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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記憶以來,牠就沒見過牠的父母。理所當然,牠不知道自己有無兄弟姐妹。從過去至今,為了生存,牠就只能拖著那有疾、加上被捕獵器弄傷過的腳,採些野果活活。狐兒不是群居動物,無狐求助,但牠活的好好……至少牠那麼覺得。

幼年時,表徵還不特出,所以牠並未察覺。但不知過了多少年,牠忽然發現,自己比其他的狐兒還要長命,而且許多。一對狐父母生下的一窩狐兒,那狐兒的狐兒都已經老了將死,牠的體型還如同幼狐,成長的不是理想,想著只是沒吃葷食就如此巨幅差異嘛。

直到某天,月色清朗的夜晚,牠恍惚發現,牠能幻化成人形。被自己莫名奇怪的樣貌震驚了萬分,牠看到自己的手掌化的如人一般,不過那大小與平時在街上觀察所見的高大人類不同,如同人類的幼子。低頭一瞧,那蒼白的皮膚上印著噁心、醜惡的疤痕……牠垂眉,腿上的傷疤看來比狐狸時可怕了一些。即便所見皆為人的樣貌,但那尾巴仍然沒有消失,小手向上伸,可以摸到那白毛底下藏著一雙明顯的狐耳。

原來自己是狐妖啊,牠想的坦然。
但假若能選,牠真希望能和普通狐兒一般,寧靜的死去。
牠捧著自己胸前的髮絲,望著那皎潔的月色,許願著。終而不成。



渾渾噩噩的又多活了幾年,牠才發現這麼不是辦法,就算要無視、逃避,牠是狐妖的事實仍然存在。牠沒法跟其他狐狸一樣享受那短暫的生命,擁有太長的性命,極其無趣。妖狐最大特色是能夠讀懂人類的語言、說人類的方言,不過別說無師自通,牠的手頭上連個有字的物品都沒有。

牠曾經想過幻化成人樣去學堂學習,但考慮到能力還不穩定,所以牠改而以狐狸的姿態,在學堂外頭偷偷聽著先生傳授知識。偶爾有人類發現牠,會拳打腳踢將牠驅趕開來,但也有的是看牠溫馴餵牠些小食,雖然牠都會選擇走為上策……當然,吃完食物再走。

但光聽先生說話沒法看到字兒。於是,牠趁著無人時,在學堂外晃著尾巴想辦法。這才發覺學堂旁樹叢茂密,而剛好有棵樹的枝頭正近著窗戶旁。於是牠用那利爪抓著樹皮,嘗試爬上枝頭。雖然摔下了幾次,但那樹終被牠抓出了個痕跡,讓牠多次後得以輕鬆爬上去,儘管那腳有疾。

牠在上頭弄了個小窩,讓牠在課堂開始時可以在裡面躺的舒服,也不讓先生抬頭望向窗外時會看到自己。在上頭牠可以看到先生授課的模樣,特好的眼睛甚至能看到學生書上頭的字。牠享著上課的樂趣,偶爾睏了就在上頭打盹,醒來時發現天色已晚,也就懶的下去,直接蹭著小窩安穩入睡。



牠在樹頭上聽課了一段時間……在牠長長的歲數看來,這段日子真不算什麼。教課的課書上字牠是都認得差不多,但這才想起,牠還真沒有過自己拿一本書,將它讀盡,品味字裡行間的高妙。牠正正的想看。

於是牠定下了心,找著何處可以得到書本。牠並沒有與人類交涉的能力,也沒有金錢,所以能做的最多也是偷…就人類看來是這樣。牠就去了鄰近的書店,以為拿的神不知鬼不覺,看完之後再還回去就好,可惜在牠還回去之前書不見這事就被發現了。

書店老闆氣的跳腳,更請人多注意這偷書賊,時常有拿著棍棒的糙漢在前門後門那徘徊,嚇的牠根本尋不到時機、也不敢還這書。但不還牠良心不安著,想了想還是以狐型叼著書一本一本的藏到後門附近一段距離的草叢內。待人發現時老闆不但未氣消,而盛怒喊著是哪個不知好歹的禽獸咬破了他的書,抓到必打死那禽獸,扒皮來做大衣、燉肉來做晚餐,讓牠這輩子都不敢再接近那書店。

即便如此,牠還是想讀書。幾日後,先生沒開課,人類市集現在牠也沒心去,想著就在山頭上溜達,跟往常一樣尋著果實吃。在抓著樹皮嘗試勾那樹的果實時,剛好高過叢子看到那棟房。還以為這山頭沒有住人,從屋子外頭看來像自己建的那般,僅是簡陋的木屋。牠就這樣柄著好奇,偷偷的往下潛伏前進,去看看人類屋內長什麼樣子。

