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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章之二、〈夕燒之海〉


  「——」哀饒戛然在刀鳴裡。

  驚叫聲短促低伏於顫慄的掌後,無人願再目視抽搐的軀體墜倒血灘,連悲悼的啜泣都莫敢吭鳴,只怕引起注意之際,便成為下一位試刀的犧牲者。

  「原來鈍的不是波平行安的刀……」

  愛撫似地抹去白刃上的腥痕,衣著威嚴的上級武士入迷地鑑賞片刻,轉手將未乾的紅艷蹭往刀主的面頰,饒富深意地湊耳低喃:「而是它的持有者啊?」

  說完,他打直腰桿,旋步繞於正襟危坐的男人周遭,不遠處,幾雙滿佈血絲的眼重銜憤恨的渠道,掛彩的水兵足輕們握起打顫的雙手,虎視眈眈地等候侍大將處置結束的清算時機。

  「為了琉球島民攻擊你的同胞,真是感人的義舉啊!笹貫。」

  稠熱滑落頰側,笹貫斂著眼睫,海水的氣息不再,港灣刮起灼熱的硝煙,鐵鏽的腥臭漫遍死氣沉沉的民居,當腳步聲踱至身後,粗暴的力道驀然拽高低垂的視野,恐懼與哀戚的臉孔映入眼簾,老弱婦孺陸續被推進擄掠的行列,他默然看著,卻因眼前的景象興起恍惚的虛幻感。

  「告訴他們、身為先鋒的你殺了多少今歸仁的守兵。」似是見笹貫無動於衷,侍大將沉聲提出下一道要求,迫於階層的壓力,他只得坦承地、如對方所預料地回答。

  「……我不記得。」

  覆於腦袋的手掌再度施力按緊,笹貫悶哼著仰起臉,目睹曾經敬重的上級咧開戲謔的嘴角——目睹一眾島民的面容在宏亮的譏嘲中變了模樣。

  「說大聲一點!那些被你所殺的、你記不得的敗將!可能是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而你還想當他們的救命恩人!說啊!」

  煽動的洶湧翻覆了平靜的表象,一瞬間的激昂卻被入港的軍船碾為卑微的波痕,他仿著對方的語句朗聲照辦,卻不清楚言不由衷的詞語意味為何,只感覺數十道絕望所組成的深沉即將沒頂,而自己將在無處渙散的仇恨裡窒緊呼息。

  殺人者沒有高尚之分——他和他們都一樣。

  手上的力道因為順從的表現而稍作鬆懈,侍大將耐著性子回歸正題:「為什麼要護著琉球島民?」

  「……那什麼,主公的命令、不是殺死反抗者嗎?」一反先前的溫順,突兀的輕快浸入語調,笹貫揚起唇角,雖是一如既往的淺笑,放在此時,卻似他們才是違背命令者的嘲弄,「這些島民可沒有反、呃!」

  輕佻的態度,對激怒的效果來說可是立竿見影。

  踹翻了毫無誠意的跪立,侍大將猛然踩平吃痛起伏的胸膛,再度逼出一聲嗆咳後,才咬牙按捺住衝動的怒火,「……看在波平閣下的面子,這次姑且放你一馬。」

  側頭讓凌亂的髮絲滑落眼前,笹貫瞅向慍怒的人影,渺無生氣的海藍裡漫過一絲和語氣相悖的可惜,「那還真是感謝您、高抬貴腳?哈哈。」

  「主公的命令確實如你所說。」厭棄地收回踐踏,侍大將不再搭理言語的撩撥,他負手踱過敢怒不敢言的島民跟前,而後在顫抖的孩童身邊止住步伐,俯首揚起森然的笑顏。

  「——給他們一個反抗的理由不就行了嗎?」

  意會到下一刻的舉動,笹貫即刻起身,刀鋒卻遠比制止來得快速,撕裂血肉的聲音乍起,倒抽的呼吸與血液爭相從切口溢出,而太刀則以島民之血為油料,耀武揚威地點燃了在場的壓抑,「只有屠殺琉球的百姓,尚寧王才會知道與薩摩作對有多麼愚昧!」

