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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死去......不覺得不甘心嗎?
  
  他不知道是誰與他說起話來,眼前朦朧模糊的視野有個奇妙如煙霧般的黑影,他覺得或許那是他即將失去視力所望見的薩耶里──他從小到大的摯友,啊,都要失去性命了,他就承認吧。

  說到薩耶里是道長長的故事,男人就如同從宣紙躍然而生,筆力猶勁的正楷書法,端正卻富有力道。他們看著彼此長大,住同棟房子、國高中待在同個班級、上同所大學,在同個公司上班,直至現在還幾乎整天黏在一塊兒。他承認,對薩耶里他擁有的是超越友誼的情分,同樣身為男人。

  ──想活下去嗎?

  為什麼要活著?他捫心自問,若沒有薩耶里,他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海德,若發生什麼事情,你會跟著我一起離開嗎?」

  記得前些日子男人才如此問他,當然,答案沒出一秒便從他口中脫出。不過海德仍對他給予肯定答案後,薩耶里流露的神情印象深刻,男人總會對他的乖順透出淺淺溫柔的冷漠臉孔,但當時的神情卻染上了不屬於自尊與信心強烈的他該有的情緒。

  開心之餘,眉宇間隱約帶有掙扎的模樣。

  海德意識到,也許薩耶里對他並不是單純強烈的佔有慾,因為多年的情感和道不清的羈絆,男人希望即使自己出事情離去,即使往後剩下海德一人,也要在這世界好好活下去。

  你不是害怕寂寞嗎?當下海德不敢問出口,如今也沒辦法問出口了。

  ──這樣吧,與我訂下契約、為我獻上供品

  時間回到幾分鐘前,海德與薩耶里好不容易得空偷閒相約出來散步,兩個大男人走在街上是稀鬆平常的景象,但薩耶里精緻的臉總會吸引許多路人回頭觀望──海德想,肯定有少許原因在自己身上,畢竟他的臉也不算太差──所以他們特意選擇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動。

  就在兩人如往常守著交通規矩踩踏斑馬線過路時,海德耳邊傳來銳利刺耳的輪胎磨地聲,過快車速急煞的特有聲響,而隱藏其下,是被噪音掩蓋過的,手槍上膛、扣板,射擊的響音。他看見副駕駛座上漆黑的槍管,看見薩耶里左胸口上的在撞擊前的霎那開了小洞,爾後,海德感受蔓延全身令人難耐的劇痛。

  ──我會讓你暫時恢復健康的身體,在這僅限的七十七天裡

  對如同在腦海浮現的話語還心存猶豫,他將要失去知覺的手忽然被誰握住,無力的十指交纏,夾帶作噁的黏稠觸感,產生彼此緊密貼合的錯覺卻地令人鼻酸。海德聽見誰在放聲尖叫,誰叫喊著詢問他們是否還有意識,誰用手機撥打救護車的聲音。濃烈的鐵鏽味。

  醫學報告指出,人類臨死前最後失去的感官是聽覺。

  『為了我活下去。』

  海德彷彿聽見薩耶里透過肌膚溫度傳遞而來的話語,積存許久的眼淚忍不住奪框而出,在滿是鮮血的臉頰劃過水痕。他該為了男人獨自存活嗎?

  ──去找一個愛你愛得願意獻上性命的人吧!

  「橘旭......」破裂的雙唇擠出男人真正的姓名──薩耶里這名諱是小時候橘旭替自己取的,他希望跟海德之間擁有一種「特別」,只有海德能夠如此稱他,薩耶里,是海德專屬的,似每個孩童間都會有的秘密代碼──海德希望薩耶里能夠回應他,或許能夠在最後一刻勸說,勸說海德跟著薩耶里一起離去。

  可事與願違,海德再無法猜測薩耶里會對他訴說的言語。即便他想就此失去性命,諷刺的是,他從未違背男人對他的要求。為了薩耶里,就算違背天良殺人放火之事,海德也會去完成,只要男人希望,他願意用盡所有去換回一條沒有意義的生命。

  海德閉上雙眼,他與模糊成團的黑影立下契約,為了活下去,他會去找一個愛他愛得願意奉獻性命的人。
  







  「海德。」

  「海德。」

  童音叫喚名諱,孩子們滿是擔憂地望著他們的爸爸,自從爸爸兩天前躲過死亡車禍後,他們的爸爸總是會思考些什麼而出神,公司那也破例拿了一個禮拜的假期,期間,他們的爸爸吃得少又睡不好。

