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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夜》《一期一會》《下》

因為人類的軀體會腐蝕、會老化,所以為了不讓他們發現,我換了一個又一個名字,對了,就像是戲子一樣,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爬過長長,在底下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石階,淳之介跟小愛來到京都境外的一所稻荷神社,帶著麻糬前來祭拜的同時,也祈求小愛奶奶的病情好轉。
在許願的時候,淳之介餘光瞄到小愛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邊喃喃自語的模樣,那認真的神情讓他想起兩人在路上的對話。
「我今天出門前奶奶還問起淳之介先生的事情喔。」
「真的嗎?人家好開心。」
小愛的奶奶跟淳之介相當聊得來,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兩人一邊品嚐上等的羊羹,一邊聊著女人家喜歡的話題,在淳之介起身要離開時,床榻上小愛的奶奶用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拉著淳之介的衣角,問道:「還有機會見到您嗎?」
淳之介的回應是微微彎下身,撫上那雙手,笑道:「人家還想跟奶奶妳多聊一會呢,一定會再來的喔。」
在那之後淳之介不時會帶點心去造訪,根據小愛跟她雙親的說法,自從跟淳之介聊天之後,奶奶的精神就會變得很好,每天跟淳之介聊天的那段時光是她最有精神的時候,雖然身子還是沒有明顯好轉,但精神方面的復原也讓人欣慰跟感激了。

「我想或許奶奶是太寂寞了。」
在兩人走在下山的階梯時,小愛突然開口說道:「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隨著洋人越來越多,家父家母的工作也越來越繁忙,我也忙著唸書跟打工……常常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家,如果我再早一點注意到的話,或許奶奶今天的病就不會那麼嚴重了。」
「所以,」她看向淳之介時,臉上露出了笑容:「真的很感謝淳之介先生,自從您跟奶奶變成朋友後,我每天都能看到奶奶的笑容……」
「但是……人家什麼都沒做喔,只是帶著點心去聊聊天而已,人家自己也很開心啊。」
「不不,淳之介先生身上有種,任誰都能放下心房的氣質。
「是這樣嗎……」突如其來的讚美讓淳之介露出了苦笑,但看著對方的眼神,沒有絲毫虛假,淳之介也只能坦率地接受對方的讚美。
送小愛回去帝都時太陽也下山了,淳之介順路走到喜歡的酒商,買了一壺清酒,看了一眼今晚的下弦月,便乘著月色沿著剛剛走過的路徑前去。

夜晚的神社別有一番風味,月光灑落在朱紅色的鳥居,與此時紅得正美的楓樹上,走過赤紅色的鳥居,踩在石道上散落的血紅色楓葉,淳之介已經開始期待明年春天,在夜晚的神社賞櫻一事。
就在此時,「哎呀哎呀,吾還以為汝不會來了。」一個慵懶的女聲從身後方悠悠傳來,淳之介回頭時,只見在剛剛踩過的石道上,多了白色的人影,隨著那人影的逼近,淳之介跪了下來,也露出了黑色狐耳與黑色尾巴。
「還是一樣這麼詭異的顏色呢。」視線內出現一雙裸足,那人站在淳之介前方,伸手摸了摸淳之介的耳朵,然後手就這樣往下移,最後停在淳之介下巴,手指一個輕勾,使得淳之介抬起頭,對上那張狐狸面具。
一身白潔毫無灰塵的女性和服,臉上帶著狐狸的面具,頭頂一對褐色狐耳跟身後那條狐狸尾巴不時抖動,淳之介對著這樣的一個人,笑了:「堂堂的稻荷神要人家過來,人家怎麼敢抗命呢。」
「呼呼,還是一樣女人家的說話方式。」聞言,稻荷神發出愉悅的輕笑,彷彿能看見那面具背後的笑容,在對方的示意之下,淳之介起了身,兩人進入神社內,跟以往一樣飲酒,看著月亮閒談。
「最近啊,吾到帝都晃晃時聽到有人類哄小孩的方式,說什麼『肚子會痛、想睡覺都是妖怪的錯』,真是不像話!」
「欸──明明是自己的教養問題就不要推託給妖怪們嘛──」
像是這樣,完全聽不出是一個狐仙跟狐精之間的對話。

「對了,」稻荷神像是想起什麼,拿著酒杯的手翹起一根食指,指著淳之介道:「吾今天稍微聽了一下那個跟汝一起來的小姑娘,她許了兩個願望呢。」
「是嗎?那您覺得呢?」雖然嘴裡這麼問,但其實淳之介心底很清楚,在這段時間跟小愛奶奶聊天時,妖怪的直覺告訴淳之介,這個人的身體已經慢慢走向死亡的事實,這點稻荷神也應證了,而不管稻荷神再怎麼萬能,唯有生死是無法操控的。
「但是,另一個願望汝願意配合的話,吾可以幫忙實現喔。」
「喔……那是什麼願望?」
「呵,」稻荷神發出一聲低笑,隨後湊近淳之介身邊,在他耳邊低語道:「『想再見到雄一先生一面』。」

「雄一先生。」在與小愛奶奶初次見面時,小愛的奶奶對著淳之介,喊出了這樣的名字。
在帝都生活的這些幾十年間,避免人類發現自己是妖怪的事實,淳之介在這之前已經換了三個身份跟名字,雄一則是他在帝都生活的第一個身份,不僅外表聲音不同,就連說話的方式跟性格也有所不同,四個身份唯一共同的,只有狐狸特有的上吊眼。
「如果汝願意配合的話,讓汝進入那位女子的夢中,對吾而言不是什麼難事。」
盯著在爐上「剝剝」作響的茶壺,稻荷神跟自己說的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老實說在小愛奶奶第一次呼喚那個自己過去的名字時,淳之介就從久遠的記憶之中,認出那個人了。
想起她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遙。