  語畢,震耳欲聾的呼喝淹沒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十幾名島民奮起衝撞,卻被訓練有素的士兵了結當場,橫流的血緞淌落不遠的蔚藍,一條復一條,浸深了澄澈的海線。

  欲聾的喧雜驅逐了心神,黯淡的眼曈抬向上方,只見映不出曾有靈魂的武士刀抽離天際的光白,生生被拋進玷污的港灣。

  「無關命令內容,武士的所作所為都該為主公著想,連這種道理都搞不明白,只代表你的失格。」背襯著蒼白無力的暴動,侍大將再次於俊美的面龐上看見木然的淺笑,他煩躁地咋舌,挑釁地將佇立的身軀推得踉蹌,「去找回你身為薩摩藩士的尊嚴,別再丟人現眼。」

  足尖旋過方向,他們背道而行,在一人入海之際,另一人拔出腰間的太刀,冷聲下達了指令。

  「肅清暴民。」

  海面乍破,所有嘶吼與哭嚎都被隔絕在外,持續到天色昏黃。

  熾亮的橙光透出浮屍的間隙,無數雙觀望的眼注視著沉淪者尋回武士的榮耀,當他意欲上浮之際,卻已然無法在瀰散的血域裡找著回到薩摩的路。

  憑著求生的本能另覓破水的他處,笹貫仰首汲起稀缺的氧氣,鐵鏽與焦炭的氣息霎時灌滿體腔,他懷抱孩童的屍體,環視浮沉著肉塊的港口,最終麻木地看向一半碎沒水端的落日,恍然海水如此之紅的原因。


  ……啊,夕燒之海啊。


  ❖


  也許是光線的昏暗所賜,甦醒的剎那比想像中來得平靜。

  鮮豔的夢境淡化於朦朧的視野,他睜眼許久,才遲緩地意識到身處之地的陌生,雖說如此,耳邊依稀能從靜謐裡辨聞浪潮的碎鳴,顯然並未離大海太過遙遠。

  窗框的格影橫於被褥上端,隨即在坐臥中蜷成無章的起伏,胸膛賴上屈起的大腿,笹貫垂下眼簾,無神地看著被微光映得空落的掌心,握緊片刻,又脫力地鬆懈下來。

  在含混不明的潮間,輪迴的潮汐究竟如何擇選帶走與留下的事物,他甚感迷茫,更比不出真實的過去與虛構的幻夢之間是何者荒誕。

  他被留在俗世,貫徹了惡業的雙手卻什麼都沒能留下……不過,最可笑的、還是連自身都不清楚的贖罪執著,居然強烈到連神明都能創造出來這件事。

  自嘲地嗤笑出聲,男人捋上散亂的捲髮,起身扳開鎖緊的窗扉,外界與和室相通的剎那,凜冽的狂風倏然掃蕩了寂靜,底部的浪嘯刮得耳際發疼,他垂首朝窗框外邊看去,在高聳的懸崖下方,花白的碎波於礁石間交織洶湧的網,若是失衡墜落,只有屍骨無存的下場。

  ——緊鄰海崖的房間,僅有一道出入口。

  使勁壓閉了窗戶,笹貫瞥過另一側的木扉,而後快速打量起和室內部,好取得對現狀的掌握。

  在他失去意識的期間,身上的衣物被人換成了不甚合身的深藍浴衣,然而,整個空間除去一床被褥之外,並沒有見到屬於自身的衣裝,至於行囊和太刀,如果是遺落在海灘還好辦一些,但若是被人有意藏起,情況就不容樂觀了。