牠先探視過裡面沒有人,才悄悄的用身體頂著簡陋的木門,木門發出刺耳的嘰喳聲,隨而開啟。裡頭只有一張破舊的床,一張書桌,以及在旁擺放整齊的書櫃。這個時代,紙還頗貴,更別提書的價,也怪不得那老闆如此憤怒,但總歸一句,這破舊的屋內有滿櫃子的書令牠挺驚訝的。

牠嚥下口,沒想到在這給牠找到了書庫,雖沒書店的完整,但仍綽綽有餘。牠原已經想張嘴扯出一本,但是想到那書店老闆看到那書被咬後盛怒的樣子,不禁抖了一下。牠不曉得這屋主是否會發覺少了本書,但若是上面留下了痕跡肯定會有所覺察。牠思考半晌,決定化作人形,模仿在書局外觀察時,人類抽出書本的動作取了本書,噠噠噠的就往屋外跑出去。



第一次,屋子的主人沒有發覺書不見,又或者該說,這屋子的主人並沒有做出任何的機制來抵制牠「借」書。於是牠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借著書,一次只取一本,看完後再換一本。這書看起來主人很寶貝,牠也不敢弄髒,總是拿人家丟棄的衣服墊著草地讀,快連自己髒髒的指頭都不敢碰書。

多次借還之後牠發覺,屋子的主人不在的時間與先生上課的時間是完全重疊的。雖然不知道屋子的主人確切不在的時間,但是只要先生有開課,他一定不在家。聽了許多的課,牠覺得比起去上課,不如就待著偷偷看書。於是牠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就在這時間待在裡頭看書,說也是真的靈,牠沒一次被抓到過。

而某次進屋內,牠察覺桌上有些東西,細看,有著未乾的墨水,以及放在一旁用來練習寫字的一疊毛邊紙。想來,牠會聽、會說、會讀,唯獨就是不會寫,也沒試著寫過。於是牠好奇的坐上了椅,這桌子對牠來說有些太高,於是牠撐起了身子,直接站在椅上,小心翼翼的抽了一張。牠不敢多拿,手有些發顫的拿起在書上看到的…為羊毫筆的毛筆,嘗試寫下一字。

在筆頭接觸到墨的瞬間,那靛黑色的墨汁在紙上暈開來的剎那,牠愣住了、牠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牠當時的情緒。那筆頭沒有移動,而墨就從中心點開始向一旁暈開,等到回過神時,已經成了好大一點黑漬,還差點沾上其他的紙,牠嚇的趕緊將紙筆拿開,卻弄巧成拙,將墨滴在桌上……此時牠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沒有紙巾之類的,牠都快要發哭了,用手上那紙吸了吸墨,就趕緊逃了出去。



牠之後好幾天都不敢前往屋子,別說寫字了,牠連拿個書都提不起勇氣。牠怕自己被發現了,屋主正埋伏著等牠。但是過幾天從屋外的叢子上觀察,屋主的作息還是十分的正常,沒特別在找著什麼,甚至像沒發覺什麼。牠才敢壯著膽,再踏入屋子內一次。

牠確認屋主已經離開,才打開那有些吵的門。裡頭確實沒半點變,難不成屋主沒發現那墨漬?牠疑惑的歪了頭,望向那椅子,思忖了下,又爬上了那椅,查看那墨漬是否還留著……那墨漬確實還在,但吸引牠目光的不是這漬,而是在桌上,一張毛邊紙上,清晰、漂亮的一行字。

你是誰?

牠呆住了,過半晌才有辦法消化這紙上的三個字。牠不認為這是屋主寫來練習的字,就其他在毛邊紙上排列隨便、密密麻麻的字看來,這張紙上三個字就是一行確切在問話的句子。牠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第一、牠沒有名字;第二、留下了字不就代表承認真有個人兒一天到晚闖入他家嗎?

