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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stars born》


那是他永遠都不可能忘記的一天。

當老梅林放下手中的記錄板(那時還沒有現今的高科技設備,所謂的記錄板就真的只是個附板子的筆記本),朝著他露出讚賞的微笑時,他正式加入了這個組織。
恭喜你,加拉哈德。
聽見老梅林喚他的方式,從本名改口成了那個他花費一年多時間競爭的代號。而那將成為他今後的嶄新身分。年輕特務腦中閃過幾個畫面,無數的考驗及試煉,艱辛的訓練過程,驚心動魄的生死瞬間。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而存在。

若是幾個月前的他,可能會興奮的歡呼──不,他所擁有的教養告誡自己,一名紳士不能在這種時刻失去對內心情感的控制。但不論怎麼說,至少也該覺得熱血沸騰充滿幹勁,決心把拯救世界做為己任之類的。

然而剛被擢升為正式特務的年輕人卻僅是禮貌的朝坐在主位的亞瑟行了個禮,靜靜離開了起居室。

從裁縫店的泰勒手中接過為自己量身訂製的金士曼西服時,哈利訝異的發現自己竟然微微的打著顫。感受到來自裁縫師關懷的視線,他立刻整了整精神,朝對方露出了個幾乎可以算是慘澹的微笑。
身上的西裝緊貼在他的肌膚上,領帶扣在領子的頂端,抵住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戴上戒指,穿上皮鞋,站在一號試衣間的全身鏡前,覺得認不出鏡中的傢伙是誰。
他走出試衣間,看見新任梅林(一個跟他同梯進行訓練的訓練生,雖然競爭不同職位但,好吧,嚴格說起來他們感情還不錯)站在店裏,看來已經和正式宣告退休的老梅林交接完畢。
「加拉哈德,這是你的公寓鑰匙。」梅林看見他,從一個公文袋中遞給他一把鑰匙。「還好嗎?」
「很好。」
他答道,但顯然沒有被取信。
梅林看向他的神情帶有濃烈的詢問意味,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與任何人進行天氣以外的任何談話。
「我很好。」他又嘟囔了一次,然後在梅林的目光中踏出店門。



他回到了總部配給他的嶄新公寓,那是一棟位在肯辛頓的雙層樓房。有著白色的美麗外牆與各色盆栽,他拿出鑰匙打開了大門,放下皮克先生,看著牠興奮的在新家裡到處奔跑,東聞西嗅。

他倒了杯水,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環顧整座屋。
他原本以為金士曼配給的屋子會充滿有錢人的豪奢配置,一如他們的給薪——嚇壞人的高。但實際上,除了屋子本身位在相當不錯的區段之外,裡頭的裝潢及陳設都相當低調。沒有什麼特殊的古董精品或高科技產品。
總體而言是相當具有品味的公寓。完美的隱藏了擁有者的職業,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人都有可能是這棟房的主人。

普通。
他的腦中閃過這個詞,卻突然覺得哪裡有點奇怪。也許是文法,也許是用字。

哈利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著——筆挺的西裝,布料上等柔滑、縫線細緻又平穩。如果不特別注意的話,他就像是隨處可見的英倫成年男子,也許是個銀行家,也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上班族。就像那些在地鐵上錯身而過的人們一樣。
然而當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手指上戴著金色的戒指,上頭的K字樣是代表金士曼的紋章。他無意識的抓著戒指玩了一下,回想起當初他的推薦人帶他進入第三試衣間裡那個神祕的配件庫時,面對著這些花俏的玩意兒,他驚訝的目瞪口呆。當初的他恨不得擁有一個具電擊功能的首飾——那多酷啊。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當那枚夢寐以求的戒指真的環住自己的手指時,竟讓他有一種,被什麼東西禁錮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感覺。

不,他一點也不普通了。再也普通不起來了。他這麼想。
這不是因為他獲得了一份多麼特殊的職業,而是他就在幾個小時前,親手扼殺了他自己。
他拿著槍指著自己從小帶大如同兄弟般的夥伴,他看著皮克先生濕潤的眼睛,他扣下板機,他殺了他的小狗。

