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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關Percival Graves,還是有一些未解謎團。

即便對於和他同住一個屋簷下的Credence來說也是如此。

或者說,對Credence來說尤其如此。他不會追著Graves詢問許多事。像他複雜又飽含秘密的工作、盤根錯節的族譜、書架邊上那個搖晃起來有風沙聲響,Graves會拿在嘴邊說話,而裡頭也模糊地有回音的神秘錫罐。像Credence幾次以為自己看到的,從Graves領底顯露出來的紋身。起初他以為是傷疤,但顏色更深,形狀近似那副蠍子領針,在探手褪去男人襯衫時,那圖樣又像被驚動般消失不見,順著起伏的肌理爬往側腰或足底,凝神去看便不在。像Graves拎起的那只皮箱,裝著換洗衣物、羽毛筆、簡易測奸器和成疊羊皮紙。皮箱很小,容量卻很大,Graves告訴他依靠魔法,只要希望,什麼都能裝進裡頭。Credence還記得站在箱子邊,問那東西能不能裝得下自己時,Graves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有時候他會這樣,像是想更專心地望著Credence,但又想分神去彎起眼笑。他最終送來一個流連於唇顎之間的吻,那暗色紋路又從耳尖一竄而過,在Credence閉起雙眼時溜入領後。

Graves帶著那皮箱,有時離家兩三天,有時長達一週。Grindelwald在歐陸越獄成功的隔天,有關部門錯失黃金搜索時間,也無法繼續掩蓋消息,難以計算數量的貓頭鷹挾帶熱浪竄進他們的公寓,或吐出喙裡的信件,或高聲鳴叫著要Credence為牠們解下足上紙本。書信來自世界各地,龍頭報社的推敲揣測、不入流雜誌的含沙射影、毫無根據的小道消息在地板鋪開成一片支離破碎的世界地圖;沒人知道黑巫師蹤跡的同時,又似乎人人都有點頭緒。

Graves幾乎是立刻就得前往工作崗位。皮箱從衣櫃頂層彈跳下來,跟隨在穿行屋內各處的男人身後,Graves的手指到哪裡,事物就折疊起來落入箱中。Credence隨之奔走,為他取來了乾淨衣褲,Graves正彎著腰站在桌邊寫信,頭也沒抬地平攤開左手掌。起先Credence以為他又召喚了什麼東西進入箱中,幾秒之後環境並無動靜,他才明白被召喚的是自己。

他上前去,將指尖交付給Graves迎接的掌心。

「就像過去那樣,Credence,我會離開一陣子。」他垂著頭說,羽毛筆在紙面上掃刮出銳利聲響。

「好的。」

「我們討論過這個。」Graves提點道,「在情況比較緊急的時候。」

「是的。」

「重複一次我告訴你的話。」

「鎖上門,待在屋子裡。」Credence說,「這裡很安全,多納會來接我。」

「多納會來接你。」Graves重複道,「在那之前,不管誰來都不要應聲,我在門廊放了魔咒。」

「好。」

Graves完成了那封信,以單手緘封,和一把呼嚕粉一併投入壁爐中,才轉過頭來注視Credence。他沒有過於外顯的焦慮,這多少撫平了Credence情緒上的皺褶與波紋,並充分認知到對黑巫師也好、未知事物也好,自己所感受到的不著邊憂慮基本上就是Graves的日常作業。他以此維生,或許也為此而生。

「這很重要。當我說不管是誰,Credence,那包含Goldstein姊妹,你在魔國會、梅西店鋪見過、談話過、多少信任過的任何人。」他輕聲道,「任何人,包括我,你明白嗎?」

「我明白,先生。」

Graves的唇角稍稍放鬆,倚靠著桌緣坐下,讓男孩站立在自己雙腿之間。壁爐上的鐘不斷傳出低沉鳴響,書桌抽屜裡也有東西在高聲吼叫,Credence猜想那是Graves家族某位祖先的畫像,他的曾輩子孫看著覺得厭煩,就將它從牆上取了下來。此刻分秒必爭,安全部長隨時得離開了,卻還拉著Credence全無助力的雙手,關照叮嚀他。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黑巫師涉足美洲,我會確保這個情況繼續維持下去。」Graves告訴他,「我會盡快去找你。如果我回來、」

他頓了一頓,拇指摩擦著Credence的虎口。Credence從不覺得自己是多麼思緒敏捷的人,但他猜想當你和某人分享了對另外一個人的糟糕回憶,那多少能帶給你些許共感能力。

