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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起蓮花落來,這孩子渾沒了將才的怯意,扮相頗為專業,是個八袋長老的好苗子。可唐布衣不吃這套,一把將趙活拽到身前,用花燈揚他下巴:“敢打大爺們的秋風,你這小乞兒真是活夠了,也不看看面前的是誰!” 趙活惱道:“你拿我出來幹嘛!” 唐布衣在他耳邊悄聲道:“拿你的臉嚇這貪心不足的小混蛋。我都要跟他交易了,他卻趁火打劫,真是豈有此理。” 朦朦燈光自下照出趙活醜臉,愈發顯得他形容可怖。小乞丐淡然道:“這不就是個醜男嗎。” 唐布衣驚道:“師弟,這小傢伙好厲害,居然識破了你真身。” 趙活被無忌童言紮了個透心涼,推開唐布衣的花燈,以手掩面:“快別讓我在這兒丟人了,人家不願跟你換就算了,走吧!” 唐布衣歎氣道:“那也沒辦法了,給錢吧,師弟。” 趙活怔住了:“啊?” 唐布衣道:“啊什麼,給錢啊。”見趙活沒回應,唐布衣乾脆主動從他腰間扯下錢袋,數了幾枚通寶,塞到小乞丐通紅的手心裡。小乞丐笑顏逐開,把銅錢放進懷裡藏好,將破爛燈籠交給唐布衣,又拿了他手裡的錦鯉燈,唱了幾番吉祥話,蹦蹦跳跳地走了。 看著唐布衣笑眯眯地提起那辨不出形狀的燈籠,趙活的嘴也像被細竹片支起來似的,半天沒合上,好容易才上下牙狠命一咬,發出聲音:“你……那個花燈費了這麼多錢,你還要貼錢去換這麼個破爛玩意兒!” 唐布衣提高燈籠,燭火被歪歪扭扭的紙皮折得不成形狀,粼粼映在他臉上,隨腳下溪水波光一同晃蕩:“我喜歡這個呀,多有趣兒。滿街好看燈籠,獨它別具一格。” “哪兒有趣了!” 唐布衣道:“師弟,你不覺得這燈籠跟你挺像的嗎?” 趙活皺著眉頭,把燈籠又多看了幾眼。它做工太差,外皮拿漿糊黏了一層又一層,看上去卻似累累傷痕。筋骨稱不上結實,只是勉強支撐著形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算不上漂亮。燭火在中心燃燒跳躍,隱隱照透外殼,透出朦朧光亮。 趙活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又在拐著彎兒罵我醜。” 唐布衣大笑道:“就當是這樣吧!錢都花出去了,別糾結這事兒啦。” 自打從客棧窗戶裡被唐布衣一腳踹出來,趙活每說一句話就想歎三口氣,偏被歎的那個人沒點自覺,這浩然之氣出了也是白放。只是上街不久就被陌生小孩兒指著鼻子說醜男,雖說已經習慣了,但趙活依舊垂喪腦袋,儘量把醜臉隱藏在闌珊光亮裡,怕誰又投來異樣目光,朝他指點兩句。 走過了橋,就是人群聚集的民坊。市坊與瓦子早失了界限,達官府邸外就有彩袖兩路招搖,和著響徹天際的絲竹之聲,樂舞行隊,熱鬧地攬客同樂,燈火一路延至鳳凰山上去。唐布衣各處逢源,這邊的帕子也接,那側的金釧也拿,一張風流面孔笑靨桃花,即便在滿群五陵子弟裡,也絲毫不見遜色。他得了一堆信物和滿臉胭脂回來,見著趙活慢悠悠在路中間走,拿肩膀把他一撞:“這位官姓貴人,怎的不去與民同樂?” 趙活漠然道:“我覺得自己形容醜陋,扮相粗鄙,不好與美男和貴公子同伍啊,去了也是襯托別人姿色。” 