身前的樹苗似乎與打坐前看起來有些不同,從分岔枝枒處生出了不明顯的小小新枝,上頭有著一點淺翠的綠。

  滿庭院玩耍的紅鶯與幼雞不曉得去了哪,寂靜的庭院裡,只有樹葉被風帶動的沙沙聲而已。

  「哎唷?妳回神啦?」手裡提著花灑路過的小桃紅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她一身不變的衣衫與坐姿,不由得嘖嘖兩聲。「該不會我跟寧五出去三天,妳就在這打坐打了三天吧?」

  寧六娘愣。

  「……看起來還真的是。還好小桃紅大人我有先見之明,怕妳一入定除了忘我還忘了小雞,出門時順便把雞崽給捎上了,要不然等妳入定完,妳沒餓死雞都餓死了。」

  寧六娘還是沒反應。

  小桃紅又看了她一眼,確認她看起來十分平靜後鬆了口氣。

  「……姑娘,妾身有事相請。」

  「咦?嗯?啊?喔喔,妳說啊。」小桃紅七手八腳地將險些脫手而出的花灑接好,藏在身後,露出大大的笑。

  「……若妾身想抓住某人,可有方法既不傷人致命、見效極快並不易查明?」

  「有啊。」小桃紅本能回答,「結界是最快的方式了。」

  「以妾身之力,尚無法匿於遠處施展足以困住一人之結界。而一旦對方見著妾身,恐怕便沒有妾身出手之餘地。」

  「這樣啊?那就整個迷陣出來唄。當初我困住妳也不是因為我道行高啊,雖然木元素不適合拿來攻擊所以大多樹人都會遺忘它的存在,但別忘了哪怕是看起來不具威脅力的樹木,每年也總是有人死於迷失在樹林之間找不到方向,最後活活餓死或者困瘋自己,這麼死的人或許還比被雷劈死、被火燒死甚至被水淹死的人要多。」小桃紅半認真辦玩笑的說。

  聞言,寧六娘思索起了這個建議的可行性。

  「只要妳願意好好對待木元素,它們也會願意將力量借給妳,替妳留住妳不想讓他出去的人……對了,妳問這個幹麼?」難得能對寧六娘指指點點的小桃紅後知後覺的反應到了不對。

  寧六娘瞇眼微笑,看起來和學堂上雲紀常露出的那種有些神似。

  看得小桃紅背後一陣悚。

  「妾身謝過姑娘指點。」

  「幹、幹麼?妳想幹麼?我、我可不怕妳喔我先說!」

  「姑娘真愛說笑。」寧六娘掩唇輕笑。

  小桃紅完全不敢鬆懈,警戒地看著她。

  「對了,姑娘──」

  來了!小桃紅全神貫注。

  「姑娘方纔說,與五郎將幼雞帶出。幼雞呢?」

  小桃紅:「……啊。」

  她忘了她本來是想著逃個幾天等寧六娘忘了她的雞再出現的。

  「姑娘?」

  「我……嗯……那個,我……」小桃紅滿頭大汗,支支梧梧。

  寧六娘:「?」

  「……我跟寧五在外頭飯館吃飯,走時一個不小心,把那隻雞給留在飯桌上了……」即使現在趕回去,大概也只會看到那隻幼雞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飯桌上迎接他們吧……

  寧六娘:「……」

  

  那一天的寧宅十分熱鬧,男女交互喊痛的倒抽聲與竹板拍上皮肉的「啪啪」聲此起彼落,嚇得林間鳥都不敢多作逗留,拍拍翅膀爭相飛走。

  小桃紅曾說過,六娘教子,從來就不留餘力,也不過問孩子長的多大了還被打屁股羞不羞人。

  而在這次後,她更加發現,六娘抽起孩子時,原來是不分親疏遠近的。

  雖然提出把幼雞帶出去的人是她,寧五不過就是想了想沒否定她的提議後來也和她一塊忘了幼雞還在飯桌上的事──但看著寧五和自己挨的板子數一模一樣,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被打完了同樣趴在桌上痛歪歪的模樣,感覺總是有些安慰的。

  


               【專業課程──生命與生氣】
                        寧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