「我會需要某件能夠確認是你的東西?」他問。

「物件會被取代,」Graves平順地說,「話語能夠被擷取。」

「我會認得你。」

Graves微笑,臉上每一條紋路都帶著明亮印象,輕易點燃好的,撲滅壞的。

「你這麼想?」

「是的。」

Graves從桌緣起身。皮箱接收下最後一支羽毛筆,閉合上鎖,落往他們足邊。

「現在,」他柔聲道,「你知道我有多不擅長道別的。」

Credence倚靠著前傾,Graves又露出了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興趣地注視身上的男孩,他從胸前捧起Credence的腦袋,在他額上落下一個漫長停留的吻。

「好男孩。」他的聲音和氣息摩擦過前髮,「退後點。」

Credence退開幾步,Graves拾起皮箱,身子捲進消影術的螺旋黑洞之中,無影無蹤。

屋內催促響動在他離去的瞬間沉寂下來,Credence只在當地停留了幾秒,便去做離開的準備。他在書裡找到了幾個實用咒語,能讓澆水器自動滿水,定時灌溉窗台上的盆栽。Credence種了些雛菊、椒薄荷和瞌睡草,等Graves實現分隔出一部分的書房供他使用的承諾以後,他還打算再增加水仙、無花果,或者難度更高一點的魔蘋果。從發現親手栽種、風乾易於生長的魔藥材料,遠比購買它們要來得便宜也有趣以後,他便在Graves的縱容下購買了許多種子與長得半高的植栽,往公寓裡增加綠意生機。Credence接著去收拾衣物,剛把皮箱裝滿,起居室就傳來一道讓他從床尾跳起的響亮聲音,輕巧腳步奔跑靠近,家庭小精靈的臉孔探入臥室門內。

「您在這裡啊。」多納的語氣歡快,「我來接您了。」

他用樹枝般枯瘦,卻力大無窮的雙臂從床上拖下皮箱,Credence握住小精靈空著的那隻手,聽見了前門有拍擊聲,頻率不疾不徐。他們有門鈴,但來人似乎執意對付門板。

「你想那是誰,多納?」Credence問道,難掩緊張地壓低了嗓音。

「進不來的人,Barebone少爺。」多納的回應波瀾不驚,「您抓好了嗎?我們這就離開了。」

Credence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也不是第一次經歷家庭小精靈的魔法消影,但對於兩者都還稱不上習慣。抵達目的地時,他狼狽地摔在門廊處一塊磨白的織紋地毯上。老舊、陳腐的香甜氣味竄入鼻腔,一股絲線涼意鑽進袖口,緊密地攫住心臟。多納沒有扶他,Credence也沒有動,直到那檢視身份的魔法甘心從領口退出,家庭小精靈才來幫助Credence站起,過於使勁地拍掉他衣上不存在的灰塵。

任誰都會這麼認為,Graves莊園是座貨真價值的純血巫師宅邸。只要在緘封上落筆、或往壁爐裡喊出這個古老的姓氏,你就能靠著貓頭鷹和呼嚕網送信至此,但誰也說不出它的確切位置。四周林業茂密,全無人跡車道,大宅坐東朝西,理應曝曬的方位卻因為建築縱長極深,牆上滿是金線褂幔、褪色但花樣繁複的濃豔壁紙,倒顯得陰鬱森涼,有時白日也要燃燭點燈。Graves解釋過這多少是為了保存屋內的許多藝術品、和照料一些畏光的壞東西。年長的巫師說這話時皺著鼻子,唇角帶笑,看不出有幾分認真之意。

多納對於Graves的長久不在習以為常,有客到訪則讓他欣喜萬分。他領著Credence參觀老宅,走在前方幾步,驕傲地表示此處每寸磚瓦都是初代移民從歐陸拆解運來,再以魔法堆砌重建而成。大屋採用的是愛德華式建築風格(Credence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不包含畫室、起居間和書房,多數時候有二十間臥室。若來客增加,房間也會跟著增加。