唐布衣道:“怎麼會?你去了可有大用處。” 趙活瞥他一眼:“引起一陣姑娘尖叫,你好趁機英雄救美,免費抱得溫香軟玉麼?” 唐布衣點頭道:“正是。” “是你個頭!” 唐布衣笑道:“形容醜陋這個暫時沒什麼法子,不過扮相粗鄙嘛,倒也好解決。有錢人不就是往身上頭上穿金戴銀的麼?這有什麼稀奇?師弟,你且把腦袋伸過來。” 趙活疑惑,料不定他打什麼主意,但為防這人橫生枝節,還是乖乖探出了脖子。唐布衣低下頭,從袖裡掏出兩個細金釧,手指捏住了,一番扭動。他折了多久,趙活就站在原地等了多久,兩人原地靜默,身側行人往來,燦爛顏色明明暗暗,皆和他們沒什麼干係。 “好了!” 唐布衣抬高雙臂,在趙活頭髮上一番作弄,似是插了個什麼玩意兒進去,又拍拍雙手仰頭觀望,甚是滿意。趙活皺著眉頭往自己腦瓜頂上摸,指尖觸到金條歪歪扭扭的輪廓,再一摩挲,猛地被個尖角刺了下。他縮回手,怪奇道:“你朝我腦袋上安了個暗器啊?” 唐布衣點頭道:“對,可輕易別拆下來了。” “好好的鐲子被你亂七八糟地折成這樣,真是暴殄天物。” 趙活嘴上這麼說,還是沒把那東西拆下來。既然唐布衣說要留頭上,他就留著便是。不過現在他一身素衣打扮,容姿頗陋,偏發裡還插了個金子扭的不知道什麼東西,要說這副模樣能憑空生出幾分富貴,傻子才信。 坊裡有富貴府第願沾染些上元喜氣,派了丫鬟小廝守在門口,向過往路人分發飲子。唐布衣最不要臉,拖著師弟就前去索要,一人得了一份,咕咚吞下肚去。擂茶熱氣騰騰,喝得人遍體生暖,陶碗交還回去時,唇齒間還留著芝麻與熟花生的香氣。趙活對那紮著雙髻的丫鬟道謝,她回了個明亮笑容,看得趙活心情也爽快了。 唐布衣在一旁瞧見他臉色變化,湊過去道,師弟,你是喜歡看別人笑麼?我也老對你笑啊,怎麼沒這麼大的用處?還一路走一路問,煩不勝煩,最後被趙活一個滾字給打發了,才滿意閉嘴。 臨安城內大街小巷都生意興隆,而其中最繁榮的,還當屬西湖邊上。沿牆面搭的彩門歡樓,行團鋪子,能從南邊教場一路連到北邊余杭門去。賣日常家用的,新奇玩意兒的,雞鴨魚肉並各色點心的,小孩玩具的,目接不暇,熠熠生輝,琳琅能晃瞎人眼——趙活就險些被一面有人高的照子給晃瞎了。他揉完了眼睛,看見唐布衣正湊在攤子前拿起件玉屏風賞玩,還一副跟人討價的模樣,忙趕過去把人給按住:“這個一看就很貴,我這點兒錢買不起,走吧!” 唐布衣正色道:“師弟,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這兒的東西雖都看似高昂,可卻無需那麼多花銷。”他對著攤販飛了個眼,“您說是嗎?” “對!”那攤販尖聲道,“咱們也做關撲生意,只要您出十文錢,來跟我賭上一番,贏了您拿走,輸了錢歸我。” 趙活躊躇道:“你賭博技術怎麼樣?” 唐布衣自通道:“我人稱花月樓主,你還信不過我?” 趙活一想也是,青樓裡喝酒取樂玩骰子,桌上攤開葉子牌,哪樣沒點沾邊。於是他點點頭,從錢袋裡掏出十個通寶,交到唐布衣手裡,準備見識大師兄本事。 半刻之後,攤販笑眯眯地收起十個通寶,對著唐布衣道:“您還來麼?” 唐布衣不服氣道:“誰知道你這關撲是行飛花令啊,你看我像有文化的人麼?不來了!”他轉頭責怪趙活,“都怨你,幹嘛不幫我想幾句出來?