  「奇雅,你說爹地怎麼了?」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撫摸男人長至肩下,綁成辮子金黃色的頭髮,小腿頑皮擺動著,問一旁有分毫不差同樣臉孔的小女孩。

  「只是太累了吧。」奇雅如此回應,但小巧臉蛋上堆滿和亞奇一樣的擔憂。小女孩將頭靠在海德結實的胸膛,她和旭叔叔有同樣的瞳色、髮色和波浪大捲,奇雅希望能就此撫慰一點點爸爸失去旭叔叔的哀傷。

  「嗯。」

  小兄妹倆當然知道爸爸的傷感,因為他們也很喜歡旭叔叔,雖然有點冷淡、面無表情、偶爾覺得他在生氣外,男人還算關心他們。而旭叔叔對爸爸不一樣,小孩子是很敏銳的。

  海德的大手分別撫上兩人的頭輕柔順著頭髮,男人不在乎金色長髮被亞奇抓在手中玩,他半垂著眼,仍然整頓乾淨的臉龐終於恢復一絲生氣,總緊緊抿住的雙唇開口說道:「奇雅、嵐亞,今天不是要去看病嗎?」

  「咦!」

  「咦!」

  小傢伙們同時驚訝地喊道,他們沒有忘記,只是小孩都不喜歡看醫生,奇雅跟亞奇也不意外。兄妹互望對方,以為能夠逃過一劫的他們太過於天真了。就算海德精神不濟,有關小朋友的事他可不會忘。

  「可是、可是我們感冒已經快好了!」小男孩說。

  「對呀!就算亞奇半夜還會咳嗽,在旁邊我可是睡得安穩!」小女孩附和,卻不小心出賣了哥哥。

  「我才沒有咳嗽!但是奇雅已經好了!」小男孩不介意,順便幫小女孩說話。

  「爹地──不要看醫生啦!」

  「爹地──拜託──」

  海德嘴角翹成溫柔的弧度,他一手一個把奇雅跟亞奇抱個滿懷。

  「不、行。」男人說。

  「呀!討厭,亞奇想換醫生,不喜歡芬里爾醫生!」亞奇胡亂叫著,卻也伸出手努力環住爸爸寬厚的胸膛回應。

  「奇雅要換醫生啦,海德!」奇雅與哥哥同時說話,也同時回抱住爸爸。

  嘆息幾不可聞,他知道該是振作的時候,儘管失去薩耶里,他還擁有兩個令人放心不下,可愛的調皮們。

  「我知道,這次不是芬里爾醫生。」海德抱著小傢伙們站起身,把兩人搬運到客廳的長沙發上放下,「等一會兒,我收拾完餐盤就出發。」

  說完,海德走回廚房把剛才早飯用畢的餐具放進流理臺,清洗時,他慶幸自己還能做出像樣的炒蛋和烤吐司,廚藝糟糕如他,開始煩惱往後的三餐,不能每餐都吃外食吧?除了他工作時間不固定難以準時外,長期下來對身體也不大好。

  「海德爹地──今天要去看的醫生人怎麼樣呀?」亞奇的聲音忽然從客廳傳來。

  「對呀海德,他會跟芬里爾先生一樣帥嗎?」奇雅也發問,但話語中似乎參雜了奇怪的東西。小女孩應該沒有討厭醫生,只是哥哥不喜歡所以就跟著附和「不要芬里爾醫生」。

  洗碗盤的金髮男人大概知道亞奇為什麼會討厭芬里爾,心愛的妹妹對人家有好感啊......海德因孩子們的童心無奈地露出微笑,沒停下手邊工作,他提起嗓子往客廳回應:「我也不知道,聽說是芬里爾醫生的朋友。」

  他忘了介紹,芬里爾是他們的家庭醫生,不過這不重要。

  「朋友!」他聽見來自亞奇的驚呼。

  「芬里爾醫生有朋友!」奇雅也不惶多讓,但語氣聽起來還多了失望,為什麼呢?

