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休止符】






習慣了整個工作室的配置,也摸透了器械和耗材的性子,接下來的作品應該就能刻上名字了,聲湊想。
練習和測試的土坯會被當作廢料砸碎回收,而被作者認可的作品就會刻上名字。

名字。

其實不一定要姓名,只要是能代表作者這個人的符號或暱稱都可以,聲湊看了看旁邊乾燥架上堆放著的各式土坯,最後捧起一個掌心大小的乾燥土壺。

「我的名字……是從何而來的?」

聲湊放下土壺,沒由來的問題自腦袋中鑽出。他低下頭,思考時習慣性地輕撫嘴唇。最後找來紙筆,在白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下『聲湊』這兩個字。

「真的是這樣嗎?」

放下筆,聲湊改拿起雕刻陶板用的刺針,在柔軟的陶土上刻字。

「……」

留在陶土上的,是『鳳』這個字。
聲湊也嘗試用刺針刻自己的名字,但怎麼都顯彆扭。唯獨鳳這個字,刻得自然又順手。

「聲湊鳳?鳳聲湊?」

會不會也是自己的名字,只是還沒想起來的部分?
……怎麼想都很奇怪。

「是暱稱或藝名嗎?」

依稀記得自己過去曾有一段時間在做陶藝品的製作販售,如果是這樣的話,有個化名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名字為何重要嗎?
所謂名字,只是一種方便別人稱呼的代號罷了,只要能讓自己明白被呼喚了,叫什麼都無所謂。只有在面對他人的時候,才需要名字,對獨自生活的人來說,名字不具意義。
因為與人之間有所互動,才會產生名字,才會被賦予名字。

聲湊盯著眼前的陶器,反覆地拿起放下,確認陶瓷並不會開口說話這點後,嘆了口氣。

「總不會是陶土給我的名字吧。」

賦予我這個名字的人是誰呢?





「真想被鳳仙打啊。」

春社摸著下巴,眼神迷離。

「春社先生?」

「啊?嗯。對不起。請當做沒聽到吧。」

聲湊狐疑地移開視線。只穿著背心和短褲的春社裸露出大片肌膚,雙臂上滿是糾纏著的青與黑的圖案,衍生入後背。
以往見春社來找鳳仙時,總是整套西服現身,甚至可以說穿得過度正式。像現下這種居家的穿著,聲湊還是第一次見。

「原來你有刺青……好大一片。」

聲湊注視著隨著肌肉紋理起伏、蔓延在春社身上的圖紋。

「看起來很不錯吧?」春社拉開側邊領口,讓聲湊看見肩胛部份的圖樣。「背後還有喔。」

看到聲湊懷著興許好奇的視線,春社故意露出“真拿你沒辦法啊”的神情,脫下背心。
春社雙臂上的刺青往後延伸至肩胛處,整個背部則是一幅完整的圖畫。

「為什麼是老虎?」

聲湊伸出食指輕戳著盤踞春社整個背部的老虎刺青。與坊間所紋的虎圖樣有些不同,通常選擇猛獸構圖的人都會盡可能地表現出野獸的力量和野性,但春社背部的老虎卻是交疊著前掌,低著頭、安穩地伏在岩壁的突出上。

「嗯……你看這老虎和其他的老虎有什麼不同?」

老虎的眼睛微微瞇著。爪子收在肉掌中,從毛皮浮貼著的肌肉紋理來看,牠顯得十分放鬆。

「那塊石頭很舒服吧。」

「你是這麼看的嗎?」春社捏了捏肩頸處的肌肉,皮肉的拉扯使老虎產生起伏,如好夢正酣。「這麼說也沒錯吧,如果不舒服的話,就不會趴在上面了。」

聲湊端坐起來,仔細觀察刻畫入微的老虎。在極近的距離看下,連黃黑毛皮末端的色澤都有做出層次,是一幅展現出刺青師高深技術的作品。

「……他看起來很滿足。」

「只有有目的的動物才會張牙舞爪。如果不需要爭奪地盤、獵捕食物或尋找配偶,就沒有必要露出兇狠的模樣了。」

聲湊覺得春社的話總有些弦外之音,即將呼之欲出,卻不是他能所理解的。他明白動物也擁有多變的情緒,牠們會悲傷會痛苦,也會高興會寂寞。動物也懂得愛與包容,或許比人類更甚。

「是你要求紋上的?」

「不是。這是我一個身為刺青師的朋友,為了參加比賽而刺的。我做他的模特,也算賣他個人情。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直到圖案完成前,我都沒有看過這幅圖的全貌。」

「……」

「你猜他得了什麼獎?」

春社將長長的紅髮撩至胸前,側過頭看著聲湊。
聲湊看了很久,不知道是否該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出口,但在春社鼓勵的眼神下,最後還是如實說出。

「……我認為,他沒有得獎。」

老虎的耳朵抽動了下。
聲湊愣了會,最後發現那只是自己的錯覺,是因為這幅圖樣太過生動,才會產生如此錯覺吧。

「為什麼這麼認為?」

聲湊重新將注意力放回老虎身上。技法純熟、上色均勻、構圖罕見且完整。具備了這些條件,為什麼還是直覺地認為這幅作品不會得獎?