  『吱呀……』

  木廊下陷的細響觸動了敏銳的神經,似有人正朝此處而來。

  海藍深沉地瞇細,男人悄無聲息地移至門前,預備著將手搭進門槽。雖然身邊沒有武器,不過運使示現流的強壯手臂,加上還算充足的力氣,擰斷一名成年男性的脖頸完全不成問題。

  刻意放輕的跫音戛然而止,對方顯然抵達了門外。

  『——咚!』

  一端傳來動靜之際,被兩股力道拉扯的門板失控地撞至最底,以寧靜而言過於明亮的響聲迴盪走道,夾雜著外側之人踉蹌後退時的驚叫:「呀!」

  睹見少女的一刻,笹貫愣是遲疑了壓制聲息的時機,只好趕緊將伸出一半的手臂彎靠門框,偽裝成初醒不久的遲鈍模樣,略帶歉意地開口:「啊,抱歉,突然開門嚇到妳了?」

  門板沒有上鎖,亦感受不出來者的惡意,一切似乎是他思考過剩。

  然而,被致歉的少女卻沒有回應,而是目不轉睛地直視某處,見此情形,笹貫也隨她的視線方向望去,當即明白了沉默的原因。

  經受勁風的吹拂,本就寬鬆的浴衣從襟口一路敞至腹央,露出奔騰於麥色胸膛的優美溝壑,慵懶的姿態拉展起肌理的柔韌,頸筋於歪頭之際浮泛得更為深刻,男人玩味地彎起笑意,勾著骨節分明的手指,緩慢且曖昧地、將領口拉提歸位,「……我沒有想到妳在外面,真湊巧,不是嗎?」

  畫面的改變促使少女醒神,她倒抽一口氣,欲蓋彌彰地用懷抱的衣物擋住脹紅的面龐,焦急地說出連串凌亂的解釋,沒想到男人的注意先一步被衣色吸引,高興地指著特殊的瑚藍布面問道:「喔?妳手上的該不會是我的衣……」

  『啪!』話還沒說完,失而復得的驚喜感便被重重撇落在地。

  「我沒有!」誤以為對方在指控自己的埋臉行徑,少女激動地握緊拳頭,大聲地回以澄清:「我沒有聞你的衣服!我只是拿過來而已!」

  「……別擔心,我沒有這麼想,謝謝妳替我拿過來。」心情複雜地蹲下高度,笹貫橫過手臂,簡單地將散亂的衣物折疊起來,漫不經心地調笑道:「雖然方式有點、驚人?啊哈哈。」

  終於意識到從剛才到現在的失禮,少女羞愧地低下頭,彎身整理起一手造成的混亂,「對不起。」

  「沒關係。」接過折好的羽織,笹貫撫上曾用以包覆何物的墨綠內裏,語調如常地問道:「對了,妳能告訴我這是哪裡嗎?」

  「當然!您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問!」彷彿獲得了賠罪的機會,少女振奮地抬起耷拉的腦袋,熱情地將一己所知和盤托出:「這裡是潮鳴村,是祭神的隊伍將您帶回來的,據說您倒在水邊,差點就涼透了喔!您都不知道,在您昏迷的期間大家都搶著要照顧您——」

  眼角的光線閃動一瞬,笹貫有所覺察地瞥向走廊彼端,明豔的天光透上三和土,玄關處的障門外空無一人,他不動聲色地垂低眼睫,逮住話語的間隙,直奔最為在意的問題:「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誰一起被帶回來?」

  聞言,少女篤定地搖頭,「被帶回來的只有您而已,您還有其他同伴嗎?」

  「雖然不是同伴,不過有一個孩……當我沒說吧。」平淡地結束了話題,笹貫拾起被撞碎一角的貝殼項鍊,揣穩收拾妥當的衣物,起身對意圖隨步的少女笑了笑,「妳要跟進來?我打算換身衣服呢,不過作為問題的答謝,也不是不能讓妳看——」

  語尾未落,臉蛋炸紅的身影便以準備中餐為由倏速跨越門檻,用力地將房門關得嚴嚴實實。

  『咚!』

  和室陷沒昏沉的寧靜。

  確認性地壓固門槽片刻,男人悄然抽離手掌,有條不紊地穿回原有的衣裝,掛刀的白布條空落腰際,他若有所思地垂首,慎重地將貝殼項鍊掛上脖頸,而後像是受到某種吸引般,駐足凝望厚實的窗格。

  潮聲幽微,高聳的距離淡化了底部的洶湧,噬人的激流翻騰邊上,彷彿正等待著失去戒備的行者踏錯步伐的時刻。


  ——在少女尖叫後的時間裡,為何沒有人入內查看?