但牠莫名覺得,如果不留下個字很對不起這屋主。牠無力的趴到桌上,不小心露出的尾巴也小幅度的晃著,牠真不知該怎麼辦。在考慮了良久,牠才下定了決心,從袖口抽出上次自己抽走的,上面還有一大汙點的毛邊紙,執起筆,然後沾上那似乎是屋主等著他而早準備好的墨兒,憑著印象,嘗試在上面寫下幾字。牠寫完之後自己拿起來一瞧,第一次寫字,字好看不到哪裡,但還是有成就感。一張紙就被那三個大字佔滿。

對不起。

牠將紙放回了桌上,看來頗是滿意自己寫的字。這次什麼也沒拿,左顧右盼確定沒人之後就走出了門外,再走些距離才變回了狐型,用比較擅長的姿態離開了那地方,回到自己的小窩。一段的奔跑讓牠有些腳疼,但牠回到窩內只是抱住自己的尾巴躺下,想著自己這麼做會造成的各種各樣結果。別說自己是個狐妖,擅自闖入人家屋內就是天大的不對。幾次了,明明知道不該回去,但他現在就想回去那屋,牠習慣了在裡頭看書、更因此發現牠喜歡寫字。錯過這次,他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

牠翻了個身,尾巴晃啊晃的,默默決定隔天再去一次,如果沒有問題的話……繼續冒險也沒關係。看時間也晚了,所幸就蹭入小窩內,東想西想之後終是進入了夢鄉,被書本包圍的夢。

隔日,太陽還沒升起牠就清醒了,出了小窩後,牠踏著葉子上的朝露,去一旁的河邊沖洗身體,河水冷的令牠瑟瑟發抖,但甩乾後蹭了蹭皮毛就溫暖了一些。牠一邊取暖一邊想著,這時間尚早,屋主還未出門,所幸就去摘些果子做早點,待過約一個時辰後才前去屋子。

在平常的草叢內看著屋主離開,確認附近沒有什麼陷阱,靜待了一會才化做人形,躡手躡腳的往屋內前進。嘰嘰喳喳,儘管是輕輕的推開,門還是發出不小的聲響,推了個可以擠進身子的門縫,牠側身就往裡頭擠進去,對陷阱有些恐懼,所以牠有稍多戒備,不過……果然還是與平時一樣。連那薄被折的高度都跟平時一樣。

……屋主完全不在意嗎?牠不禁偏著頭想,最後將視線放回了椅子上。牠嚥氣,最後還是攀上了那椅子,直到站好之後才定眼望向桌上。昨日寫的字是不見了,但除了別張紙多寫的練習字外,沒有留下其他帶上訊息的字條。牠沒有想過屋主會完全坐視不理,又偏了頭,完全不明白。

霎時,儘管那狐耳已經藏好,還是敏銳的聽到了,門被開啟的聲音。嘰嘰喳喳的,那門已是半開,並從外頭探入了一顆腦袋瓜子。雖看來不是書店外所見那種糙漢,但不管開門的人類長的如何,牠就是被嚇呆了,趕緊從椅上跳下來,弄得腳疼跌到地上,還是慌張的爬起身子就往外面逃。不料那雙看來沒什麼力的手就這麼一把將牠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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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年紀必然比眼前這人類還要大,但牠化為人形也就只是個小毛孩,沒辦法抵抗住成人的臂膀,屋主兩手抵著牠的雙腋將他抱在空中,那雙小腳懸空晃啊晃的。牠的眸子壓根不敢望那屋主,然而屋主只是眨了眨眼,「果然是個孩子。」他盈盈一笑,這話才讓牠抬頭疑惑的偏頭望著屋主,就單單靠一字,怎麼說的好像他老早就知道似的。

牠仔細一看,眼前這人類一看就知道是個白面書生,頭髮盤的好好,雖然稍瘦,但一臉秀氣、眉清目秀,估計沒過而立。

屋主只是向牠露出淡然一笑,「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嗎?」他的聲音挺輕,溫文儒雅。牠聞言點了點頭,聽著屋主柔雅繼續道,「前些日子下雨吧,你踩進來帶了些泥腳印,看起來就不像成人的印子。」他半帶苦笑。他怎可能不知道有人入他家門,但那日回家他確實嚇到,但那嚇是因為總取他那艱澀詩文集去看的,居然只是個少年不到的小鬼。

牠聞言,驚訝的差點豎起了狐耳,想起前些日子確實有一次是睡晚了,怕是在屋主回來之前還沒法還到書,急急忙忙的去歸還就趕緊離開……難不成是那時候?還給了人家造成困擾,不僅害怕,現在還多了羞赧。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被發現就是被發現,被擒的正著也就是任人宰割。「……對不起。」牠小聲的說著,聲音就孩子般的奶音,垂著頭,但是不像奢求原諒。

