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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杯茶,兩張几。
  三世諸佛,四問皈依。
  梵音歸鄰里。







  這是和尚最後一次,以佛門弟子的身份虔誠在佛前參拜。
  
  和尚跪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雙手合十一遍又一遍無聲默念著佛號。
  
  和尚的身邊同樣跪坐著許多人,有些和他一樣是頭頂光光的僧人,有些則是身著布衣的平民百姓,也有些許衣著華美的達官貴人,以及即使進廟也不卸兵甲的江湖弟子。
  
  廟內青煙裊裊,儘管參拜的人口中各自唸著不同的祈禱以及經文,卻也低低的交融出一種異樣的和諧交融,像在默默的證明著,為時近八年的內亂,在人心即將累了前終於迎來結束,這片曾被鮮血洗刷、傷害過的大地正在漸漸復原般。
  
  和尚無聲的念著往生咒,比廟裡任何一個人都要來的虔誠。他閉起眼回憶著這八年以來,那些在他一句為了蒼生下而死的敵軍面孔,每想起一個人,便念上一回往生咒。
  
  自戰爭結束以來,每經過一座廟宇他便參拜一回,花上一些時間,替自己曾犯下的殺戒贖悔。
  
  今天是最後一回。最後一次參拜完,將未盡的往生咒詠完,超度完手上亡魂後,他便不再是佛門弟子。再也沒有資格說自己是佛門地子。
  
  因此和尚比任何一個人都要來的虔誠,甚至比過去的自己都要虔誠。
  
  念著念著,和尚突然聽到有人問他:
  
  「為何放棄?」
  
  他抬起頭,面前什麼人也沒有。就連原先在身旁參拜的人也盡數消失不見。
  
  只有青煙依舊,殿上半垂著眼作慈悲相的佛像依舊。
  
  那聲音又問了,「多年禪修只為求道,如今,為何放棄?」
  
  合十的雙手按至地面,光潔的額頭輕叩其上,和尚的聲音從手間隙傳出,不大,但足夠清晰。
  
  和尚說,弟子已犯殺戒,滿手血腥,不敢再污我佛。
  
  「殺生為護生,縱犯殺戒,非無不赦。」
  
  「我佛慈悲。」和尚將頭叩的更低,像是無顏面對那聲音。「然而不只殺戒,弟子身為佛門中人,凡心已動,再無法長依青燈座下,聆聽我佛教誨。」
  
  「是為了那個時常為了聽你講課而來的施主?」
  
  和尚停頓了下,「……是。」
  
  「天魔欲壞佛意,嬈佛以玉女。然而紅顏再美,不過革囊眾穢,何以參之不透?」
  
  和尚又停頓了下,這一次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而後他坐起了身子,無畏無懼地看著垂眼俯視眾生的佛。
  
  他說:「弟子有言欲說。」
  
  大殿裡並沒有任何聲音回覆,於是和尚自行將話接了下去:
  
  「許久以前,弟子曾和那位女施主說過佛理。女施主問弟子,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她總放不下,該如何是好?弟子告訴她,凡事皆能放下,沒有什麼真的無法放手。」
  
  「女施主不信,弟子便告訴她,世間諸事,便如在手中杯注入滾水般,當滾水溢出燙了手時自然會放開。許多放不下,不過只是機緣未到,便以為放不下罷了。」
  
  說完後,和尚自己沉默了。於是那聲音又說:「本是如此。」
  
  「是的,本是如此。」和尚同意著那聲音所說的話,卻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弟子原先認為,本是如此。在那之後,女施主雖仍時常來聽弟子講課,卻也不再提及那些關於放不下與捨不得的事情,弟子原先認為,這是女施主悟了。然而後來───弟子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哦?」
  
  「……八年前,安軍起亂,弟子雖身在佛門,卻無法坐視蒼生受苦,私自下了山,隨行於靖世軍中,誓以手中法杖誅殺狼牙,還生靈寧安。」
  
  「靖世軍雖名為軍,實際上卻是由來自各門各派的俠士與軍方交混而成的一支。弟子在那,碰見了女施主。女施主說她本貪生,為了蒼生卻不怕死,更何況……」和尚似乎嘆了口氣。「更何況靖世軍中還有弟子,她更不能怕死。」
  