  詭異成糰的米粒猶如風蝕至極的礁岩,在詫然的注視下慘澹地分崩離析。

  「那個、我平常不太下廚……」囁嚅著為淒慘的手藝辯解一句,如約帶來餐食的少女便羞恥地掩面不語,似乎也知道這種解釋無濟於事。

  雖然一度以為奇形怪狀的飯糰是新穎的嫌棄方式,但從對方的反應來看,笹貫也能明白這已是費盡心思的成果,為避免對方更為低落,他只好拿起筷子,將海苔上頭的米飯與破碎的魚鬆撥散開來,「別介意啊,妳看、這樣弄一弄的話就跟拌飯一樣了吧?完——全可以吃啦。」

  「……」聽見清亮的撞擊聲,少女小心地從指縫間偷覷,只見男人端盤運筷,規矩的儀態流露出一股恪守禮節的高貴,而俊美的外貌、令人記起海洋的雙眼,以及交揉於黝黑之間的鮮綠髮縷,確實都在令俗人產生無法逾越的分隔。

  「很好奇嗎?」

  詢問霎時響起,視線猝不及防地相會,轉瞬便將她關注的方向看得徹底,少女肩膀一顫,生硬地將目光移向他方,心虛地捏弄袖襬,「我怎麼敢……」

  「的確,這很招人矚目啊。」放下盤筷,笹貫大方地抽開髮帶,好讓綠髮得以被展示著捲繞於指間,「這是我有記憶以來就有的,可能是小時候玩破太多竹葉,所以被竹子詛咒、之類的?哈哈。」

  被輕鬆的語氣渲染,僵硬的神態不自覺地鬆懈下來,少女好奇地問道:「武士大人是竹林的孩子嗎?」

  「嗯……這麼說也沒錯,畢竟是被人從竹林裡撿回去的。」

  「什麼啦,聽起來好像竹取物語喔,您該不會叫『輝夜』吧?」

  「哈哈,可惜沒辦法被取那麼高貴的名字呢,一個不帶財富的窮酸棄嬰,只能被取叫『笹貫』而已……」雖然擁有戲謔自身的大度,卻未曾考慮過聽眾不知該安慰還是附和的尷尬,笹貫泰然自若地夾起醃蘿蔔,輕快地續道:「開玩笑的,被這麼取是因為養父是刀匠啦,如何?名字跟刀還挺像的吧?」

  所幸還有其他回答方向,少女乾笑著應和以後,連忙隨上自我介紹:「我的話,因為是海洋的孩子,所以叫作『阿汐』,您可以隨意叫我沒關係。」

  「好,我會連同妳一起記得潮鳴村。」不知何時清空了餐盤上的食物,笹貫爽快地將清湯一口飲盡,而後規矩地放筷合掌,「感謝招待,這份恩情就容我日後再報吧。」

  隱約聽出言下之意,阿汐愣然發出疑惑的單音,直當看完男人綁束捲髮,按膝起身之際,才驚覺對方去意已決,她連忙傾身動作,不料垂掛腰間的白布驀然蕩入低垂的視野,當少女站妥抬頭,背光的身影便映入眼簾。

  「妳知道我的刀和行李在哪裡嗎?阿汐。」

  面對問題,阿汐停頓片刻,隨即回以困惑的神色,「您還有其他東西嗎?對不起,我不清楚……我去幫你跟其他姊姊問問看吧。」

  說著,她自然而然地走往扉門,甫將其滑開幾分,另一隻手倏然由後方而至,不容分說地壓閉了離開的可能。

  『喀!』

  「說起來,我沒有說過自己的身分吧。」咽喉在陰影籠上之際發緊,阿汐悚然將手指抽離門槽,即便認識的時間不久,她也依然能想像對方是以何種表情、保持著壓迫的距離幽然低語,「……妳剛才、怎麼就叫我武士大人了?」

  雖說過去的『武士』一詞恪守於階層的職稱,但時至江戶,只要是帶刀者都會被如此統稱——這也表明,少女對他佩有武士刀這點心知肚明,卻佯裝不知情。

  肩膀瑟縮,嬌小的身影不安地聳起胛背,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是、是我亂猜的!我是看您身材猜的……」