定是沒跟著三師弟好好學。” 趙活道:“難道你有好好學嗎?咱們倆文盲誰也別說誰吧,大師兄。” 唐布衣負氣轉身,在下一個攤子前又找趙活要錢。趙活剛見識了攤販高超手段與唐布衣無能本事,捂緊腰間絕不遞出,卻赫然發現錢袋竟不知何時到了這廝的手裡。而後往不同的攤子走去時,錢袋漸空,兩人竟沒任何斬獲,趙活本就心痛,此時更是幾欲嘔血了。唐布衣明明時常混跡青樓,正經功夫卻一點兒沒學上,不曉得到底在裡頭幹的是什麼勾當。 擺在末尾的攤子是個賣花的。唐布衣大步上前,又被趙活抓住袖子扯回來:“留點兒路費吧,大師兄!” 唐布衣賭性大發,頭也不回,對趙活正色道:“師弟,你且讓開。” 趙活急道:“你再送人錢財,咱們就真的只能爬回去了!行行好吧!” “我偏要看看,我的賭運是不是真這麼差!” 唐布衣昂首向前,將袖子從趙活手裡扯出來,與耷拉著眼皮的攤販問詢關撲內容。趙活四下張望,尋找哪處能有個結實柱子讓他一頭撞昏過去,也好過被人氣暈。 攤販抬眼道:“好說,我這裡簡單,便是投壺。”他在腳下拿了個淺底小碟出來,“咱倆往這裡面扔骰子,誰最後留在裡面的骰子多,誰就贏。” 兩人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賣花的小販,是臨安有名的投壺高手,據說他腕使巧勁兒,能在淺盤中連擲十枚骰子,彈出來的也不過一二。不少能人前來與他關撲,不為花朵,只為試試深淺,最後竟都鎩羽而歸。臨安居民見這兩個外地人不知死活上前挑戰,抱著看戲心態,硬生生在街心圍出一塊空來。 花販傾身放碗,量好距離,向唐布衣道:“誰先來?” 唐布衣道:“主場先行。” 花販倒也不客氣,眯起一隻眼,拈著手中骰子往盤裡擲。他指尖輕擺,骰子顆顆落入碟中,末的一顆砸著盤沿,骨碌碌掉出來。二十顆只壞其一,已是個極好的成績。眾人雖見得多了,仍是發出驚歎,在旁鼓起掌來。 花販博得好彩,面上波瀾不驚,收攏了盤裡骰子,遞給唐布衣。唐布衣對他一笑,從花販手裡拿了三顆骰子夾在指縫中,看也不看便隨手一丟。觀者視線隨之移轉,只見幾枚骰子確實落入碟中,不僅如此,還堆疊一處,壘砌整齊。 這手法精准,好似道術一般,看客都瞪大了眼,一時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把這景象給吹飛了。趙活看在眼裡卻知道,他是用了唐門心法中教授的卸勁訣,骰子扔出去就消了力,要擲在碟中而不彈動,對入室弟子們來說都算容易。但唐布衣連擲三隻,甚至累積而起,可謂將這一基礎本事至臻化境。 明明只是普通的擲骰對決,卻仿佛讓他窺見了無緣得見的唐門心法。趙活眼也不眨,呼吸急促,額頭上滲出點細汗,緊緊盯著唐布衣兩腕動作,看他手背翻轉,指舞鶴頸。等到他若有若無瞧出點門道來,正想湊近了細細觀賞,邊上群眾歡聲雷動,幾乎把他嚇個趔趄。定睛一看,原是唐布衣已擲完了二十枚骰子,都似最初三顆一般往上加碼,憑生玉柱。 花販輸得心服口服,向唐布衣一拱手,笑著將鮮花盡數奉上。趙活還在愣神,被唐布衣扯將過來,與他一人提了兩個大花籃,才在鼎沸中高聲道:“這麼多的花,咱們要往哪兒搬啊?!” 唐布衣也高聲道:“師弟,我有個主意!” 沒等趙活回應,他從花籃裡扯出幾朵,簪進趙活發裡。趙活道:“我這是簪花名士自風流嗎?” 