屋主這時像是想到什麼的,那頓悟的表情看來有些好笑,這才將牠放下。莫名的,牠並不想逃,也沒有逃。那看來纖瘦,但還是比牠孩子還大上許多的手就這麼抓住牠的手腕,將牠領到書桌前,打開書桌的抽屜,抽出那張上面有著墨漬的毛邊紙。上頭大大的三個字,牠看的熟悉。不就是自己剛剛說的話兒、上次寫的字嗎?「瞧你這字,第一次寫嗎?」他半蹲下身子,配合牠的身高和善的詢問。

牠誠實的向他點頭,在此同時似乎也在期待著,期待著屋主會如何說這字。這孩子的期待表現的這麼明顯,屋主就露出了苦笑,「就初學者來說,算是不錯的。」不忘伸出手去摸摸牠的頭。牠抬頭對屋主眨了眨眼,牠並不知道這代表的意義,所以只是乾眨著眼,讓屋主看來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按住了膝蓋站直身子,走到椅子後方,「來吧,上來。」伸手拍了拍椅背。牠也不疑有他,就踩著椅子的牙條,像往常一樣的爬上椅,往常一樣的站在椅上,疑惑的回頭望屋主,端看他想做什麼。屋主伸出手,拿起毛筆讓牠握住,伸手調整起牠的手握姿勢…大抵是從書上看過,姿勢是標準,看來問題就是不會下手與缺乏經驗。

他告知後接過了牠手上的毛筆,沾了墨就開始教牠這字該怎麼寫,過了半晌才想起,「啊,要我教嗎?」他沒問過牠的意見,感覺多是自以為是。但側臉一望,才發現牠的眼睛閃亮亮的,小手時而輕握住模仿那筆法,當他停筆時似乎來露出了不滿的表情,鼓起的雙頰就催促著要他繼續。見狀,他伸出大掌摸摸牠的頭,繼續用那輕柔的聲音傳授著他所知道的書法知識,直到平時牠離開的時間。

今夜,牠輾轉難眠,滿腦子想要寫字。
於是牠在半夜化成了人形,跑出了窩外,拾起樹枝。
低頭不望那皎潔的月色,仿著執筆的姿勢,以大地為宣紙,揮霍著書法。

隔日,他一早就起床,跟往常一般上街買點包子作為早餐,省吃儉用許久,他又買了本詩集,也算是為了那快將整書櫃看完的毛小孩。踏著路兒,在外頭晃了一下之後回到自宅,抬眼正好就瞧見,那躲在樹頭後方,毛捲的誇張的孩子。那樣子說躲著也不是,那還露出一半的身子誰不會發現呢…他苦笑,推開那吵的門,轉頭對著樹後頭的小孩說。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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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之後,這已經成了常態,兩個人兒在桌前一來一往的寫著字、或聊著書--雖然多半是他自說自話。這日子持續了約一年,原本那寫的亂七八糟的字現在已經成了氣候,就他看來,牠寫的要比他好看,筆法有豪放堅貞之氣、但字裡行間又有婉約溫情。筆觸細膩,字的勁各個抓的到位,甚至不用他教,就能寫八九分名家之氣。

「對了。」他突然一聲,讓牠的毛筆抖了一下,字硬生生的多了一個突出的點。見牠不悅的表情,他只是低頭抱歉了一聲,隨而沒什麼歉意的開口提道,「你一直沒告訴我名字。」這年來不知道問了幾次,終究沒辦法得到答案。已經一年了,牠仍然沉默……但牠不是不願意回答,而是牠沒法回答,連隨便起個名字呼攏也沒辦法。

牠不說也不是辦法。
不過他,也沒法幫牠起名呢。

他坐在椅上,一手撐著臉頰看著牠還是靜靜的寫著字,在牠耳邊輕聲耳語,「不如,我就叫你狐兒吧。」他似乎在開著玩笑,但是看著眼前這孩子,他就會想起前些年在學堂時,由他固定坐的位子向窗外看總會看到的,彷彿在聽著課的白狐。

牠倏然停筆,那雙圓眼直怔怔的望著他。他只是露出了嘻嘻一笑,「怎麼了,不喜歡嗎?」伸手,向往常一樣溫柔的摸了摸牠的頭。不管是高興、不滿,這傢伙只要被摸頭就能平復往常的心情。但在他看來,牠似乎哪裡怪怪的,這筆可停了真久。

「我…」牠過了一年仍然十分稚嫩的聲音道的小聲,牠那雙圓滾滾的大眼少見的對上他的眸子,掩飾什麼般的,「…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牠其實從來沒注意過那麼多,就牠眼裡看來,「他」就是先生,沒有其他的意思。這個疑問很沒有意思,因為牠會接觸的人類也就只有他,沒別人了,沒必要做任何分別……只是因為轉移話題,而問的。

