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海莉三年級黑魔法防禦術作業



馬兒抬腿嘶鳴,騎士掄起長劍,劍尖隨著馬蹄落地時刺入主教的胸膛。

主教應聲倒地,大理石身軀碎裂成數塊,登時黑白方格上一陣騷動。兵卒們丟盔棄甲,扔出手裡的長矛抗議那隻毫無騎士精神的小手,還附帶幾句慷慨激昂、但很可能害他們被賣到古董店裡的髒話。

牙籤般的長矛沒什麼殺傷力,即使對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也是如此。海莉把那些長矛收集起來放回棋盤上,帶著嚴肅神情的小臉審視著群情激憤的棋子們,片刻過後她綻開笑顏,拎走了被護在後方的白皇后。她哼著歌把皇后放進家家酒的杯碗瓢盆裡,完全沒注意到國王試著跳出棋盤拯救皇后未遂。

海莉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童書,側頭想了想後回到棋盤邊帶走了黑皇后,並跑到廚房打開零食櫃,從玻璃罐裡挾了一條毛毛蟲軟糖出來放在小碟子上。

她把小碟子放到家家酒現場,那一刻兩位皇后忘了彼此曾有的歧見,抓著彼此的手臂縮在同個茶杯裡,盯著在碟中翻滾、短腿一縮一放的毛毛蟲軟糖。海莉抱著膝蓋,對這個單薄的午茶陣容不太滿意,「少了睡鼠、三月兔還有愛麗絲──對了,愛麗絲!」

她跳起來,從廚房的入口移到掛著鎖的櫥櫃上(此舉讓所有能自主移動的物品寒膽)。此時一隻迷途黃蜂飛入室內,將她的裙子誤認成花朵而繞著她打轉,海莉把牠當成蒼蠅驅趕,揮動手臂想讓牠飛遠一點,「伊莎──」

呼喚聲戛然而止,海莉想起來他們的保母出門了,有個大哥哥來找她。

伊莎貝拉是騙子。她明明說一下下就回來了。

爸爸和媽媽也是,明明約好今天要去動物園的。

海莉鼓起臉頰,拿起雞毛撢子迎戰在房間上空盤旋的黃蜂。她躍上沙發,輕巧的動作連她都想給自己舉牌十分。徬徨的黃蜂嗡嗡飛行,躲避小小唐吉訶德朝牠刺出的假想刀劍,半晌後疲累不已的牠停在時鐘上。此時映照在時鐘玻璃上的日光給了牠啟示,牠再度振翅高飛,朝窗戶玻璃上撞了幾下後重回滿是綠意的庭院。

黃蜂成功脫逃,讓海莉半是放鬆半是失望。她朝黃蜂曾短暫停留的時鐘看去,卻看見有一根指針正在緩慢移動。

「艾里斯?他要去哪?」

盤面上的字她並不是全都認識,只知道如果有人去了某個地方,像是爸爸媽媽去工作,指針就會移動。她不知道艾里斯的指針要移到哪裡去,但她得阻止他,不然下午茶就辦不成了。

「艾里斯!」海莉跑上樓,逐一打開房間的門,希望卻一一落空。最後她來到緊鎖的浴室門前,門後安靜無聲。

「……艾里斯?」



「今天不用花力氣抄抄寫寫,我們要進行的是慣例的幻形怪課程。我想我們之中應該有些人知道幻形怪。」克蘭西教授解說著課程,海莉很想集中精神聽課,無奈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布簾之後的生物吸引了,對於課程內容是左耳進右耳出。

「你覺得幻形怪會變成什麼?」

「不知道,蟑螂之類的?」

前方兩人的耳語將她拉回現實,她努力放空腦袋,跟著舉手揮動魔杖複誦咒語,假裝自己一直都有在聽課。腦袋中臆想的種種畫面已經夠恐怖了,不需要想像來為它錦上添花。

「準備好了的話,就到角落的布廉後面打開箱子吧。為了維護個人隱私請不要偷窺,覺得害怕也能找個同學陪同,真的無法應付也可以直接逃出來。那麼,現在排隊開始──這次課程不是強制性的,不用擔心。」

教授的話讓海莉鬆了口氣,即使心裡仍舊不安,她還是選擇排隊挑戰幻形怪。

她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著這玩意。

輪到她時,她一手揭開簾幕,原以為是布製的簾幕摸起來竟意外有塑膠的質感,讓她想起家裡的浴簾。她踏進簾幕之內,獨自面對那口孤零零的箱子。



浴室內沒有人回應。

他一定在這裡。年幼的海莉眉毛打結,她瞪著門鎖,想知道為什麼艾里斯為何默不作聲。也許他從這裡跑出去了,浴室有扇窗戶,他可能是從那裡離開的。

這不公平。為什麼每個人都想辦法從這間屋子逃走?海莉踢了門一腳,接著用力捶門,「艾里斯,你在裡面嗎?回答!」

整條走廊除了她的捶門聲,她完全沒聽見其他聲音。這下她更確信自己被拋下了,憤怒不已的她用力撞門,說也奇怪,堅固的門鎖在她撞到第三次的時候就自動彈開了。海莉差點一股腦摔到浴室的地板上,她揉了揉撞得有些疼的肩膀,嘴裡不停抱怨。