唐布衣笑道:“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趙活惱了,也扯了幾朵花胡亂塞到唐布衣頭上。唐布衣問:“我這又是什麼?” 趙活答道:“寶劍贈英雄,鮮花送野猴。” 唐布衣哈哈大笑,和趙活以花相抗。木春,蠟梅,瑞香,野蘭,水仙,紅白交映,黃紫相雜,在兩人頭上生出滿堂春彩。插滿了發縫還有餘,唐布衣又與趙活把花籃一傾,讓路過的男女老少都來薅上一把,一時片片飛舞,幾隅繽紛,仿佛在夜市裡下出一場香雪。 等到人潮稍散,兩人頭臉上都被花瓣盡覆,對望時又忍不住樂了出來。唐布衣把自個兒身上花瓣抖落,又去摘趙活身上的,還銜了一片到嘴裡,驚道:“師弟,你嘗,這花兒竟是甜的。” 趙活半信半疑,也拾了一片,嚼巴嚼巴,歪著腦袋道:“沒味兒啊?” “嗯,我騙你的。” 於是理所當然地挨了趙活一頓老拳。 月行雲動,時近戌辰,據小道消息所言,那相聲班子便會在這時,於錢塘旁的官設瓦子裡開演。趙活和唐布衣按住滿腦袋的花,進入瓦子裡。兩邊引童處舞著皮影,樹下有小姑娘拿磨喝樂演話本子故事,諸等百戲無一不足,亦有達官貴人家的歌伎舞女吹拉彈唱,活色生香。他們穿過如織人流,轉了幾個回廊,見著一個被百般簇擁的戲臺子,兩個頭戴面具的人攜著被錦布包裹的一項物事,從臺階一躍而上,身姿輕盈,贏得一片叫好。 唐布衣道:“看他們面具樣式,這就是那相聲出演的地方了。只是演相聲也需要功夫麼?” 趙活道:“那你豈不是很有競爭力。” 唐布衣道:“是啊,師弟你就不行,還得加強訓練。” 趙活道:“相聲我不願,武功學不了,還是算了吧。” 面具雙人組把錦布一掀,原是一件銅鑼,只是樣子與平日所見的不大相同。有時演出相聲也需道具輔助,看客並不覺得稀奇,只是期待他們能拿這玩意兒拋出什麼包袱段子。趙活雖不願從事此一行業,但對於觀賞亦不排斥,之前又聽大師兄說他們技藝神乎其神,此時就更為期待了。 從這瓦子的翹角飛簷處順南望去,便能看見大內所在。它氣勢雄渾,依山而建,威淩遠澹。上元時節,官家仿佛也有與民同樂的心思,遠遠能瞧著宮中燈火通明,帶綴黃金星河。 相聲還未開演,趙活望著皇宮,心想裡頭皇帝妃子若要過元宵,一定更為奢華喧鬧。唐布衣也順著他視線看去,道:“宮裡可真熱鬧啊。” 趙活道:“是啊,宮內的元宵,肯定比這街上的還要奢華繁榮吧。” 唐布衣道:“我倒是想起前朝皇帝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沒等趙活問詢,他就繼續道,“當時也是個元宵,可這熱鬧只在民間,與廟堂無甚干係。住在大內的那位官家他似是有點兒寂寞,便問手下大臣,怎麼光只有百姓們熱鬧,朕的皇宮裡卻這樣冷清呀?” 趙活問:“大臣怎麼說?” 唐布衣接道:“那大臣說,陛下您要是喜歡,咱們也把皇宮里弄得熱熱鬧鬧的,陪您一起吃湯圓兒。” 趙活道:“說來咱們還沒吃上湯圓兒呢。那接著他們是否就在宮中大擺筵席,好一番熱鬧了?” 唐布衣道:“你要想吃,回去的時候買點兒。聽了大臣的話,那位官家卻沒應,又說,皇宮裡呀,就該這樣冷清。如果我們也像百姓似的,只顧節日之樂,荒廢朝政,那百姓們的熱鬧,誰來替他們保證呢?” 