  海德覺得女孩愈來愈難懂。
 
 
  





  「來,啊──」手裡拿個小燈,張開嘴把舌頭向外伸,擁有漂亮下垂眼的綠眸男人身體力行,告訴坐在小轉椅上的雙胞胎兄妹該做出什麼舉動。

  「啊。」跟著「啊」出聲,但奇雅卻沒有乖乖等待醫生的診斷,而是把手放進醫生大開的嘴巴裡,出乎意料地抓住醫生閃避不及的舌頭,惡作劇的小臉蛋滿是狡詰,「捉到了,奇雅得三分!」

  「嗚喔!」

  「奇雅不行,快放開醫生。」亞奇貌似成熟地制止妹妹的舉止,但下一句話卻壞心眼地重擊醫生的脆弱心靈:「醫生嘴巴很髒的。」

  「咦!原、原來訴住要嗎?」口齒不清,醫生露出深受打擊的模樣,被抓住的舌也沒有抵抗,任由小女孩繼續捏在手中。

  小女孩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對眼前穿白袍,沒有架子任由他們欺負的年輕男子產生好感。這次她聽哥哥的話鬆開濕軟的舌,奇雅用她還沾滿口水的指頭戳向醫生,目標是眼角下的小黑痣。

  「呀,還濕濕的吶小女孩。」醫生輕輕握住奇雅的手腕,從口袋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擦拭,全然不介意兩兄妹的捉弄,沒有怒氣也沒有不耐,綠眸彎成月牙,依舊和氣笑著說道。「好啦,這樣就乾淨囉。」

  「醫生、醫生。」被醫生溫柔且包容感動,亞奇一反剛進診療室的安靜,他主動向脾氣好且話多的男人搭話,小手則是握住奇雅的手,「你叫什麼名字?我是亞奇。」

  「醫生、醫生,我是奇雅!」回握住亞奇的手,奇雅微笑著跟哥哥一起元氣地喊。

  醫生把工具放下,臉上是認真思索的模樣。半晌,男子才再次展開笑容說道:「對不起吶!剛開始忘了跟你們自我介紹,我是斐斯伐多唷!」

  奇雅跟亞奇互望,同時皺皺鼻子,他們討厭冗長且難以發音的名諱,只要符合中一項,兩兄妹就會替人取個小綽號──逃過的只有曾經與他們緊密接觸的橘旭,雖然橘旭的發音兩項皆符合,但男人的嚴肅讓兄妹倆不敢亂叫,只敢做到放肆單叫名字的程度。

  「斐多!」女孩率先開口說。

  「斯伐!」男孩說。

  「什麼、什麼?發生什麼事吶?」斐斯伐多說。

  「斯斯!」男孩搶著再次發話。

  「多多!」女孩說。

  「什麼多多呀?」斐斯伐多狐疑地問。

  「就決定是多多了!」男孩忽略醫生的疑惑,附和女孩。

  「多多。」奇雅拽住斐斯伐多的白袍,心滿意足。

  「多多。」亞奇也跟進,拽住另外一邊衣角,露出相同神情。

  「多......多?」這下斐斯伐多大概瞭解,多多大概是孩子替他取的暱稱,醫生止不住笑出聲,難得有人給他新綽號。「哈哈!請多指教啦,奇雅和亞奇。」

  嬉鬧間,診療室門被敲響,三聲過,門被打開。有公事電話一直不在的金髮男人此時進入建立默契的三人空間,他望向被打斷玩鬧的孩子們與醫生,邊說話邊不著痕跡打量:「醫生抱歉,進來晚了。」

  留至耳後的灰綠色頭髮,額間過長瀏海被往後梳綁固定,擁有漂亮的慵懶下垂眼,瞳孔是漂亮的深綠色,左眼角有顆小黑痣。臉蛋不算帥氣,也沒到美麗的程度,看起來是清爽的年輕秀氣。

  斐斯伐多沒有愣神太久,他站起身對男人欠身招呼,眼睛卻不自覺盯著男人的臉看。整齊鬍渣的下巴、標準挺拔的鼻梁、蘊含包容一切的深邃天空藍眼,顯然吸引斐斯伐多目光的不是世俗眼光的美,而是男人隱藏在稱得上姣好面容下的某種要素。

  「呀,哪裡的話。」斐斯伐多有些慌忙想找空張的椅子給雙胞胎的爸爸,不過小空間僅有三把,奇雅屁股底下、亞奇屁股底下,剩下就是,他的椅子。不可能把椅子讓給男人,他抓抓後腦,「不好意思沒有多餘的位置,若不介意請坐在後面的病床上。」

  「啊對,我是斐斯伐多.哈耶法魯,您好。」介紹得戰戰兢兢,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面對應為家屬的人要如此緊張。