「遙小姐是從福岡來的嗎?」
細心將羊羹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塊,盛在小跌子上,遞給小愛奶奶時,淳之介這樣問道:「前日從小愛口中聽到的,但完全沒有口音呢。」
「我的老家在福岡,是一個很多弟妹大家庭,年輕的時候為了不給父母添加麻煩,就來到帝都了……聽說這邊很繁榮……」
「不過,久而久之,就連自己原本的腔調,都忘記了呢。」說這番話時,小愛奶奶的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眼神卻盯著外頭的庭院,彷彿不是在看庭院的沉沉流水,而是更遠、更遠的地方。
於是淳之介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一樣的地方,但是在那裡他看到的除了庭院的觀景,更看到了死亡的使者佇立在那裡,在比之前更靠近的位置。
「淳之介先生,」小愛的奶奶突然開口,卻沒有看向淳之介,說道:「您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您時,對您喊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幸好您沒有介意。」
「因為您的眼角,跟那個人實在太像了……」小愛的奶奶說到這,不禁低頭掩嘴輕笑,可眼底沒有什麼笑意:「明明您跟那個人長得完全不像呢。」
那天下午,淳之介始終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臉上掛著淺淺一笑,聽著小愛的奶奶說著那個人的故事,說著她跟那個人──跟叫做雄一的人的相遇。
那天晚上,從小愛家走到神社的這條路,淳之介一直在思考,小愛的奶奶跟自己說些的用意,是不是想從自己口中,得出什麼訊息呢──像是「雄一」其實是「淳之介」的兄弟之類的,想從自己口中,得知那人是否還活著。
「為什麼這麼想見到人家呢?」淳之介踏入神社,看見稻荷神已經在那等他時,不禁喃喃自問:「人家明明沒有做什麼啊。」

如果見到妳的話,要說什麼話語,才能回報妳這段時間思念呢?
當遙睜開雙眼,就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白色、陌生卻讓人心情沈靜的世界,同時她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病痛跟沈重,遙不禁想:「自己終於死了啊。」這樣一絲感嘆之中,還帶著一絲遺憾。
直到那朝思暮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遙小姐。」跟當年的在橋上與自己搭話時,如出一轍的聲音,遙猛然回頭,便看到已經變成「雄一」的淳之介站在自己身後,依舊是遙記憶中的模樣。
「好久不見了,遙小姐。」
看著那笑起來會上揚的上吊眼,與溫和儒雅的微笑,遙不禁低下頭,已經是老婦人的她此時如同自己的孫女,只能紅著臉怯怯地說:「好久不見了……」
見她這樣,淳之介……不,雄一笑了,蹲下身牽起她的手,說道:「妳的博多腔,已經不見了呢……」
「明明博多腔那麼可愛的,真可惜呢。」
當年,眼前這人也說過一樣的話,與回憶重疊的話語讓遙抬起頭,表情明顯放鬆許多,當她開口說出第一句博多腔時,在那黑色瞳孔中,看見自己的笑靨。
「您還記得嗎?」
「我來到帝都第一天,人生地不熟的我因為太緊張而胃痛,蹲在橋邊哭出來的時候,是您向我搭話的。」
「嗯啊,我還記得遙小姐妳當時還很固執地,堅持不接受我的幫助呢。」
「請別取笑我了……」遙抬起手,遮住臉上的羞赧:「因為我當時以為您只是可憐我而已……但您事後不但送我去大夫那裡,還介紹了有食宿的工作給我……」
「我並沒有做什麼喔,後來都是妳自己努力的。」
「雄一先生。」遙突然停下了腳步,當雄一回頭時看見她已經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那頭滿頭白髮遮住了她的臉,難以看清她的表情,只能聽到那溫和的語調說著:「真的很感謝您,對徬徨的我伸出援手,在那之後我一直想找時間謝謝您,但太過忙碌了,直到您搬走之前都沒有好好再好好道謝過一次。」
「遙真的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跟您再相遇。」

在淳之介變身為雄一之前,稻荷神對他說了:「汝可要說上一句,值得回報對方思念的話。」
其實他也在想,如果雄一遇上遙了,會說什麼呢。要說什麼樣的話,才能回應那光是想像,就倍感沈重的思念呢。
沉默了好一會兒,雄一終於上前,扶起一直彎著身子的遙,與她的雙眼四目相交時,雄一開口了:「這些日子,辛苦妳了。」
「妳做得,非常好喔。」
而回應這句話的,是對方雙手掩著臉,聳肩哭泣的模樣,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哭泣著。

在那一晚不久,小愛的奶奶過世了,可小愛有私下穿著喪服,來找淳之介,她說,奶奶死去時,非常安祥,彷彿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未完的夙願一樣。
「一定是稻荷神大人,實現了我的願望。」那還有淚痕的臉上,說這句話時,綻露了笑靨,於是淳之介也笑了。
過了一段時間後,淳之介在小愛的帶領下,去小愛的奶奶墳前上了香,而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刮起了一陣風,聽著那沙沙的風聲,淳之介回過頭,淡淡一笑,用只有他聽得到的音量說著:「就說不用謝了,」
「人家明明沒做什麼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