  聞言,意味深長的輕笑從上方響起,男人狀似驚訝,語調裡卻僅是掩不住的促狹:「這就表示、妳盡情地看過我的身體了?」

  「我沒有!」反射性的否認結束,阿汐立即意識到自己正在推翻先前的說詞,她緊張地揉捏手指,在羞恥心與猜測的依據之間徬徨失措:「啊,不、不是的!我就看了一眼!不對不對、我沒有這樣——」

  「這種時候、要看著人說話才有說服力吧。」

  溫和的提醒剎那喚醒了冷靜的思緒,阿汐抿唇醞釀片刻,才謹慎地旋足轉身,還來不及開口解釋,便見一側瑚藍羽織失重滑落,與無袖上衣之間形成引人遐思的肩臂裸色。

  「喔,讓妳見笑啦。」似是發覺她的僵硬,笹貫毫無誠意地在拉扯衣襟後裸露另一側臂膀,同時彎起希望對方能體諒的微笑,「我的衣服、並不是很合身呢。」

  見狀,阿汐的雙眼誠實地瞪大幾分,隨即又反應過來地掩在縫隙極開的指間,「——……!」

  直到此時,游魚才浮現身入籠網的認知。

  「那麼,」細密的眼睫垂斂,深邃的海藍色映入撞上扉門的少女身影,緩緩彎出愉快的弧度,「現在、能告訴我東西在哪裡了嗎?」

  「對、對不起,就算現在把東西還給您,也不可能放您離開的。」被逼到欲哭無淚,阿汐捂著燥熱難退的臉,囁嚅地解釋道:「卯月期間只有祭神的隊伍可以出入村莊,否則神明的恩賜就會被帶走……您的物品我真的不確定在哪裡,不過、外來的東西通常會被放在神社的本殿裡。」


  ——喀鏘!


  「只有尊貴的神主大人、才能入內。」


  纖細的手扛受不住太刀的重量,沉沉地令刀身墜回歸屬的黑漆鞘中。

  清亮的響聲迴盪於本殿內部,僅有捲繞的風聲和模糊的囈語與之應和,女人彎身將武士刀放進長櫃,旋足轉向白紗飄揚的房間。

  繫滿木牌的牆面隨風響動,幾縷垂於下端的毛燥流蘇被拂落地面,吹積在萎縮到不成模樣的腳邊。結實的鐵鍊像飽足的蛇蟒匍匐微動,蜷縮角落的老人似乎察覺到視線,昏濁的眼球骨碌地轉向白紗間的身影,咿咿呀呀地說著含糊的細語,見對方不為所動地離去,又沙啞地低泣起來。

  寬長的藍紗披覆身姿,女人垂首掩蓋面容,離開了空寂的聖域。

  聽見有條不紊的腳步佇於低垂的頭前,等候於本殿外的侍者恭謹地伏首,得到允許後,告予剛獲知的訊息:「神主大人,在海邊發現的異鄉人醒過來了。」

  不動聲色地握緊仍因重量發顫的手,神主靜默半晌,平淡地下達了之後的指示,「竭誠招待。」


  他們得將來自大海的返還、誠心祀奉回去。



  黃昏之前,潮水漸漲。

  艷陽偏移了天頂正央,逐漸朝海平線渲染熱烈的灼色,象徵昏暮的雪青過渡於蒼空的交界,也許再晚一些,濃郁的蔚藍便會徹底被暈為深邃的色調。

  佇立在圍固崖邊的柵欄邊緣,被帶離房間的男人垂下眺望的視線,沙岸渺無人煙,浮木依舊橫於潮間帶的頂緣,除此之外,再無白沙之外的異物。

  也許圭次已經被埋葬、或是隨著浪潮的漲退被捲向大海……事到如今,即使惦記著理應陌生的孩子也無濟於事,距離卯月結束沒剩幾天,若是執意賭上冒犯村落風俗的風險離開,可能會迎來他無法承受的代價。

  即便擁有實力,一己之軀仍舊單薄,而他也沒有捨命的情操,不過是徒感愧疚的偽善者罷了。

  黯淡的目光從海面移往陸地,笹貫輕而易舉便找著了神社的位置,其鮮明地與朱紅鳥居矗立於海崖的至高處,無畏強風的吹蝕,任由玉垣外側的藍白薄紗翻騰得像陸上的海浪,然而內側卻閉得嚴實,顯然不欲讓任何視線探究下去。