唐布衣說完,轉頭看向遠在山巔的皇宮:“金人犯邊,宮闈還如此熱鬧,要是這臨安城裡發生點事兒,似乎也不意外。” 趙活擺擺手:“別瞎咒人家,你這烏鴉嘴萬一真應驗了,全臨安上來一人給你一拳,我可保不了。” 唐布衣哈哈笑道:“說得也是。到時候,那就麻煩你拉著我這罪魁禍首跑路啦。” 趙活嘟囔道:“你拉著我還差不多……” 唐布衣道:“真要我拉著你?這可是你說的。” 未等對方回答,唐布衣便抓緊了他的手,扭身旋過人群,踩著立在瓦子旁的一根高柱,平身踏步,蹬上一座高樓。趙活腦子沒轉過彎兒,被他猛地一擲,丟到木臺上的時候還不甚害怕,等到緩緩站直,低頭望向蟻群的腦袋頂,才後知後覺地軟了腿。 趙活結巴道:“你,你你你……” 唐布衣道:“怎麼啦,這邊視線好吧?不怕被誰擋著視線,台下演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還不誇誇我?” 趙活怒道:“我真想揍死你!” 唐布衣張開雙臂道:“哦,來呀。” 趙活論辯無用,只得長太息以掩懼。向下看讓他兩股戰戰,他就抬頭看去,見得木台中央掛著一面銅鑼,上豎大旗一杆,問唐布衣道:“這個檯子是拿來幹嘛的?” 唐布衣解釋道:“這是臨安府裡用來報備火警的裝置。”他拿起銅鑼旁頭包紅布的大木槌,在鑼沿輕輕一碰,“敲上這麼幾下,城內各處的潛火兵便可知此地有異,趕來滅火。平日這兒都是有人把守的,咱們趕巧啦,人家也去過元宵了,留下一片安靜風景。要不要演示給你看看?” 趙活勸他道:“虛報火警是大罪,你被關進臨安的衙門裡了,舉咱們唐門之力都很難給你撈出來啊。” 唐布衣點頭,放下木槌道:“說得有理。” 趙活又道:“可這兒也離演台忒遠,那兩個演相聲的講什麼說學逗唱,咱倆在這兒聽得分明嗎?” 唐布衣正色道:“師弟,我可是慎重考慮過的。你呢,嘴皮子利索,罵人獨到,說話的功夫不必多學,要是聽多了,反而落得俗套。咱們要注意的,是人家在臺上怎樣亮相,如何走位,又怎樣才能讓全場觀眾都看得滿意。這些宏觀本事,只有登高望遠,才能見得真切。你且瞧好了吧。” 趙活沒看過什麼相聲,覺得唐布衣講的話頭頭是道,不乏真理,於是默認了。他把視線從銅鑼上撤下來,往欄杆處走了兩步,咽下一口唾沫,盯著臺上兩人,大腿仍有些發抖。 唐布衣道:“你要是害怕,就牽我的手呀。” 趙活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唐布衣笑而不語,負手而立。他和趙活於望火樓上並肩,寒風高拂,人聲下響,頗有些不逐天理,亦不落人間的味道。 片刻後,戲臺上的面具演員站定了,向場上觀眾一鞠躬。看客精神起來,均鼓掌叫好,等待下文。 唐布衣道:“看人家多謙遜有禮,做這事兒之前還得先鞠躬呢。” 趙活心道這意思是我罵你還得先給你鞠躬麼?我才不幹。 他不言語,仍望著臺上。那兩人一手執鑼,一手執槌,使了大力,忽地擊響。那銅鑼造型特異,槌出的聲音也奇,並不嘲哳,而是悶沉雋遠,嗡鳴久傳。這特異響動引得民眾面面相覷,趙活也皺起眉來,待得要細聽他們接下來還有什麼動靜,卻被底下的寒光閃了眼睛。 唐布衣笑道:“他們開演啦,師弟,你記得留在上頭,敲三下銅鑼,將旗搖個兩次,我也去湊湊他們熱鬧!” 唐布衣沒給趙活回話的契機,踏上欄杆,向下方直落而去,如同九天墜隕星,殘花在空中飛舞。