「最多的時候有過五十六間,我們都忙壞啦。」多納以緬懷的語氣說道,「當年也不只我一個家庭小精靈、噢,小心腳步,那塊地毯有點不友善。」

猩紅色地毯的穗角本來已經捲上Credence的腳踝,多納以一把小撢子打開,嘴裡叨唸著罵它壞東西。

晚餐他們在一間大得令人無法靜下心的餐室裡吃,Credence注意到壁紙上有些模糊的印子,那是畫框曾經長久懸掛、又被取下造成的痕跡。他才想起一路走來,他在哪裡都沒看到那些能說話的畫像。他問多納,家庭小精靈正端著一盆高塔般堆疊起的水煮馬鈴薯走來。

「主人嫌吵,把它們都取下來了。」多納不甚認同地說,「畫像多半都放在主屋後面的別莊,綠色屋頂的那一間。莊園內部哪裡您都可以去,哪裡都行。除去那棟別莊。主子得了龍痘的可憐叔父住在那裡,我們可不能讓您也被傳染了。」

上次他們來到此處是為體驗飛行,Graves對留下過夜、甚至進屋逛逛都表現得興趣缺缺,於是他們多半時間待在戶外。他的先生顯然不喜歡這棟屋子。但說到底,這是他成長的地方。Credence不能掩飾自己對此處的好奇。有了多納的縱容,他一天一點地探索陌生大宅。

他在第二天就大致瀏覽完那些因爲持續使用,而沒有上鎖的房間,並且發現宅院內沒有廚房。或者說若不認真去找,便不能尋獲廚房的位置。據多納所言,這是大多數古老巫師家庭的共通點,食物由來去無蹤的家庭小精靈送進餐室,巫師不需要自行料理,也就不需要看到廚房。

第三天他找到了夜晚低語聲的來源。他的臥房被安排在二樓的東側尾翼,視野開闊,採光明亮,距離成天怪異嗚咽響動不止的畫室最遠。房內有個無主的畫框,空白畫布間歇有被掩蓋起來的細碎交談聲,待Credence嘗試去聽,它們又將聲音壓得更低。

大屋旁有個磚造的貓頭鷹屋,養了幾隻外貌兇惡的領角鴞,裡頭通風又涼爽,狹窄得令人安心。第四天Credence待在那裡,把各種發現寫信告訴Graves。因為信件可能被攔截,於是他沒署名,沒透露具體位置和重要訊息,單單稱呼收信人「先生」,報了平安,談談沈睡巨獸般的大屋、昨天終於成功絆倒人的地毯,還有每天餵飽自己的快樂多納。

Graves不會希望他擔心的,但Credence仍在最後希望他一切平安。腿邊的報紙已經被一頭領角鴞嚼下了幾個角落,第二版的照片隱約拍到了人群之中的Graves,他跟隨在Picquery主席身後踏下某道漫長階梯,衣襬翻騰,行色匆匆,對閃光鏡頭不加關心。

第五天他騎著飛天掃帚,小跑著踏過反彈力溫柔的草坪,漂亮地降落在樹林邊緣。無人得見Credence的壯舉。他想起數月之前,自己垂下的雙足摩擦過林尖,閃避屋舍時擦破了手肘,但真正從掃帚上掉下來是直到他嘗試往草坡降落時才發生。Graves一路快跑,甚至沒想到使用魔法,直到坡底才好不容易止住Credence的翻滾。草地柔軟,他沒受傷,甚至沒怎麼受到驚嚇,但Graves把持著他的手臂,謹慎地檢查Credence身上每一根骨頭。他的鞋面在奔跑中途沾滿了碎草與污泥,Credence在這之前從未看那雙鞋被任何東西弄髒過。

晚餐時間Credence要求多納留下。

「Graves先生有告訴過你他需要離開多久嗎?」他殷切地問道。

「沒有,Barebone少爺,主人自己大概也不會知道。」多納站在桌邊仰望他,「您很擔心他嗎?」

Credence覺得實話實說似乎有點冒犯,他翻弄著腿上的餐巾,口裡只發出一些含糊的音節。多納思索片刻,親切地碰了碰男孩的膝頭,說晚點要帶他去看件東西。大屋內充滿魔法,Credence期盼那也許會是能讓他見到Graves,或者聽聽他聲音的物件。他想立刻就放下叉子,但多納盯著盤裡剩下的食物,不等他吃完便一步也不動,Credence只得囫圇吞棗,塞了滿嘴的馬鈴薯和牛排。