  不同於斐斯伐多的緊繃,金髮男人勾起淺淡微笑,走到兩兄妹後頭,雙手輕輕擱放在小孩們的肩上,他用輕鬆卻禮貌的語調開口說:「哈耶法魯醫生你好,不必如此拘謹,我是海德,很高興認識你。」語畢,海德友好伸出一隻手。

  「呀,你好啊海德先生,也請稱我斐斯伐多就好了吶!」斐斯伐多握住海德的手招呼,爾後他坐回椅子上,開始問起兄妹倆的症狀。「海德先生,奇雅跟亞奇平常會咳嗽嗎?」

  哪會等到爸爸說話,亞奇先行回話:「沒有!只是喉嚨還是會癢癢,有鼻涕。」

  「亞奇晚上會偷偷咳嗽,我有聽到。」奇雅照實說出,她希望哥哥的病情趕快好起來,這樣爸爸才不會禁止她跟亞奇用同副餐具分享食物。

  「這樣呀......」

  剩下的時間,斐斯伐多在海德全程注目下完成檢查,老實說挺叫人難為情的,他不是沒在雙親面前診斷過,醫生遇過更刺人的傢伙。可今日金髮男人的視線令人感到寒毛豎起,並非恐怖,也許是單純的緊張害臊。

  這裡是斐斯伐多自行開業的小診所,他沒遇過像海德這類型的家長──事業有成又氣質非凡,兩者之下又沒缺少親切和健談。

  終於幫亞奇看完病開了藥,反正沒有其他等待的病患,斐斯伐多陪著三人一起走出小診療室,在女孩強烈要求下也坐到等候沙發。與海德並肩相坐,亞奇坐在金髮男人腿上,奇雅則爬上斐斯伐多的腿。

  「奇雅,怎麼沒問醫生就擅自如此?」海德出聲詢問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黑髮女孩,語氣沒有責罰意味,帶有提點的建議。

  「嗯?」女孩抬頭望向抿著嘴笑的綠眸男人,眨眨靈動雙眼,長睫毛刷過眼下皮膚,奇雅抓住斐斯伐多放在把手上的右手,用偶像劇會出現的浪漫告白場景,黑色大眼閃動光耀,她神態認真地問:「多多醫生,我可以坐到你的腿上嗎?」

  「哈哈哈!」斐斯伐多忍俊不住藏在嘴角的笑意,他惹眼的雙眸閉起,因為女孩天真可愛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笑出口,反握住奇雅的手把人拉到腿上,斐斯伐多偏過頭往金髮男人看去:「沒關係的海德先生,我同意奇雅這麼做!」

  「不行、不行!」亞奇突然抗議,「奇雅不行坐在多多醫生身上!」

  「亞奇你都坐在海德爹地的腿上了,不要搶多多醫生的!」奇雅這麼說。

  「奇雅......不然我們交換。」亞奇不甘心地繼續,儘管對醫生的印象還行,他就是討厭妹妹喜歡其他男人。

  伸高手就攬住醫生的脖頸,奇雅鼓起兩頰反駁:「不──要!我還要請醫生到家裡吃晚餐!」

  女孩用不會弄痛斐斯伐多的力道把人扯向爸爸, 醫生因為奇雅施加的拉力往海德靠近許多,彼此能瞧見對方小缺點的親密間距,倏地,他感受金髮男人說話而迎面噴灑的氣息。明明是男人卻不討厭。

  「奇雅,別弄痛醫生了。」聲帶振動,譜出低沉穩重的聲音,海德伸手扶穩就快往肩臂倒來的醫生。

  「唔,不、沒關係的。」斐斯伐多看見前襟敞開裸露的鎖骨,當然,街上一堆男人都會如此裝扮,但眼下他卻因為兩人都擁有的平坦胸膛──其實準確說,海德的身材很好,所以絕不僅是平坦──臉頰發燙。

  他不得不說,海德對他有強烈的吸引力,彷彿不無時無刻散發濃烈的費洛蒙。

  奇雅跟亞奇神秘對上視線,沒出聲卻好似交談過。女孩捉著醫生的脖子,用軟綿的臉頰肉蹭著醫生,模仿小動物撒嬌的動作:「多多醫生,一起吃晚飯嘛──」

  礙於他糟糕透頂的廚藝,還有不想請私人廚師到家做菜,晚上家中必定得選擇外賣或是素食之類的食物,海德見狀本想開口阻止,亞奇倒先替他說話:「一起吃晚飯!這樣就能去吃亞奇一直想吃的泰國菜!」