趙活也忙扒住欄杆往下看,才知剛剛眩目的銀光原是探出人群的幾把長劍。長劍折了天上月色,地上光火,都閃進了他的眼裡來。 趙活這才反應過來,那兩個蒙面的是假扮的相聲班子,以奇異鑼音為號,一聲令下,混跡人中的內應便從皂靴長褲中抽出武器,預備砍殺。遲一瞬就或要多添一條人命,趙活連滾帶爬地撲向中央立柱,鉚足了勁往銅鑼上敲。 咣咣轟響,聲聵寰宇,趙活也幾乎聾了耳朵。敲完了鑼,他又爬上杆子,把旗子搖了兩下。民眾們先是疑慮,目裡映著了長劍,才尖叫呼喊滾作一團,摩肩接踵地往外逃,路上誰人丟了帕子,棄了荷包,踩了腳碾了背,都沒人關心。 趙活氣喘如牛,梭下杆子,遠遠捕到唐布衣動作。青色身形往下鶻落,騎上一人脖頸,那內應肩骨已碎,剛要舉劍回身,唐布衣大腿向內一夾,當即扭碎了他頸骨。還沒等那人摔落下去,唐布衣提氣騰身,腳尖點著他額頭,又向他處疾追而去,手掌掏進趙活的錢囊,從裡頭摸出三枚銅錢,一一刺向另一人手腕,膝蓋與額頭。另一人應聲而倒,正巧被他踩了小腹,一口鮮血噴出,濺得青衣色深。 趙活沒親眼見過大師兄出手殺人,心臟一陣狂跳,說不出是激動抑或畏懼。他咽下一口唾沫,轉念想到不知剩下的還有幾人,自己在這兒待著也不算事,於是往四周張望,看看有無下地的法子。 望火樓臺面右邊有向下延伸的梯子,趙活趕緊過了去,拾級而下,一時竟也沒計較唐布衣有梯不上,專用輕功嚇人。 待到趙活跳下雲梯,正看見一個內應臂彎中勒著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舉劍橫在她脖頸上,看是要以此要脅,誰不就範被殺,便要削下小姑娘的腦袋。一旁褒衣博帶的婦人哭得雙眼通紅,聲音嘶啞,應是生母無疑。 要是憑一身好本事與人正面相搏,還算好漢一條,可恃強淩弱,以惡欺善,趙活心中便只餘唾棄了。他咬牙上前,向賊人迎面直來。這內應看不出趙活絲毫武功底子,面露得色,又見趙活醜陋,更是不屑,一手攔在小姑娘腰上,另一手就要提劍刺來。 唐布衣打得錢袋空空,剛拿拳尖打破兩人太陽穴,濺得紅白一臉,轉頭就在人群裡看到一個極似師弟的背影,正沖著賊人直去。他抬頭一看,望火樓上果然不見趙活蹤影,忙旋身疾馳,追趕而來。 遠水不救近火,唐布衣輕功腳力再快,也比不過惡人咫尺刀劍。劍尖寒光熠熠,趙活的注意力卻不在上頭。他聚氣凝神,從頭上拔出唐布衣之前折的不知道什麼玩意兒,匆匆一瞥,眼見是兩個套在一起的菱形金條,心中回想大師兄擲骰時手腕動作,將其往出一射。 許是他速學有成,抑或是運氣夠好,那菱形金條的尖角直入惡人眸中,將他眼珠戳爛,碎成幾塊,連帶著血管掉落下來。內應狂吼痛呼,疼得在地上不住打滾,趙活趁機疾跑過去,一把搶下那淚眼婆娑的小姑娘,交還到婦人手裡。 唐布衣趕到時,婦人正欲跪地道謝,又被趙活抬著手肘扶起來。他晃蕩到被醜男戳爛眼珠的內應邊上,蹲下身去,拔出小劍,割斷了那人喉嚨。 趙活送別了千恩萬謝的婦人,回頭一看,身上浴血,唐布衣正滿面笑容地看著他。趙活道:“怎麼啦。” 唐布衣道:“只是感歎,吾家有兒初長成呀。” 趙活道:“去你的吧,與其有這功夫充我野爹,不如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別的人。” 