他們前往東側一座鎖起的小偏廳。大理石地面上滿是衣箱畫架、不成對皮鞋、缺角餐椅,還有成卷靠牆堆放的蟲蛀地毯。多納趕開一些綻裂的瓷盤,對Credence頻頻致歉。

「主人讓我使用這個房間整理雜物,屋子很大,它們總是越來越多。」他說,「這裡,您看。」

家庭小精靈抬高了手,昏暗廳室就被他指尖發散的柔和光線照亮,在天花板上漫開一片穹形壁畫。Credence抬頭細看,半晌之後,才從交纏的金漆樹枝、人像、家徽與花體文字間看出了一點端倪。那是一張家譜樹圖。繪製完成該有許多年了,樹狀最頂端的部分油彩已經褪了色,人像穿著高領澎袖的禮服,輪廓模糊而黯淡。多納手裡的光滑向壁畫右方,那處枝條較為鬆散,顏色鮮豔,人物也換上了高帽與西服,再往下,枝葉的末端,Credence看到了Percival Graves的姓名。他的先生以側面半身像出現在壁畫之中,視線低垂,與家譜樹裡的所有人一樣,他全無笑意,神色鬱鬱寡歡。

「我也時常擔心他,Barebone少爺。」多納輕聲說,「但您看,只要名字還是金色的漆字,就代表他還活著。身為一個Graves,只要還活著,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那之後其他所在對Credence都失去了吸引力,他每天到這個房間來。

讀從書房裡找到的一些魔法史冊、對滿屋子的雜物練習他還不太上手的召喚咒,累了就坐在某張乾癟的沙發裡,抬頭去看天花板上的壁畫。像養分全發散供給往最末端、最柔韌的枝葉,家譜樹上只有底部寥寥姓名隱隱放光。那些金字錯覺般或明或暗,Graves沈默而不快,繪師畫工精緻,但那看上去幾乎不像他。

第十天,Credence已經習慣了屋裡有些奇怪聲響,所以當他坐在那裡,聽見幾聲乾咳時,並沒有立刻做出什麼反應。

但那嗽聲逐漸有加大的趨勢,還驚動了旁邊其他的一些什麼,跟著發出喃喃抱怨。

「是誰?」Credence問道,聲響頓時靜止下來。

「你又是誰?」乾咳聲的主人反問,嗓音平板慢長。「從沒在這間屋子裡聽過這麼多發音糟糕的咒語。」

Credence臉頰發燙。

「我借住在這裡。」他說。

「這裡可不是旅館。」

「Graves先生讓我過來的。」Credence解釋道。

「哪一個?」那聲音說,「這裡以前到處都是Graves,多得像黑妖精的蛋。」

「Percival Graves,先生。」Credence說完,那聲音沈默了片刻,他才突然想起,自己不該跟來源莫名的怪異聲音對話,還供出Graves的姓名。「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我不該跟你說話。」Credence猶豫地說,「Graves先生說過要小心這棟屋子。」

那個聲音笑了起來,但聽上去乾燥厭煩,稱不上愉快。

「依照你這麼糟糕的符咒學成績,你得小心任何事,孩子。」他說,「過來這裡,讓我看看你蠢笨的模樣。」

Credence抱著懷裡的書本動也沒動。

「來啊,過來。」那聲音不耐煩地催促,「你在這棟屋子裡找不到黑魔法,我不會咬你的鼻子。家庭小精靈有多厭惡放假,Percival就有多排斥黑魔法。身為一個Graves,我始終覺得那不是太聰明。」

他呼喚Graves姓名的方式帶著一種毫不在乎的親暱,這使Credence產生了好奇心。他往沙發上放下書,走進雜物堆造的迷陣之中,讓自己被打著呼嚕的破損石膏像、水晶燈和奔跑著竄過足邊的腳凳環繞。那聲音還在一段距離之外絮絮叨叨。

「......打算把這些歷史悠久的東西全當垃圾丟掉,」聲音說,「德國巫師肆虐大半世界,我們的姓氏就要如此凋零在後代手中,現在又來了你這麼一個陌生人。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Credence。」

「怪名字。」聲音斷然評價道,「姓氏呢?」

「我不想告訴你。」

「那很無禮。」

「你對Graves先生也很無禮。」Credence繞過一個缺門的衣櫃,不贊同地指出。「他很慷慨,遇到了壞事也保持勇敢,此刻正在搜索黑巫師,你不該那麼說他。」

「我說我想說的任何話。」那聲音漠然表示,「你還要找多久?我在這裡,窗子下面。」

Credence順著他的指示找去,如今倒不是為了好奇,單單一股隱約著惱情緒讓他急於把聲音的來源找出來。窗邊堆放了幾只老木箱,大量起伏的物品被防塵白布覆蓋,Credence一時不知從何找起。