「沒有……力量。」

不是指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構圖張力,而是這幅圖,不會勾起人情緒的波動。這是一幅讓人不會有反應的作品。就只是看見而已,沒有知覺,無法感知,甚至轉眼就可能遺忘。

「嗯。沒有力量。」春社用手指隨意地捲著自己的頭髮把玩。「你猜對了呢,當時所有的評審一致認為這張圖沒有力量,所以他並沒有獲獎。」

「春社先生的朋友很失望嗎?」

「正好相反啊,他非常高興。正當我還在打算用什麼話安慰他的時候,他告訴我這就是他想要的。他大半輩子都在學習如何引人注目,但現在才發現,真正吸引目光的方法,必須讓人先撇開視線。」

聲湊並不常聽到春社談有關自己的事,但提到這些,他難得地聽到春社如此暢談自我,是因為什麼?刺青嗎?
不過,還請別再說下去了。聲湊這麼想著。我不想知道太多事,也不想了解更多背後隱藏的意涵,我只想繼續平靜安穩地……

「這幅圖是為了我設計的,因為是我,才有這幅圖。他是這麼說的。雖然外表亮麗,但無法帶給人力量感,只是披著華麗的毛皮蟄伏在人們的周圍,等待驚鴻的瞬間。」

春社撥亂自己的長髮,紅絲飛揚、落下,黃黑相間的獸在一片豔紅中搖曳。

「收到這個評價,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啊。」

「刺了不會得獎的圖啊。」聲湊偏了偏頭,平靜道,「感覺像被整了一樣。」

「當下是有這麼一點感覺啦。」春社用力抖了抖背心,再套回身上。「不過啊,我喜歡這張圖。」

雖然是展現出精湛技巧的作品,但不受青睞。所謂作者的期許和大眾的眼光,都是令人難以捉摸的事。聲湊依然望著那幅已經被布料遮掩住的絢麗圖畫。

殘象在腦中揮之不去。
不優秀的創造比破壞還不如。
思緒混雜著。大鍋中的濃稠,被一隻名為春社的手攪拌著;鍋裡黑黑紅紅,他掬起一把。

「雖然喜歡這件作品,但我似乎更喜歡疼痛的樣子。」春社以蚊蚋振翅般的音量喃喃自語著。

聲湊低下頭,瞳孔因春社的自言自語而收縮。
攢緊雙拳。
沒有必要的話,為什麼要說出口?
這種事早就知道了,但自己總做出聽不見、看不到、一無所知的模樣。說是為了賣個人情是騙人的。春社會要求做刺青的模特,純粹只是因為他喜歡疼痛。
聲湊心底湧出近畿憤怒的情緒,卻找不到怨恨的方向。
也想讓春社感到疼痛。
憤怒化為羨妒,聲湊塌下了肩膀,被自己這種殘酷的想法給嚇著了。
山頂崩落了些許土石。





針尖。
直視。

鳳──老師。

「是在叫……我嗎?」

握著刺針的手在抖。
不對。不是。針應該刺在更柔軟、更飽滿的……

針尖有顏色湧出,被勾勒著、描繪著,變成一幅色彩絢麗的圖畫。

聲湊趴在桌上睡著了。
左臂因早已停止的刺痛抽搐著。自手背延伸到手臂的傷痕已經不再流血,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徒留滿桌已乾涸、呈深褐色的血跡。





昨天發生什麼事已經記不清了,頭腦有些昏沉。在發現自己手臂上凝固著暗色的碎屑後,聲湊蹙緊眉頭。

「什麼時候弄到的……」

工作檯上已恢復前日的整潔,而聲湊毫不自知。

扭開水龍頭,任流水唰唰地衝擊水槽。聲湊將雙手放在水柱下沖洗,暗褐的碎末摸起來帶有砂礫感,有些結塊、有些粗糙。他知道這些是什麼,但不願細想它產生的理由。
明明已經清理乾淨了,聲湊卻遲遲不肯關水。強勁的水流持續拍打著手臂,傳來些許刺痛與麻痺。

「我原是叫鳳……啊?」

看著水中倒影,反映出的自己愁容滿面。他試著微笑,但配上深鎖的眉頭後變成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