他承認當發現那僅僅是一枚空包彈的時候,腦筋裡同時出現了鬆了一口氣與不知所措的兩種念頭。
當皮克先生以為這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把戲指令(當然,所有的主人都會教他們的小狗這些,坐下、趴下、等等以及「砰──」,只是你怎麼能跟一隻狗說明用手指比出的手槍形狀,跟真正的手槍之間的差別呢?)所以興致勃勃的期待著完成指令後的小小獎勵時,哈利哈特抓著那把剛發射過的槍,覺得世界開始崩解。

他曾經預想過殺人是怎麼一回事,也自負的認為若是為了正義與公平,他能夠並且願意負擔起成為扣下板機的那個兇手。然而殺害壞人跟殺害毫無罪惡的、他的小狗誠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議題。
每個金士曼的訓練生都只有一個目標,成為圓桌騎士。
而現在,距離目標只差一步。擋在前方的是他忠心耿耿的約克夏。是他每個晚上用著髮梳輕柔將閃著銀光的長毛梳開的,他的皮克先生。

他扣下板機,左手緊握著的拳心被指甲掐出了血。
砰──
皮克先生倒下,沒有他預期中的血腥場面,只有他那乖順側躺在地板上的約克夏,帶著期待眼神等著他下一步指令。

老梅林從他手中接過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你的小朋友教得很好。」
然後微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了幾片狗餅乾遞給了他,哈利哈特看著皮克先生歡快吃著自己掌心上的餅乾──就是剛剛開槍射殺牠的那雙手──那是他第一次深刻認知到自己的某個部分已然死亡。他是扣下板機的那個人,也是死去的那個人。
他的宇宙再也普通不起來,他是名特務,從今以後殺戮與陰謀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永遠失去今天以前的那個哈利哈特。

他不後悔,只是覺得疲倦。
他想起離開裁縫店前,同樣與他一般新上任的梅林好像朝著他說了些什麼。他懷疑梅林知道了多少,又或者對方只是想約他來頓慶祝的晚餐,畢竟從各種角度來看都挺值得歡慶一番。
然而在這個夜晚,哈利哈特只希望安靜的守著他支離破碎的那一部分,並且好好睡一覺以便在天亮之前重新組裝成完美的加拉哈德。

皮克先生大概是玩累了,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哈利的身邊,用前爪抓了抓他的褲腳,像隻普通的約克夏一般朝著自己的主人撒嬌。哈利低頭一把撈起他的小狗,在牠耳邊親暱的親吻。聞著熟悉的洗毛精味,將牠小小的腳掌捧到鼻尖前搓揉。

然後他開始哭泣。
剛開始是無聲的任由眼淚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流淌滴落在鋪著昂貴羊毛地毯的新公寓裡。哈利伸手抹開淚水,卻沒想到皮克先生湊上前來,用牠小小的溫熱的舌頭一點一點的舔掉他的眼淚。
那一刻他終於無可自拔的哭出聲來。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時間,只覺得體內的水分都已抽乾,體內空缺了那一個部分仍然空空蕩蕩,哈利哈特放開了懷中的皮克先生,狼狽的從地毯上爬起來。
他走進浴室,看見自己哭得糟糕透頂的臉。
忍不住輕笑起來,他輕輕用拇指按壓紅腫的雙眼,想著幸好明天還能安穩的待在屋子裡,不必思考該如何使它看起來不要這麼悽慘──他可不想第一天上工就被當成了個哭鼻子,不管是正面或負面意義都一樣。