「我被什麼東西蓋住了,真要命,每天這樣昏天黑地的。」聲音說,「你找一找。」

Credence揭開白布角落,裡頭只有一面綻裂的圓鏡,他走開幾步,蹲下來隨手打開了一只木箱。

他動手的瞬間就感覺不對,使指尖刺麻的熱力向上環住了腕部,如港口鑰一般將他使勁前扯,Credence頭上腳下地掉進木箱裡,只來得及發出大聲驚喘, 白日燦亮光線就在他身後被關閉的箱蓋掩蓋。

Credence的腿在箱緣碰了一下,他想蜷縮起來檢查傷處,膝蓋就撞在木箱側面。他抬手去推箱蓋,一次比一次用力,那東西卻紋絲不動,嘗試伸直雙腿,箱子的大小恰好能讓他平躺時,腳尖和頭頂抵在木板上。這不是很合理,因為外觀上看來,箱子不過成人一條手臂的長度而已。他躺在那裡,全然黑暗之中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大屋窗緣能聽見的脆亮鳥鳴、屋內低語,還有幾秒鐘前還傲慢地與他對話的嗓音全都被密不透風、柔滑的黝黑吞噬,Credence就是大喊,聲音也只悶悶迴響。

開鎖咒不管用,起初Credence想那是慣例魔咒失常,但他已經能夠穩定操作的路摸思也不管用,他便陷入了恐慌。他不害怕狹隘的環境,那多少使他心安,但加上了一點黑暗,就使Credence想起以前的日子。在媽收養Modesty以前,曾經帶著他和Chastity住在下城的某間公寓一樓。派克街的小教堂全無優點,但跟那間公寓比較起來堪稱樂土。當時有一對神經質的老夫妻也住在公寓裡,他們與Mary Lou共同分享對Credence的厭惡,養母不在的日子,若Credence犯了些孩子會犯的錯誤,打翻東西,或者單純在椅子上坐得久了一點,他們就會斥責他懶惰無用,將他丟進地下室,動作不比派報員扔一綑報紙溫柔更多。那底下到處是霉,全無燈火,又濕又冷,門板異常堅實沉厚,又或者Credence太過瘦小無力。他猜想自己的健康和精神在那些日子受到了些許磨損,天氣冷Credence就要受寒咳嗽、被關進一個魔法箱子裡,就要嚇得流淚。

他沒戴錶,就是戴了也看不見錶面,時間的流逝在箱中毫無意義,Credence只能計算自己喊了幾次咒語,推過幾次箱蓋,手若痠了,就用鞋頭去踢。他滿眼是淚,侷促地伸手要抹。在目不能視物的情況下,皮膚與皮膚碰觸的感受弔詭,他低聲喘息,砂塵摩擦的聲響瞬間清晰得震撼了Credence,那來自體內深處,不能被任何物質掩蓋。他大喊多納,喊有沒有人,最後才喊Graves的名字。

Credence的手在挪動中碰上右側箱裡,正要抽開,又放了回去。那處並不平坦,高低起伏地有刻鑿過的痕跡,不深不淺,他遺忘了哭泣,像在黑暗中找到帶光的裂痕,Credence用指腹去按壓那刻痕。

「我、我不,」他低聲讀道,一字一字地辨識刻痕,在不確定的觸感所在猶疑停留。「我不、怕,」

我不怕黑。

「我不怕黑。」

Credence怕黑。他怕的東西數不勝數。他怕痛,怕作噩夢、太多人的地方、太少人的地方、也怕那些要拿切刀去剁碎鼻涕蟲好入藥的時候。他還害怕失去控制,失去自由,失去理智,失去Graves。

他如此害怕害怕本身。

「我不怕黑。」

但每這麼說一次,Credence就多找回一點明確的形體。他的手是手,他的心是心,黑暗是黑暗,它們在腳邊纏繞,與Credence全無關聯。

他這麼說了四十七次,中途累得睡著了,再因為淚痕在臉頰發乾而醒來。Credence躺在全然的寂靜之中,不太確定正張眼闔眼,那也沒有什麼差別。他發現心跳平緩,並不害怕。

箱蓋被打開時,Credence的手指還壓在那鑿痕上,光線太亮,他閉起單眼去適應,身子被撈坐起來。他們的手幾乎一樣大,但對方的掌心又厚又燙,動作確信,鮮少帶著懷疑之意。Credence又想哭了。但也只是想想。