唐布衣抬眸道:“死得都差不多了,若說還有誰,那便是——” 臺上蒙面人二剩其一,見這番情景,也不欲負隅頑抗,提身立走。他輕功卓絕,轉眼便踏出好幾十步來,等閒人要追趕上去,亦似徒勞。 但唐布衣並非等閒人。潛火兵已趕到了些,人群疏散有度,給瓦子裡掃出好大一片空來。唐布衣對著趙活道:“師弟,你將小劍舉高些,且別放下。” 趙活不明就裡,哦了一聲,抽出唐門小劍,舉到頭頂,剛要問唐布衣意欲何為,卻見他 不知何時已閃身到一丈之外,正往自己這兒猛衝而來。等到兩人間相隔幾步時,唐布衣忽的飛身躍起,足尖踏上劍尖。 趙活抬頭,本應當空的月輪正被唐布衣托在背上,清光熒煌。唐布衣在他仰面時恰巧垂下了眼,目光流轉,嘴角含笑,衣袍獵獵,長袖拂過趙活頭頂。他腳踏劍尖時力道極弱,像片雲似的沒有重量,輕身而去,幾似姮娥。 蒙面人逃出十丈之外,以為可溜之大吉,放慢腳步,回頭望時,卻對上一張促狹的漂亮面孔。唐布衣對他飛了個眼,一拳擊上蒙面人下巴,把他打昏在地,等著馳援的官兵前來問詢。 趙活緊趕慢趕才跟上來,一到唐布衣身邊,就累得彎了腰,手掌放在膝上直喘。唐布衣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師弟,你好弱。” 趙活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上躥下跳沒個度?!那人呢?” 唐布衣對著地上的人努了努嘴,又吩咐趙活在旁邊死人身上扒兩條腰帶,把他捆緊。做完了這些,兩人緩緩踱步遠去,順著行廊打道回府。 走到半路,趙活道:“可惜這次終究沒看成相聲。” 唐布衣喜道:“師弟,你終於明白相聲的好了?” 趙活瞪他道:“我是替你可惜。” 唐布衣道:“這倒是。不過也不打緊,不會說相聲的走了,會說的不是來了嗎?” 趙活警惕道:“你要幹嘛?!” 話音還未落,他就被唐布衣扯著臂膀又飛遠一次,這回的目的地自然就是戲臺了。一天內渾似禦劍修行數次的趙活在空中發了怒。 “你下次要扯著我飛,能不能提前說好啊?!” 月下青山,早該是休息的時辰,解了宵禁的臨安城內卻繁華如舊,燈火不歇,仿佛任何事都沒法動搖此刻的平安喜樂。金人侵邊沒法,賊人騷擾沒法,或終有一日,皇帝被宰相帶著跳了崖也沒法。 趙活與唐布衣坐在客棧屋頂的瓦片上,面接刺骨寒風。唐布衣拿出懷裡藏著的扁酒壺晃了晃,對著大氅裹身的趙活道:“喝點兒?” 趙活道:“你哪兒來的酒?” 唐布衣道:“不久前在正店裡買的羊羔酒,一壺千金呢,不喝可浪費了。” 趙活冷冷道:“你身上還有錢,幹嘛要拿我的工錢去關撲?” 唐布衣無辜道:“師弟,你不知道錢留在身上一日,就會貶一分的值麼?我這是幫你籌謀,讓你的勞作物有所值。” 趙活道:“我聽你在放屁。” 他一把奪過唐布衣的酒壺,含恨而飲,誓要將大師兄的私財在喉中一網打盡。可喝得太急,沒兩口就嗆咳出聲,被唐布衣拍了兒背,才有所緩解。 唐布衣笑道:“師弟,怎的喝個酒還如此狼狽呀。” 趙活一擦嘴邊酒漬,看他一眼,道:“還說我呢,你不也一樣?臉上血都沒擦乾淨。” 唐布衣道:“真的假的?在哪兒?”說罷便拿手指去揩。趙活給他指位置,往左往右挪了好幾次都沒找准方位,他乾脆一撇手,道:“找不著,你替我擦了。” 