  為捕魚而入海之前,他也在崖上看過這麼一個鳥居。

  神明、祭祀——地方信仰。

  與男孩共渡的幻夢似乎在不斷拼湊成真實的樣態,男人頓時對諸多巧合感到心神不寧,他不確定是因為自己在捕風捉影,還是現狀就是如此剛好。

  「……」隱約從房屋的轉角聽見童稚的嬉笑聲,笹貫瞥過不遠處與同伴聊得歡快的少女,逕自走向村民的生活區域。

  正如所聞預料,年齡相仿的幼童們正興奮地閃躲著扮鬼的孩子,啪嗒啪嗒地於晾衣桿之間追鬧,收拾衣物的婦女們雖然嘴上斥喝,卻並未確實攔阻,而是掛起莫可奈何的笑顏,抱著竹籃離去。

  幾名不願與幼兒為伍的女孩們蹲身於矮小的灌叢邊,將春日開綻的野花拔下,細細地編織成環,她們唱的歌揉入海風裡,聽不出究竟是歌詞,還是組成旋律的單音。

  「嘿咿呦、嘿咿呦……」

  耳熟的音聲響起,平和的光景剎那間黯淡下來。

  男人恍惚抬眼,彼端的屋子扉門未掩,深沉的意識不住地往裏延展,僅有刻意壓低的歌聲混著哭鬧,斷斷續續地傳來,由火光拉長的陰影一路從腳底伸入屋內,持刀的身影正站在門外。

  『黃昏的時候,大村御殿的門前——站著耳切坊主。』

  背對門口的老婦全然被遮去光源,卻依然抱著哭泣的幼童,顫聲哄唱道:『幾人、幾人站在那裡啊?三個、四個站在那裡。』

  聽見歌聲,奔馳而過的士兵們停緩片刻,又因門外早已佇立同藩武士的緣故,嚷著抓到港口等言語朝下一家而去,玩樂的孩童與他們錯身而過,卻視若無睹地繼續著彼此的狂歡,雜亂的嘻笑、尖叫與房屋坍塌的轟鳴瀰漫街道,僅剩陰暗的此端尚且完好。

  『何物、何物拿在手上呢?鐮刀啊、小菜刀啊拿在手上,要把愛哭小童的耳朵、呼哧呼哧地割下喔。』

  虛弱的啼哭逐漸被安撫,銳利的刀光隨行步而閃動,木屐喀喀地踏入其中,子守歌的尾末因此發起微顫,女孩們純樸的歌聲也在笑語中變得紊亂,她們起身穿透灼燒的火光,並在經過持刀者之際,好奇地窺望一眼。

  『嘿呦、嘿咿呦——不哭喔……』

  追跑的孩子們陸續停下腳步,看著此端交頭接耳了起來,上一輪當鬼的女孩忽然越過歌曲結束後的靜謐,在幾雙大眼的注視下走向屋邊,期待地仰首問道:「大哥哥,一起玩鬼抓人好不好?給你當鬼呀。」

  靦腆的笑容映入無神的眼底,被邀請者蹲低高度,伸手撫過孩子柔軟的髮頂,「好啊。」


  ——安靜點,找個地方躲起來。


  在前往港口制止同伴以前,持刀者低聲說道。



  「……啊!」

  驚覺自己聊得太忘我,阿汐連忙回頭張望,應當站在欄杆前的男人卻不見蹤跡,她手足無措地與朋友道別,奔走幾步便聞屋邊傳來異常的騷動,她慌亂地跑向那頭,正在尋找的身影霎時映入眼簾,而對方正好追上還想逃跑的小蘿蔔頭,一把將開心尖叫的小屁股撈進臂彎裡,「呀——」

  見狀,阿汐鬆了一口氣,放聲讓空地上的目光都矚視這端:「笹貫閣下!」

  瞧向呼喚的聲源,笹貫頓步朝她揮了揮手,而不遵從遊戲規則的孩子們則立即調轉方向,興奮地替他迎接了氣喘吁吁的少女,「阿汐——」

  「啊啊,看來只能跟你們玩到這裡了。」穩固地放下扛在手裡的孩子,對亂跑行為頗有認知的男人可惜地嘆完,袖襬便傳來一陣執著的拉扯感,以為孩童是對此感到不捨,他遂低頭回以親切的微笑,「怎麼了?」