「看在梅林的份上,Credence。」Graves的語氣沉重,握在Credence上臂的手指卻輕柔無比。「你還好嗎?」

他讓Credence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Graves的鼻下和顎生了細碎、灰中帶白的鬍鬚,前髮沒有膠油覆蓋,鬆鬆地掉落到額上,他的臉上有傷,不太嚴重,比起痛,看上去更像是累,全不完美,破綻百出,但恰如其分。Credence突然意識那引導自己至窗前的聲音和Graves有多相似,若他更加冷漠、不近人情、語中帶刺,或者說,更加親近這棟大宅,也更加近似他的姓氏一點。

「我很好,先生。」Credence說,「我讓你擔心了。」

Graves將他擁入懷中,Credence的臉頰貼靠衣襟,那上頭滿佈塵土與風,表層溫涼,內裡滾燙。在他們頭頂,金漆明亮如星,Credence安心地嘆息。



他稍晚才知道,自己被關在那箱中將近一天。多納大半時間待在別莊照顧Graves的叔父,回到主屋時也沒有多加注意,直到晚餐時間還不見Credence,才在屋裡四處尋找,正好和回到大宅的Graves碰在一起。後者不等家庭小精靈慌亂解釋,大步邁向偏廳,立刻就知道要到哪裡找人。

多納往臥室送來三明治和熱茶,態度歉疚,幾乎沒敢多看他人幾眼,垂著的腦袋上有傷。Credence離開箱子以後,沒被自己的經歷驚嚇,反倒在看見家庭小精靈重複拿腦門撞擊牆角時嚇壞了。Graves厲聲制止,顯得又累又煩,他要多納去準備點食物,罕見地用上了指使語氣。

「多納。」Credence喚道,「你的頭還痛嗎?」

家庭小精靈推來堆放食物的銀盤,縮在桌緣拿衣襬抹了抹眼睛。

「我很抱歉,Barebone少爺。」他扁著聲音說,「主人早就說過要丟掉那屋裡的東西,可是我總想老爺和夫人會有多傷心啊。蠢多納,都是我不好。」

Credence不認為多納在這件事上有什麼責任,這在他們之間開啟了一場道歉拉鋸戰。為了讓家庭小精靈稍微開心起來,他即便不餓,也任性地多要了一些餅乾來吃。

Graves沒有出現在晚餐時間,Credence於是循著多納的指引前去後院尋找。空闊的乾泥地上燃著一團大火,捲走了夏夜丁點涼意,Graves背向大屋站在火邊,指間魔杖彈動,他腳邊的幾個木箱流暢地分解成片片長板,列隊投身火底。

Graves先注意到了他的靠近,火舌在臉周跳耀,Credence總能聽出無聲的召喚。

他前去站在Graves身邊,陪伴他注視被魔法點燃,又因魔法益加熊烈的火焰。帶刻紋的那塊板子中途也滑入火中,不及細看,便化做灰燼。Graves在燒光木箱後,揮手滅了那火。

「我有點累壞了,Credence。」

Credence側過臉,Graves的神色安靜,唇角帶笑。

「你得幫幫我。」




他要Credence幫忙剃鬍。

這要求多少讓男孩如臨大敵。刮自己的鬍子是一回事,別人的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知道Graves平時用魔法打理自己,那快速俐落,成果完美,不如Credence的手掌顫動,指尖又在肌膚上流連。

黃銅水龍頭內流出帶綿密泡沫的水流,Graves渾身赤裸,仰躺在白瓷浴缸裡,全不在意地袒露身軀與喉管。浴間內馨香悶熱,即便開著小窗透氣,Credence也出了點汗。他手指挾著刮刀,小心地劃過Graves的喉頭和臉頰,刮出使人發癢的碎響,帶下泡沫與點點鬍渣。Credence過於專注,以至於在刀鋒短暫挪開時,Graves只是低聲說話都嚇了他一跳。