趙活抬起袖子,大力在他臉上一擦。血跡凝久了,拭掉也還留著紅痕,殘在唐布衣臉上,像花了胭脂。唐布衣接過趙活遞來的酒壺,仰脖一飲,面孔浮出一層酡紅,道:“說回來,師弟,你想好之後怎麼辦了嗎?” 趙活道:“什麼怎麼辦?” 唐布衣道:“未來的生計呀。掌櫃的喜歡你喜歡得緊,留在客棧裡說不定慢慢能過上好日子;要不願走這條路,跟我一起去說相聲也不錯呀,你看,咱們剛剛在臺上多受歡迎?” 趙活低下眼,腦中浮現出不久前他被唐布衣扯上臺上的景況。周圍潛火兵仍在收拾殘局,稀稀落落的只有幾個遊客,可唐布衣混不在乎,同他一句接一句地扯淡,從過往唐門盛況說到今日有驚無險,精彩紛呈,連那幾位兵哥兒也鼓起掌來,等到他們要對兩人論功行賞時,唐布衣就趕緊帶著他逃走,到客棧上房揭瓦來了。 掌聲猶響於耳,客棧裡親切面容也現於眼前,最後在他識海中漂泊不停的,卻是摟著女兒的婦人劫後餘生的歡喜表情。 趙活頓了頓,道:“我要回唐門。” 唐布衣放下酒壺道:“怎麼?” 趙活道:“我在唐門只是個外姓弟子,雜活多,總遭欺負,還天天受你這賤人的鳥氣,可是……”他雙手疊作一處,手指撚動,“要是沒有看過那幾頁暗器總綱,又瞧著你擲骰子的技藝,或許今日,就要看那小姑娘死在眼前了。” 趙活看向唐布衣:“我想見著更多像那娘子一樣的歡喜表情。” 唐布衣猶豫片刻,道:“可是人家成親了呀,就算你上趕著當三兒,人也不一定要呢,可不能挾恩圖報啊,師弟。” 趙活惱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唐布衣嘻道:“我懂。行俠仗義的滋味是爽快,可也沒那麼容易。何況師弟你能夠入室學成的幾率小得很呢,這不是個值當買賣。” 趙活滿不在乎道:“大不了我偷師你,總之我是回去定了。” 唐布衣撫掌大笑,眼淚都在兩邊飆出來。趙活等他笑累了,才不滿道:“有這麼值得笑話嗎。” 唐布衣搖頭不語,從頭上摘下唯一一朵尚且留存的花兒,戴到趙活腦袋上。“我只是覺得,我賭運果然不錯,那個賭最後是我贏了呀。” 趙活道:“什麼賭?” 唐布衣道:“不告訴你。不過要是硬想知道也不是不行,只要師弟你……” “我不想知道。”趙活即答,“反正沒什麼好事。” 唐布衣不置可否,笑眯眯地將他看了會兒,最後歎道:“美中不足,只可惜人家的心意最後還是浪費了。” 趙活知道他指的是那個套在一起的菱形金條,嘖了聲道:“最先浪費人家姑娘心意的,是你這個隨隨便便把好端端手鐲折成破爛玩意兒的傢伙吧。” 唐布衣點頭道:“也不無道理。不過,師弟,”他又道,“雖說你最後決意回唐門去,我們還可在這兒滯留一下。元宵還剩兩天呢,這番熱鬧,回去了可就看不到了。” 趙活道:“你就是想多過點兒演相聲的癮吧。” 唐布衣道:“對。” “對你個頭!”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若趁身能動,嘴可言,且享一晌貪歡。今日花光正滿路,玉漏莫催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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