——我是加拉哈德,他在心底默念。
勇敢、純潔、獨一無二的圓桌騎士。

他搖搖晃晃的爬上了床,透過窗看見滿天星光。
他躺在柔軟的床單上,聽見皮克先生蜷縮在他腳邊輕輕打著鼾,卻怎麼樣也睡不著。



首先聽見的是細小的撞擊聲,像是小石子敲擊玻璃發出的聲音。
他從淺眠中甦醒,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應該是沒有,不然這麼小的聲音他不可能聽得見,但也極有可能那只是他幻想出來的噪音。哈利揉揉眼睛,一時之間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處。噢,新公寓。他終於在第十秒想起這件事。他得到一份工作,他是個特務。
敲擊聲持續傳來,看來這不是他的幻覺。他走近窗戶,發現梅林站在窗台下。
「哈利。」梅林朝他揮了揮手,「噢不,現在是加拉哈德了。」
聽見這個代號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幾公尺遠的梅林應該是沒有看見,畢竟逆著光。還好他逆光,不然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的眼睛。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他發問,「難道不怕打擾到我睡覺?」
「你沒睡。」梅林用一個肯定句回應。
他看著好友踏上他的台階,一點也不意外的看著對方順利打開他家大門。他走進屋裡下了樓,梅林站在玄關。
「不請我進去?」魔法師笑笑。
「你不是已經進來了嗎。」他打開櫥櫃取出軟軟的室內鞋,「請用。」
「謝謝。」梅林換上和他家一樣的總部配給拖鞋,將手中的紙袋遞到哈利面前,「宵夜。」
哈利接過紙袋,溫熱的,他朝裡看看,幾個魚頭與他對望。
「仰望星空派。」梅林穿過哈利走進屋子,在樓梯上回過頭朝他說,「今天有流星雨,一起看看吧?」

於是他們在深夜的倫敦裡雙雙裹著毯子,在哈利哈特的小陽台上等著流星。

「真不懂為什麼這個派要做成這個樣子。」哈利看著梅林將派切成六等份,每份都有一隻朝著天空凝視的魚。他老是覺得這些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在想。
「為了仰望星空啊。」梅林說,然後把其中一份派渡到哈利的盤子裡。
「是為了配合這個蠢模樣才想出這個派名的吧。」哈利嘟囔了句,抬起叉子將溫熱的派送進口中。食物進到胃袋後他覺得好多了,至少在皮克先生巴著他褲腳跟他討食的時候,他不再覺得想哭。
噢說到這個,梅林肯定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可他卻什麼也沒說。哈利感激他的沈默。他持續緩慢的將派塞進嘴裡,並且將那條魚一口咬下。

「時間差不多了。」梅林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指著偏左方大約五十度的天空,「那邊,快開始了。」
哈利將眼神轉向,果不其然天空開始出現劃過天際的亮點。
一顆,兩顆。
然後數量逐漸增加,像是下雨一般的流星群閃過。
「極大期。」梅林說。
越來越多的流星落下,哈利瞇著眼睛望向天空,覺得自己像是派上的魚。
「隕石才會掉在地面上,流星不會。」
「嗯,怎麼了?」梅林轉過頭,看著身邊友人的側臉。
「只是在想他們的死亡。」哈利嘆了口氣,接著深呼吸,讓倫敦的冷空氣灌進肺部。「被星球吸引然後靠近,但卻在靠近的途中燃燒成灰燼死亡。」
「至少死得閃閃發亮。」梅林說,然後伸手扯了扯毯子,將兩個人的距離搞得更近了些。他能聞到哈利身上淡淡的沐浴乳味,也更清楚地見到了對方略腫的雙眼。他看著好友順著他的約克夏的毛,沈默的盯著夜空的樣子。
宇宙塵埃與固狀塊持續在他們眼前化作灰燼,消失在閃閃發亮的軌跡最前端。再普通不過的,流離在廣大宇宙間的碎末,偶然間被星球吸引,終於成為了閃亮的星星。儘管最後迎接的是死亡,但正如他所說,至少死得閃閃發亮。
「有死亡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望向遠方,「就像現在有這麼多星星死在我們眼前,但某處可能產生了大爆炸,數以萬計的星星正在形成。」
生命也是如此,死亡與出生,週而復始。
「哈利,」他輕喚好友的名字,感覺到對方身影微微的顫動了一下,「就算你成了加拉哈德,你也仍然是哈利哈特,知道嗎?我的朋友。」
哈利沒有說話,只是伸手繼續撫摸懷裏的皮克先生。梅林笑了笑,然後將毯子拉得更近,近到他必須將哈利摟進臂彎裡。

遠方有無數星星死亡,而陽台上有兩顆星星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