「你做得挺好的。」

Credence不太苟同,但這仍使他緊張微笑。

「你自己能做得更好,先生。」

Graves張開鬆懈地闔著的雙眼望他,Credence於是一時落不下刀。他又看出了那個介於專注與散漫,似笑非笑的神情。

「為什麼那麼看我?」

「怎麼看你?」Graves笑道。

「就是這樣。」Credence語塞,全無解釋地嘗試解釋。

「你很美,Credence。」Graves說,「我喜歡你對這點全無所知的模樣。」

他放開握著浴缸邊緣的手,探來碰了碰Credence的下巴,在那處留下幾許濕意。

「你知道,你可以問我。」

「問你什麼,先生?」

「任何事。」Graves說,「問那個箱子的事。」

Credence垂低眼。

「他們把你關在裡面嗎?」

「在我做了蠢事的時候。」Graves答道,聲音溫和。「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但在能夠離開這整個環境以前,Credence,你能掌握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恐懼。」

「我不怕黑。」

Graves的臉上還蓋著白沫,但微笑深刻了一點。

「是的。」他說,「很好。」

Credence又為他削去了一道鬍鬚,他的先生舒服地瞇起了眼。

「再問我更多的事。」Graves說。

請、詢問、要求、請求、索取、

「你在這裡,」Credence輕聲道,「我對你別無所求,先生。」

他低頭親吻Graves的額角,男人倒仰著頭看他,目光明亮,瞳仁像軟化的琥珀,輕易將Credence圍困其中。Graves坐起身轉來。他的手描摹Credence的肌理骨形,嘴唇隨後覆蓋上來,印壓指頭方才經過的每一處。

Credence的腹部頂在浴缸邊緣,略有點發痛。但每一次Graves的手降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目光,他的口唇碰撞皮膚,Credence的身體裡都有遠比那更無可救藥的疼痛。

他順從引導進入水中,像掉進魔法大火中的柴薪熊熊燃燒,粉碎知覺與理性,卻無所畏懼。




他們在兩天後離開大宅。

Credence收拾好東西以後,在偏廳裡找到Graves。他站在木箱曾經堆放的窗下,揭開白布,隨手翻找著什麼。

「不是馬上,但他聽見你掉進箱子裡,就到我辦公室的畫框去了一趟。」Graves將自己埋進雜物堆裡,聲音遙遠起伏。「坐在那裡瞪著我看,閒聊了一個鐘頭,才說起你的事、在這裡。」

Graves從床頭櫃後方扯出一個高達腰度的鍍金畫框,又拖又拉地將它挪到窗下。畫布表面帶著塵埃般的土色,裡頭的人穿著一襲質地平滑的晚宴服,不躲不藏,側著半身注視Credence。他和Graves有幾分相像,同等深邃的眼窩與長眉、薄唇,濃密黑褐色頭髮,不同之處是一道收得太急的下顎線與灰色雙眼,那使他看來侷促淡漠。

「見過我父親保爾狄思。」Graves說。

「一臉傻樣。」保爾狄思上下掃視Credence,一張油畫嘴毫不留情地評論道。「他甚至不能讓一個鼻煙壺好好飛進手裡,Percival。丟人現眼。」

Credence滿面慚愧,但Graves倒不生氣,他的雙手收在褲袋裡,神色中還帶著一點好笑。

「他是家人了。」他說,「我看顧他,他照顧我。」

「我可看不出這孩子能怎麼照顧你。」

「我也懷疑你清楚這個詞的意義,父親。」

Graves將畫像倚靠窗緣擺放,領著Credence走開,無顧後方的高聲呼喊。

「那只是個殘像。」Graves告訴他,「你該慶幸你沒見過我父親活生生的模樣,畫像完全不能展現他千分之一的難以忍受。」

Credence從沙發上找回了遺忘在那處的歷史書,Graves仰望家譜樹,神色若有所思。Credence靠近,他就環住男孩的肩膀。

「曾經我覺得家人是不能選擇的。」他思索著緩聲道,「你出生,然後你就和他們一起陷在這裡。事實上,直到不久前我還是這麼想的。但我猜人會成長,Credence。我們長大,獨立自主,得以選擇讓誰來當你的家人。」

Credence看見他從口袋抽出了魔杖,揚手朝天花板掃動,枝葉的末端,Percival Graves那精巧但不精準的肖像旁就出現了嶄新璀璨的金字,烙印Credence的姓名。那以他的草寫筆跡繪製而成,也沒有人像,和其他名字顯得如此格格不入,Credence卻從之中汲取了那麼多的生命力與養份。

「現在我們很好。」Graves心滿意足地望著家譜,他靠近過來,吐語溫柔而悄聲。「祝你健康,Credence。」

「也祝你健康,Graves先生。」

現在他們很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