浴室裡很潮濕,牆上和窗戶內側滿是白濛濛的霧氣。海莉瞪著窗戶看,直覺告訴她這個鎖上的窗戶非常不協調,卻一時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在她解開窗戶為何看起來如此怪異前,另一樣更明顯的證據足以推翻她先前的臆測,卻也將她推進另一重謎團之中。

艾里斯的拖鞋擺在浴缸前,而鞋尖處正對著被浴簾蓋住的浴缸。

……他在洗澡?

但時鐘說他離開了,而且有誰會在洗澡時被別人闖進浴室還會悶不吭聲的?就算是艾里斯也不會!

這一定是艾里斯在捉弄她,搞不好她一掀開就會發現浴簾後面根本沒有人──對了,他一定是用港口鑰離開的,一定是。

海莉並沒有想到只大她四歲、同樣是個幼童的艾里斯要怎麼製造或取得港口鑰,她一心對自己的推理感到洋洋得意。

也因此之後發生的事才會如此失控。

海莉的手指伸向浴簾,有一瞬間她的手指在空中停頓。由於她十分確信艾里斯已溜出這棟房子,夾雜在自滿情緒中的怨懟曾讓她腦海中閃過將浴缸拋在身後,回到她的一人下午茶的想法,但或許是一點渺小的希冀以及對孤身一人的厭惡感作祟,她還是揪住了浴簾一把掀開。

她的期望成真了,卻是以意想不到的惡劣方式實現。

當海莉揭曉謎底,浴室的燈光一寸寸爬入浴缸,照亮靜止的水面。水中渲染的血紅是繾綣的玫瑰,如霧如煙包裹著那張慘白的臉孔以及起皺發白的四肢,像遺照周圍細心镌刻的華美邊框,也像錯誤的弔唁花束。躺在浴缸裡的艾里斯表情很平靜,宛如他只是蓋上一層透明的被褥安睡,而他的生命並未從手腕的傷口漸漸流失,只不過時光即將從此凍結,指針長久停駐於死亡。

嘴唇顫抖,叫喊聲劃破寂靜。水面泛起激烈漣漪。



「叱叱,荒唐!」

浴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地板上蔓延的血泊,以及血泊之上那具四肢彎折的屍體。那看起來不像人類,反而比較像是漏氣的肉色氣球。未完全闔上的眼縫裡透出一抹混濁的灰,海莉眼也不眨盯著她曾經熟悉的灰眼睛,意識宛如被拉起塞子的排水孔處不停打旋的水渦般下沉。

對了,這是另一次。暈眩之中,另一個畫面躍然浮現:艾里斯爬上窗台,微風吹動他的髮稍。

「我抓住他了。」海莉舉起魔杖的手在顫抖,她強迫自己面對地上那個不成人形的東西,「那時候我抓住他了。」
她貼著艾里斯的後背,緊抱著他不讓他往下跳。擁抱的感覺既溫暖又冰冷。

「叱叱,荒──」

地板上的屍體劇烈抖動,死狀像錯亂的幻燈片不停變換:吊死、毒死、淹死、燒死。每換一種,海莉的臉就愈加慘白,終於當浴缸再次出現時,她掉頭拉開簾幕,把自己縮進教室的角落。當她穿過人群時,片段耳語飄進她的耳朵:

「天啊肯定很可怕。」

「別看了,下一個是你。」

她感覺到有些人的目光黏在她臉上,混亂的情緒卻讓她無暇處理那些,連強打起精神裝出笑臉都無能為力。

其實並不可怕,至少不全然是。

海莉仰頭凝視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彷彿這樣就能壓下從胃部竄升而上的灼熱感。這不是恐懼,恐懼會讓胃像包心菜一樣皺縮成一團,偶爾會讓胃感覺自身像從體腔內消失一樣,絕不是這種有如吞下一劑胡椒特效藥的熱辣。

這是沈積了數年的憤怒。

對選擇獨自死去的艾里斯感到憤怒,對無法治癒艾里斯的自己感到憤怒。

淚水滑下臉頰,海莉用衣袖抹掉眼淚,用力得讓臉頰泛紅。

她早已厭倦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