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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zra的親戚在德州有個農場。

說是農場,事實上因為無人繼承的關係已經荒廢多年,只餘下幾匹馬,還有據地為王的浣熊。有點太多的、可愛又可怕的浣熊。Colin抵達的第一天晚上,拿著垃圾出去丟時,就被幾頭竄過腳邊的小獸嚇得倒退幾步,隨後還得去收拾被牠們掀翻的大垃圾桶。

Ezra說垃圾桶不要放外面,說車要倒退著停進穀倉裡,說塞滿落葉的屋簷排水管必須被清潔。他繫著從廚房裡找到的碎花圍裙,拿著掃把在屋子裡進進出出,頤指氣使的模樣倒真把自己當成了產業的女主人。Colin懷抱幾大包雜貨,用腳關上車門,啼笑皆非地看著站在門廊上的他。

「我去後面工具間找把梯子,」Colin說,「你把車停進穀倉裡。」

「不要。」Ezra竟拒絕了。

「為什麼?」

「我不會開你的車。」

「我們一路從洛杉磯過來,你開了一半的車程。」Colin指出。

「我能一直往前開,但沒辦法停下來。」Ezra說,「那東西太大了,我不認為能不擦傷什麼好好放進去,所以也許還是讓技術優秀的人來。」

「真有趣,我記得我們第一晚你也說過一樣的話。」

Ezra大聲地笑了,他們在門廊上隔著Colin手裡的雜貨袋接吻,孩子從黃土地邊緣跑來,尖叫著說看到了土撥鼠。

度假是Ezra的主意。好玩的事情通常都是他的主意。他的親戚要到北方去待幾天,需要有人看管產業。這事理應輪不到總要滿地球亂飛的Ezra頭上,但他攬了下來,然後聰明地先釋放了一點消息給孩子,再讓他們來動搖父親。Ezra說這都挺好的,那裡有馬,有很大地方可以跑,視野開闊。Colin覺得好笑,心裡想順著他,但又想看他努力說服自己的模樣。

「我躺在這裡也覺得視野開闊。」他放下書,在沙發上伸展身子,Ezra就傾身過來,倚靠在自己肚皮上。

「那裡有五英畝的地,兩層樓高的房子,沒有記者。」Ezra還在說,「就算有,他們走在全無遮蔽的田地上,我們也能一眼就挑出來。」

「挑出來做什麼?」

「地下室有獵槍。」

Colin笑起來,Ezra就在他腹上波浪般起伏。

「沒有鄰居。最近的一個在兩公里外,他們不看電視,不會抓著你要簽名。」

「那倒是挺不錯的。」

「對吧。」

Colin將手順過Ezra的髮。

「好吧。」他說,Ezra抬起頭來。

「好嗎?」

「好。」

空中航線三個鐘頭就能抵達的距離,他們開了整天的車,因為沒人想搭更多的飛機。Ezra用他的ipod存下了大量公路旅行音樂,和後座的孩子們跟著AC/DC的Highway to Hell大聲唱歌,待播放到Tom Petty的Runnin’ Down a Dream,車裡已經睡著了一半的人。Colin調弱了音量和冷氣,手指跟著節拍在舵盤上輕敲。我踩下油門,爭取時間,路上會有等待我的驚喜,我要抓住一切屬於我的。地圖攤放在Ezra膝上,他歪著頭打盹,墨鏡滑到了鼻尖。

到了休息站他們就互相推擠,假裝認真爭論誰是之中比較有名(或者漂亮)的那一個,下了車就要被團團圍住因此該待在冷氣強勁的車內;而多半時間兩人都得小便和伸展雙腿,於是帶著孩子在商店裡悠轉,買下過多零食。沒什麼人真的認出他們,這年頭大家都瞪著電視和手機螢幕,對塞到鼻前的東西置之不理。

「你得扶好梯子。」

Colin一再確認,Ezra一再催促,於是他就爬了上去,拿手裡端著的長勾去刮除淤積在排水溝裡的落葉。簡直理所當然到令人生不起氣來,Ezra在底下搖晃梯子,Colin緊抓著梯頂和水溝邊緣,隨手扔了點泥巴葉子下去,Ezra就大叫著跑開。

廄裡有小馬,孩子們都樂瘋了。他們要到有土撥鼠的那塊地上去騎,老牧羊犬和Ezra陪著一起去了,就是拉著馬繩慢慢繞圈,快要滑落時,Ezra便托著他們的小小身子,輕輕推回馬背上。Colin在梯頂看巨大夕陽沉落山的另一邊,投出最後一點水平金線,在Ezra的黑髮、孩子頭頂的馬術頭盔上燙出光暈。

倉庫的冰櫃裡有大量冷凍牛排,他們又煮了點馬鈴薯泥和玉米,圍著燙痕累累的木頭餐桌吃晚餐。Ezra說此情此景我們應該禱告,桌上全無教徒,Henry已經在拿馬鈴薯泥餵桌底的狗,大家仍將手懸往桌面,握住了身邊的人。Colin沒闔眼,他看著一桌子不成對的餐具,和他緊閉雙眼的家人、孩子柔軟的髮旋。Ezra的禱詞簡短自我,他只說:我愛這張桌上的一切。感謝一切。

坐了整天的車,孩子們只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和牧羊犬一起上樓睡了。Colin為他們熄燈,下樓來時,Ezra穿著外套站在屋子中央。

他們牽了大馬出來,在周邊平原夜騎。

Ezra在這裡住過幾個夏天,大致熟悉地形,不至於把他們帶到什麼險坑河道裡去。他的馬騎得也好,至少比只為了拍攝上過幾週課的Colin熟練,大半時間領在前頭,跑累了才繞回來,繞著後頭的人緩步打轉。

空氣乾燥陰涼,蟲鳴震耳欲聾。而星空璀璨,震懾人心。

Ezra放開了持韁的一隻手,伸過來和Colin交握。

「這地方很好。」Colin告訴他。

「等我們老了、抱歉,等我老了,因為你已經老了。」Ezra笑道,「我們能找個地方,你假裝很擅長照料動物和田地,我假裝很擅長整理屋子,把事情弄得一團亂,假裝對彼此生氣,但老得吵不起架。」

Colin在黑暗中微笑。

「你對未來總是有很多計劃。」

「看著你我就只想到未來。」Ezra的聲音從上風處送來,帶著他衣上的一點菸味。「全是些好得不得了的事。」

Colin想我何嘗不是。

他對Ezra的愛不單單侷限於他這個個體。Colin因為他坐在那裡,而愛那張桌子,愛桌底下的狗;因為他握著梯子,而愛梯上的天空,也愛梯下的土地;因為他待在一台奔馳的車體內,Colin就去愛他們行過的每一條路,見過的每一個人。他關心這個世界,何嘗不害怕它,但因為Ezra生活在這裡,於是他也深愛這個世界。

好吧。Colin說。

溫度從他們互相銜接的指尖傳送,Ezra輕輕按了按他的指甲片。

好嗎?

好。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