聞言,他只是露出了微笑。過一年了,牠才起興趣嗎。他伸手取走了牠停著很久沒動的毛筆,在牠練習的紙旁寫上了兩字。牠偏了偏頭,這個…是姓氏嗎?在大街上還未聽過這樣的姓氏。牠張口唸了一次,只是覺得拗口,但見他點頭,牠又再複誦了一次,就像個對字句感到新奇的孩子。

然後,牠強硬從他手中奪去了那筆,也在紙上寫下了那兩個字。最後招得了他的苦笑,以及那一如既往地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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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大約三年,他無法再教導牠書法。他逝世了,事情說是來的突然,但大抵是他身體原本就有些毛病。他什麼都沒說,直到某時日,牠按著時間到了屋子,才看到已經沒了氣息的他。牠先是愣住,原想找理由,以及方法,但想法不發一秒牠隨即放棄,因為這沒有用。

他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別無他法。

牠硬著頭皮,施吃奶的力氣才有法將他搬上床。然後牠走向了書櫃,開始清理著書,他將此生積蓄都花在書上,然而,這書卻無法陪他下葬,大概必須全賣,才有法替他買個碑挖個墳。牠將書整理了一般,一疊一疊的搬到了書店,那經過些年看來又蒼老許多的書店老闆不屑的看著牠,又再看那疊儘管有些舊卻算珍貴的書,硬是要仗著牠是孩子而壓低價格,儘管牠提到是要拿來葬師,那老闆還大聲嗤笑的指著說牠是奪死人之物的偷書賊。

那聲音鬧的有許多人前來圍觀,看到後來有人看不過替牠說說。但說也是奇怪,方才只有老闆一人劈口嚷嚷,但當有人提話時便陸續有三姑六婆開始七嘴八舌,而群眾更是一個接著一個,張口直說著老闆不是。牠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求,卻被人擁護,牠覺得奇怪,但是見那老闆最後怕是傷了名譽才好聲好氣的拍了拍牠的背,照常價收了這些書,還多給了一些銀兩做撫慰金。

原賣完書後收了錢牠就要走,卻被圍觀的人攔住,不少人都是摸著牠的頭說牠敬師。更有人硬是在牠背書的書袋內塞了些銀兩以及小食,甚至有人推薦著哪家的碑比較好不會生苔,過了快一個時辰牠才有辦法擺脫人群回到小屋,將書袋與錢袋內的東西一一傾出,這麼一算發現比原本估算的還要多了許多,伸手取了些涼糕吃吃,牠望著在床上如同睡著般的他喃喃自語。

人心可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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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的市集,人群熙熙攘攘,其中有一個角落圍了一群人,而那群人看著的,就只是個以幾個木板湊成的簡陋、替人寫春聯的小攤子,唯一較吸引人的就是:替人寫春聯的老師是一位孩子。

「哇!小鬼你這字寫的真好看!」一個穿著華麗衣裳的男人在那嚷嚷,但是牠早就見怪不怪,只是靜靜的寫著自己的字兒,跟已經算是常客的陳嫂打聲招呼,一手接下銀子一手將春聯交給她,道了幾聲吉祥話後就得了她幾塊涼糕,牠是笑盈盈的將涼糕收到桌子下,就有人兒也這麼跟上,給牠些小食之類,甚至不用寫字就被賞上些銀兩。

那男人看了就是大笑幾聲,拍了拍牠的肩膀湊近牠耳邊說上一聲,「真賺呢。」而且賺的還不只是錢財,還賺得人心呢。聞言,牠只是不理解的歪頭。男人就笑笑揉著牠臉頰的兩塊肉胡鬧著說別騙了。討來其他人一陣罵,說是要讓牠好好寫字。他這才收回了手向大家道歉,同時掏出銀子也要了份聯子。

「對了,大師叫什麼名字啊?留個署名吧,說不定以後能賣錢的。」他嘻嘻一笑,可這春聯可就是要拿來貼的,儘管真成名家,貼了再扒下來哪能得多少錢兒。牠知道這分明是問著好玩的、又或者可說是帶諷刺的,但牠還是不禁想起,那人也曾經問過一樣的問題,牠從來沒有回答過他,也沒辦法再回應他。至今,牠也沒辦法回答任何人,牠的答案。

於是,牠決定用「他」的答案。

在春聯的一角,牠簽上了小小的兩字。
筱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