  其實如果真能一起吃飯對他來說也是種輕鬆,方才稍稍親密點接觸的反應海德都看在眼裡。綠眸男子只是覺得他有些不同,能成功當朋友,卻還沒到產生戀愛錯覺的心動地步。他偷瞄向斐斯伐多,確認醫生是否有意願一同用餐。

  海德發現斐斯伐多跟自己一樣,不時看著彼此想猜測對方的想法。

  他笑了。

  「斐斯伐多先生,願意和我們一起享用晚飯嗎?」





  


  「多多醫生你看──」亞奇憋著氣努力把筷子拿好,展示最完美的姿勢給對面的斐斯伐多看。

  「多多醫生我也會!」反觀奇雅就稍微輕鬆點,但也跟哥哥一般無法好好把菜夾進盛裝白飯的碗內,兩人單純希望斐斯伐多也跟著加入筷子試煉的行列。

  沒讓兄妹倆失望,灰綠色頭髮的醫生拿起旁邊原先打算捨棄不用的木筷,學小孩們的握法,仔細專注地要讓細長的餐具分開,還必須能夾起食物才行。眼睛瞪到快蹦出眼眶,手跟筷子仍然不聽腦袋使喚做到他所期望的模樣,斐斯伐多偏過頭看旁邊的金髮男人。

  「咦!海德先生怎麼是用叉子呢?」他一副被欺騙的可憐模樣和語調,貌似對男人沒加入他們感到委屈,「只有我一個人做不到太傷心了啦!」

  「嗯?」海德保持一貫的淺淡笑容,凝視和他相處終於放得開的男子垂眉抱怨,輕聲笑過,半晌後才提起擱在旁的木筷,「先說,我也不會用。」

  斐斯伐多看來有些訝異,他以為金髮男人肯定會使用──他覺得也許海德什麼都能辦得到。

  「呼哼,會不會哪是重點!」醫生險露本性擺出賊賊的表情。

  「對呀!」奇雅率先附和。

  「海德爹地每次都不加入我們!」亞奇也這樣說。

  海德天空藍的眼眸混雜寵溺和冤枉:「有加入啊。」

  「每次好快就放棄。」亞奇抓住對面爸爸偷朝叉子前進的右手。

  「沒錯!所以多多醫生這次要好好看著海德學習。」奇雅揚起漂亮的鵝蛋臉開心地說。

  「吶!就放心交給坐在旁邊的我吧!」斐斯伐多用空著的手向可愛小姐拍胸部保證,轉過視線往海德那看去,嘴上說道:「一起練習吧!我們都是初心者唷──說不定我還是前輩呢,哈哈!」

  依舊不改似笑非笑的模樣,海德眼底浮現溫柔和鬆懈,「請多指教,前輩。」

  「──嗯、啊,請多指教啦。」斐斯伐多回以笑容。

  服務生陸續將菜品送上桌,可能是店面配置關係,斐斯伐多有種他和海德的座位挨得過近的錯覺,舉止談話間容易摩擦碰撞到彼此,醫生一直感到空氣有些燥熱,甚至合理懷疑店家忘記開冷氣──斐斯伐多忘了現下是發冷的秋季。

  「......多先生、斐斯伐多先生,不舒服嗎?」應是覺察綠眸男人長時間放空,筷子也懸在瓷碗邊擱著,海德擔憂地喚回斐斯伐多的神識。

  一時間反應不過,斐斯伐多先是小聲訕笑,順順氣才接著說:「喔!沒有啦。」

  「多多醫生在想什麼?」奇雅歪過頭也擔心問道,她怕醫生和爸爸一樣心情不好。

  「多多醫生不喜歡吃泰國菜嗎?」亞奇也望向男子,猜測可能的答案。

  「沒──有、沒有,我覺得很好吃呀!」為證實所言不假,斐斯伐多趕緊顫抖著手指,運用木筷將蝦餅夾起,爾後連筷子也一起抖了起來,辛苦沾醬,放進嘴裡。咀嚼時醫生聽見誰在耳邊低笑,令他心癢的共鳴。