  「你動心了?」
  
  「不。弟子當時十分困擾。」和尚坦言。
  
  「雖於下山時便自逐佛門之外,但佛自在心中,弟子從不或忘。縱然女施主再美,於弟子眼中,也不過是眾生百相之一,並無不同。」
  
  「既是如此,何以破戒?」
  
  和尚低垂下頭,看著自己虔誠合十的手,喃了句南無。
  
  他反問了他的佛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他問:「要怎麼才能知道,自己是否喜愛著一個人?」
  
  佛沒有回答。
  
  於是他回答了自己。
  
  「為避免被安軍剿捕,靖世軍行動從不固定,每一次與誰搭檔行動皆需待任務時才會知曉。雖然女施主總在任務空檔間找弟子聊佛,但憑心而論,八年來,弟子與女施主相處的時機並不算多。」
  
  「對弟子而言,女施主一直只是女施主。或許多於他人一些的另眼相看,也是源自女施主雖出身秀坊,卻有著不讓鬚眉的巾幗氣概。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直至去年。」和尚的眉眼間漸漸染上了痛苦,就連聲音中都帶著壓抑。他慢慢的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每一個字句皆挾著難言的愧疚。「那一次的任務,弟子失手了。弟子本想將敵軍將領誘至指定場所,並點燃藏於屋外的火藥將其炸死,卻不料靖世軍中藏有內奸,敵軍早已洞察我軍任務……那屋子反成了困住弟子的陷阱。」
  
  他閉上眼,總覺得那一天的火海似乎還在眼前,皮膚所接觸到的只有一片灼熱,濃煙猛烈的灌入口鼻之中,讓人毫不懷疑在被活活燒死前自己會先死於窒息。
  
  仰頭深吸口氣,和尚在沈寂片刻後接著說:「……在弟子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女施主出現了。」
  
  「如同女施主所喜歡的話本總是描述的那般,打破了屋頂,攀在破洞旁朝著底下的弟子伸長了手,企圖將弟子拉出那片火海。」
  
  「女施主確實俠義心腸。」那聲音不吝讚道。
  
  和尚不置可否地說了下去:
  
  「那時屋子已經整個著了火,屋頂上雖好些,卻也不例外。弟子想勸女施主離去,女施主卻讓弟子別擔心,女施主說,她會拉住弟子。」
  
  紅火的高溫與濃煙中,從屋頂破洞探頭下來,朝著自己伸出手的,是滿臉煙燻焦痕的女性。
  
  那雙能拿針線、能撫琴瑟、也能緊握雙劍的手被燙出了大大小小的傷疤,素白不再。那身繡工精緻的羅裙軟衫,也再看不出原有的樣貌。
  
  那個許多年前,他曾經耐心對其說著,這世上沒有什麼放不下,只是機緣未到;不論將手中茶杯握得再緊,等到滾水澆燙、澆燙了手時自然會放開的女施主,在許多年後,從上而下俯瞰著他,對他笑著,說:
  
  小和尚你看,我還是放不下。不管再疼再痛,我還是想緊握著那個杯子不想放手,你說怎麼辦?
  
  「在弟子的記憶中,女施主總是將自己打扮的十分體面。不論在任何時刻、任何場景下,女施主始終堅持將自己裝扮美麗、穿著講究……不只一次有人對弟子讚賞女施主的美貌,可弟子總想,那又如何呢?紅顏再美,百年過後不過仍舊白骨一具,世間美醜又待何如?」
  
  「那是弟子唯一一次,看見女施主如此狼狽落魄的模樣。」
  
  精緻的妝容在煙燻及淚流下早已花成一片,細細綰好的髮也是一片凌亂,衣著狼狽,裸露在外的手臂及臉頰滿是燙傷破裂的水泡及被木刺、兵器戳刺傷的痕跡。一張滿是涕淚的花臉就這麼從濃煙中俯探而下,嘶啞著要他握住她的手。明明沒有半分美麗可言,卻比過往任何一眼更銘入他的心中。
  