  「那個。」肥嘟嘟的小手指向上方,男孩直勾勾地盯著晃擺的貝殼吊墜,篤定地說道:「之前的『海月大人』也有戴一樣的。」

  聞言,海藍眼瞳瞪大了幾分。

  意猶未盡於方才的追跑,孩子們圍繞少女身邊,嘰嘰喳喳地分享起他們的發現:「阿汐!阿汐!那個人是猴子妖怪!」

  「什麼猴子妖怪!」揪起亂說話的麻糬小臉,阿汐生氣地斥責道:「不可以對貴客沒禮貌!」

  「可是、他剛剛這樣叫了嘛!」委屈地皺著五官,男孩求救地看向其他玩伴,而頗有義氣的孩子們立刻張牙舞爪地怪叫了起來:「嘎啊——!」

  被前所未聞的聲調嚇得驚叫一聲,阿汐反射性地向後退去,立刻撞進牢靠的臂彎裡,踉蹌的平衡被俐落地按穩,她愣然抬眼望去,而笹貫恰時鬆開手,饒富興味地轉往連舌頭都吐出來威嚇的男孩們,「喔,挺像一回事的啊?不過還只是海邊打水的程度而已。」

  「我們才不怕你!」

  話才說完,發自丹田的悚然猿啼驟然嚇跑了一眾抬頭挺胸的小男子漢,以及少女剛要萌動的春心。

  「……」心情複雜地瞪著帶壞小孩的罪魁禍首,阿汐頓時感覺幫對方說話的自己有點可笑,還未整理思緒,男人忽然喚了她一聲,雙眼隨之相會,不知是否為多想,她隱隱覺得、對方的目光似乎並不在此處。

  「這裡有被稱作『海月』的人嗎?」

  「欸?」中斷了過於抽象的猜想,少女愣然眨眼,隨即意會到對方也許是從孩子嘴裡聽見了什麼,才得知的這份資訊,「您知道了啊,有的。」

  自若地拉展起剛活動過的筋骨,笹貫漫不經心地感嘆道:「是嗎、真想見見看啊。」

  「可以啊,今天的晚宴上就能看見那位大人了。」並未對此多疑,阿汐頓了頓,愧然為自己先前失職致歉:「還有對不起、剛才讓您久等了。」

  「妳其實可以聊久一點,我還打算自己去繞一繞呢。」

  想起男人種種追問物品的表現,少女不禁狐疑地挑眉,「您該不會想趁機去拿回東西吧?」

  「哈哈,怎麼會?只是看妳聊得很開心、不忍心打擾而已,真的啦。」

  雖然笹貫無辜地攤平雙手,但輕佻的微笑仍是降低了話語的可信度,不過,畢竟是自己冷落人在先,即便滿心懷疑,阿汐也只能不好意思地收斂了神色,「嗯……剛好和姊姊聊起母親大人。」

  「喔?她是妳的親姊?」從話語間聽出血緣的資訊,笹貫隨口問道,不料對方搖了搖頭。

  「我們親如手足,擁有同一位海洋的母親,我們在聊海洋母親的夢。」並未發覺男人停滯了腳步,阿汐幸福地垂下眼睫,片刻的安靜過後,她驀然恍悟對方沒能回應的原因:「啊,對了!您應該還沒做過吧?但也不用太可惜,和海月大人神婚的當晚、還有一場夢呢。」

  海潮聲由遠而近,隨著暮色漸黃,幾絲涼意恍惚竄過腳底,而後洶湧地向上吞噬,入海之人凝望彼端的夕燒之色,迷惑地呢喃。

  「……夢境?」

  纖細的脖頸優美地垂低,少女旋動柔軟的關節,併攏的手指與掌心迎向天頂,她舉之高過額尖,任由長髮垂向地表,虔誠地跪落下來。


  「仁慈的母親,伊波闍津比賣命——賜予整座潮鳴、一場改變過去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