  「太好了!奇雅也覺得很好吃。」女孩說。

  「對呀,亞奇也覺得很好吃!」男孩接下去。

  小孩們你一句我一句,自顧自進入屬於他們的默契世界,斐斯伐多仍跟餐筷奮鬥,倏地,他眼角瞥見一隻大手把叉子和湯勺往手邊推。

  「若不習慣還是換回這個吧。」輕聲耳語。

  抿抿嘴,斐斯伐多感激地放下木筷,轉而使用金髮男人不著痕跡推到手邊,平時用慣的傢伙。








  餐廳離海德一家人的住所較近,下午時分提出一同用餐的主意後,海德便載上醫生離開診所。理所當然,用完餐他自然要把人安全送回,平時乖巧的亞奇和奇雅卻不知為何,反常地嚷嚷著要先回家休息,在小朋友們的堅持和醫生好言勸說下,海德也就認命地先把孩子們送回家中。

  「海德先生也很辛苦吶。」返回診所途中,斐斯伐多靠著後面的枕挑起話題。方才用餐時已經從孩子們口中得知,他們沒有母親,海德目前也沒有伴侶。「扶養兩個孩子,要顧工作還有家事。」

  海德從後照鏡看副駕駛座的男子,顯然仍有點不習慣從這角度看人,對上發現他用鏡子看而抬起視線的綠眸,「不,雖然愛玩了些但他們很聽話,照顧起來沒什麼問題。」

  「呀──真好呢。」醫生不自主憶起看多了的孩子,有頑劣、有聽話,儘管選擇小兒科,他並沒有特別喜歡小孩,奇雅跟亞奇大概是他最有好感的一對龍鳳胎。「肯定也是海德先生教導有方吧?小孩子很難以捉摸吶......曾經遇過小孩子故意打我,父母也沒有制止的。」

  「這樣嗎?斐斯伐多先生也真──」

  "嘟嘟嚕──嘟嘟嚕嚕──嘟嘟嚕嚕嚕──"

  鈴聲打斷金髮男人話語也讓他把後照鏡裡的視線別開,綠眼男子萌生一股惋惜感,視線飄移一會兒才從口袋中把手機掏出,滑開螢幕,斐斯伐多意識到,他的地獄即將來臨。醫生偏過頭望向海德凌厲的側臉,他天生的下垂眼替人曾添不少可憐模樣:「抱歉吶,我接個電話。」

  「哪裡,請吧。」海德回應。

  重重呼氣,斐斯伐多滑過通話鍵。

  『你人在哪裡!』

  駕車之人面不改色,電話那頭的女性叫得可大聲呢。

  「唔呀──」把電話拉離耳邊幾公分醫生揪緊眉心,「冷、冷靜點薇若妮,我跟朋友去吃飯所以比較晚回家吶。」

  『冷、靜,你叫我、冷靜!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對方似乎沒要停止咆嘯,音調反而益發尖銳,海德在一旁替灰綠髮男人捏把冷汗。『我不是說今天會來找你嗎?』

  「現在是八點……可、可妳說妳會很晚來嘛。」

  海德瞄向斐斯伐多,他發現男子是屬於講電話會做出動作的族群,剛才還微紅了雙頰的人滿臉苦澀,雙手也不斷配合解釋小幅揮舞。約莫過去十分鐘,海德轉過方向盤過了一個路口,目的地就在不遠處。

  「我知道,明天會去找妳的。」醫生不知道和對方講了什麼安撫完情緒,又或許是女子自己也疲累,尖叫吼罵逐漸停歇,但單從臉色觀察,情況沒有比剛開始接通電話來得好。「嗯嗯,後天嗎?好,我後天晚上會去妳家。」

  「嗯,愛妳,掰掰。」

  握住方向盤的手更加收緊,海德將突如其來的哽咽感和苦澀心酸嚥下。

  「海德先生,我很抱歉,讓你見笑了吶。」斐斯伐多沒注意到男人臉部細微變化,垂著頭看自己因為不好意思而扭動的手指頭。

  「別這樣說。」車速減緩靠邊停靠,「女朋友嗎?」

  「哈哈,是呀。」醫生抓著還橫擋在前方的安全帶,歪過頭說道:「我太粗枝大葉和隨意,她常常被我氣到不行呢......」

  「......」海德側過身面對灰綠色髮的男子,端倪正解開束縛的人,雖說隨意,但怎麼看都有被剛才的謾罵影響心情,依舊笑咪咪的容顏失去完美的愉悅。「斐斯伐多,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