  「弟子自幼向佛,不曾沾染世間情愛,不明白那些話本傳頌的傾心究竟是何滋味,又是源於何、發於何?」和尚慢慢睜開了閉上的眼,眼眶微微殷紅。「可弟子想,倘若世上有那麼一個人,將她最為醜陋、不堪甚至狼狽的一面展現在你的面前,而你卻反而覺得可愛,甚至感到心疼時,那麼在你心中,必然有那個人的存在。」
  
  「當女施主告訴弟子,她還是放不了手時,弟子便再也捨不得。」
  
  那聲音似乎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又重新叩拜了下去,虔誠而卑微的向著他的佛請求:「哪怕這只是天魔嬈佛的計謀,弟子也願修行盡棄。」
  
  「當真值得?」
  
  「若為她,便無不值。」
  
  他言語堅定,毫不迷惘。
  
  長長的歎息聲自虛空遠去模糊,喃喃的誦經聲卻在耳畔逐漸清晰變大。和尚在以額觸地叩拜了好一會後,才在周圍的指點細語聲中坐起了身子,面不改色地以僧袍抹去了滿臉淚痕。
  
  細細的交談聲從身後傳來,說著哎呀那和尚怎麼哭啦、大師慈悲為懷為逝往生靈哀慟之類的話,但他並未理會,也未曾遲疑過離去的步伐。
  
  廟外有個穿著著一襲桃花般粉色衣裳,露於衣外的項頸與雙手卻以細白的紗布層層包覆保護起的女子不斷來回走著,直至看見和尚踏出廟宇,才終於有些許開懷。
  
  「小和尚!你又跟你的佛主說了什麼啦?我不是說了嘛,雖然你造的是殺孽,但你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你的佛主不會怪罪你的。」
  
  原本嬌嫩的嗓音如今卻帶著沙啞,那是被煙嗆傷了嗓子造成的。和尚低頭看著正用包著紗布的手輕推他,語氣輕快地說著讓他別太在意的姑娘,在思考了片刻後,以兩手將她那即使受了傷也不安分的手輕輕合住,舉起,並低下了頭以額輕觸,一如參拜。
  
  「小、小和尚?」
  
  「我和佛主說,我有了捨不下的人,有了放不開的手,以後沒有辦法再當個和尚啦。」他學著她的語氣,溫緩軟慢地說著,語氣雲淡風輕,卻依稀帶著點笑。
  
  「……」
  
  被他握住了手的姑娘沒有任何回應,和尚微微側過了頭,看著不做回應的她。
  
  即使臉上貼滿了藥布裹滿了紗巾也不忘上妝將自己妝點美麗的姑娘皺著眉,睜圓了眼,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著,無聲抽咽,哭花了一張臉,滿是涕淚。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狼狽的模樣,儘管不是身處火海中,他仍舊覺得這樣的她看起來十分可愛。
  
  惹人憐愛。
  
  「我、我現在是不是哭的很醜?」她努力吸著鼻子,眼淚卻還是忍不住嘩啦啦的掉。「我、我的妝花了,看起來一定很可怕吧?」
  
  「嗯。」他不做修飾的應。「確實看起來挺醜的。」
  
  她張了張嘴,「哇」的一聲哭的更慘了。
  
  「我都哭成這樣了你居然不安慰我……」
  
  「出家人不打誑語。」
  
  「你都不當和尚了……」
  
  「不當出家人也不打誑語。」
  
  「哇啊────」
  
  廟裡依然充斥著不斷的祈求與誦經聲,青燈古佛在裊裊的煙火中,依然半垂著眼,既憐憫又慈悲地俯瞰著底下芸芸眾生。
  
  廟外,已經不再是和尚的和尚,安慰著他哭泣的姑娘,慢慢的漸行漸遠,直至再也聽不見他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