  「咦?」一時間反應不過,醫生側過臉與海德互望,男人充滿溫度的嘴角弧度,綁成粗辮子的過肩長髮,配上他同髮色金黃修剪整齊的鬍渣,藍色的眼眸點綴,斐斯伐多覺得有些招架不住──他得澄清,撇除自動上門的他平常對男人可沒興趣。

  「沒辦法嗎?」眉尾扼腕般鬆懈。

  「當然行呀!」見對方要放棄的模樣斐斯伐多著急地答應。左想右思,他接著說:「其實可以叫我斐斯就好......那、公平起見,我可以稱呼你海德嗎?」

  「哈哈哈!」頭一次金髮男人在斐斯面前笑開懷,連眼睛都樂得瞇起來,「當然可以,隨斐斯你吧!」
      
  「嗚、嗯!」抿著嘴笑,斐斯打開車門。「那我們改天見囉!」

  前腳才要踏出副駕駛座,斐斯被一股溫柔卻足以把人拉回的力道定回座位上,回過頭,他瞧見為抓回自己而靠得很近的海德。不知所措地眨動雙眼,幾乎是彼此額頭互靠著的距離,斐斯有種連他眨眼時,睫毛都會刷過對方肌膚的錯覺。

  「海、海德......?」沒考慮把人推開這選項,斐斯屏氣凝神,等待挽留他的男子開口說話。

  「斐斯,你眼角有顆痣呢。」

  不著邊際的話語,海德說話噴灑在唇上的溫度令人發麻,斐斯的臉紅到連耳根都不見原本膚色,「對......呀。」斐斯耳邊傳來金髮男人低聲輕笑,他發現海德喜歡如此,糟糕透頂的魅惑人心。

  「抱歉再次留下你,但希望能夠與醫生交換電話。」

  斐斯驚訝地睜開半閉的綠眼,不經意近距離撞進海德深邃的藍眼,思緒結成一團,他實在沒辦法整理出更好的詞語,於是結結巴巴地他開口:「嗯、嗯!好呀,為什麼那麼突然?」

  「除了孩子們有狀況能即時詢問,我個人希望能夠單獨約醫生出去,介意當個朋友嗎?」海德總淡淡的笑容加深。

  「咦?沒有介意呀!高興都來不及了!」

  交換彼此的電話號碼,斐斯把手機收回外套口袋,如醉酒酡紅的雙頰未退去熱度,他朝海德點頭。「那我走囉,謝謝今天的晚餐邀約。還有,謝謝海德送我回來吶。」

  「......斐斯。」語畢,沒等醫生回應,海德捧住斐斯白皙滑溜的臉,輕輕在臉頰落下一吻,爾後,親暱吻上眼尾的那顆小黑痣,「我很抱歉今晚讓你被罵,祝福你有個愉快的夜晚。」

  目送貌似暈呼呼的人安全回到屋子裡,海德駕車離去,歸途,他揮去方才還悠然自得調情的模樣,喉結不斷上下滾動。

  『愛妳。』

  如此簡單便能傳遞心情的話語,他跟同車幾十年的人卻未曾如此說過,看向後照鏡,海德彷彿還能見到曖昧不清的墨黑色輪廓。現下,海德為了保住性命選擇不該屬於自己的位置,去追求不是他的男人。

  終承載不住眼淚的重量,無聲的嘆息哭泣在車內蔓延,海德多麼冀望他仍穩坐在前一刻醫生所坐的位置上,毫不避諱地欣賞專注駕駛的男人。


  





  斐斯在對方──他覺得如此──炙熱的視線下進到門裡,撐不到診所樓上的住所,他軟了腿雙手掩住臉靠著門板緩緩滑落。分明已經有女朋友,還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動情,斐斯覺得自己真是罪惡。

  已過去幾分鐘,斐斯還沒從過快心律和高漲的情緒回過神,無論怎麼做都沒法揮去腦海中金髮男人的身影和動作。

  「我該不會被......詛咒了吧?」喃喃自語,斐斯將臉埋進曲起的膝蓋裡,「嗚──該怎麼辦?」

  混沌著,斐斯覺得應該為他短暫的精神出軌負責,也許後天,醫生會股起勇氣跟女朋友訴說今天發生的事情,然後確認他依然愛著薇若妮,抑或是發現原來他是彎的,女子生過氣打過她之後和平分開。

  斐斯吞嚥口水。

  「海德......」








  偌大城市裡的渺小人類。

  刻骨銘心的情卻在失去後才懂得承認理解。

  歷經無數的愛卻在遇到真摯後才明白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