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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ingsman: the Golden Circle 衍生(大概)
※ Tequila 中心
※ 無明顯配對(大概)



當他醒來時,該死的人都死了,不該死的人也死了。有人找回遺失的名字,也有人獲得新的名字。薑汁,他說,「現在該叫你威士忌了。」

新任威士忌在視訊畫面裏頭擠眉弄眼一番,屬於龍舌蘭無法立即摸清的那種神情。他沒看過薑汁這模樣。有點過於活潑,過於輕佻,過於……情感外露了。或許人換了名字就連個性也變了,或是她背後取代電腦室日光燈的燦爛豔陽過於耀眼,連雙頰也顯得亮晶晶的。薑汁說那是防曬油的功勞。

「你現在是在哪個需要防曬油的地方?」龍舌蘭挖苦地說,「剛果嗎?」

「在總部頂樓。」薑汁移動鏡頭,讓他瞧了瞧地面的酒廠設施。她彎曲手腕的角度不大,畫面只在幾個煙囪邊緣掃過不足一秒,但已足夠讓龍舌蘭確認其言不假,並在某種近似鄉愁的感受升起前將之撲殺。

「你知道,從長期室內工作轉到室外……我得讓皮膚適應一下。」

「嗯哼。」龍舌蘭興趣缺缺地點頭,「那我得去做日曬沙龍了。」

連續曬上幾個小時的太陽。他前天問加拉哈德,老的那個,「你們這兒還得等上多久才能連續曬上幾個小時的太陽,沒有烏雲、陣雨或鴿子來攪局?」

站在衣櫃前的五十七歲英國特務西裝筆挺,上身挺立程度有若街頭櫥窗模特兒,不同的是那張臉對他的問題報以異鄉人士專屬的憐憫之情。龍舌蘭如今回想起來,那神情更像半帶諷刺的訕笑。

「期望在許諾中時常落空,在希望最為冰冷之處尤是如此。」哈利引了句莎劇台詞,顯然沒有為對方解釋出處的意思,「以及,我以為這不需要我來提醒你,特務龍舌蘭。在香檳的命令後,這裡對你來說是『我們』,而非『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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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就和所有他參與過的夜間競技賽一樣。燈光打得全場亮白,流行音樂與觀眾呼喊聲整晚沒停過。他穿一件銀色流蘇長至鼠蹊的淺色牛仔短外套,踩在一雙緊得恰到好處的紅色皮靴裡,皮靴踩在混著牛糞與啤酒的泥地裡。旋轉木馬頂棚鑲嵌的五彩光芒掛在夜幕邊緣,上頭沒有月亮,或至少沒人在意月光。

他在休息,一雙皮手套輪流握在掌心。丹尼與李一前一後,騎著馬繞場。觀眾隨著他們手上的旗桿大跳波浪舞。他得把木桶滾到場邊,但穆勒坐在那上頭。他真該給他一拳,要不是公牛方才已經給他一頓好受,他可絕對會這麼做。

香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龍舌蘭肩上一拍。當時他還不是香檳,而他也當然還不是龍舌蘭。沒人問名字。沒那時間,沒那需要。那時留著不討喜的鬍鬚的年長男人說,「我有個工作,給你這樣的人做的。」

他沒搭理。上場時間到了。麥特行好,早一步趕走了穆勒。那小子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他上場,在幾個手臂的距離外盯著公牛彗星那濕潤、悲傷且巨大的雙眼。第一千零一個傢伙從牛背摔到地上,他預期如此,事情卻事與願違。

那蠢貨讓牛繩纏進指間,手臂翻轉而動彈不得,側掛在牛身上。真是好戲上場,他心底自嘲。公牛後臀躍動,牛仔如紅色斗篷或廚房抹布前後亂甩。他隔著手套一手抓住右邊牛角,踩著桶身跳上牛背,從尾端抽掉牛繩。彗星險些一蹄踏在應聲落地的牛仔腰上。觀眾席傳來介於驚呼與失望之間的嘆息聲。

他半扶半抱著手臂脫臼的傢伙走回圍欄後頭,香檳還在那裏。他在幾步外朝著兩人說話,眼神濕潤且堅定,與彗星有種說不出的相似感。他承諾兩件事,一是裝不盡的子彈,二是喝不完的酒。龍舌蘭想到,他並沒承諾永遠不會拋下自己。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竟是數年後由一個素不相識的英國人來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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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很好。」龍舌蘭以拇指輕輕推動眼前櫃門,身後那副單邊眼鏡鏡片在玻璃上閃過一個反光。那孤獨的眼神無疑投向他處,一對耳朵無疑字字聽得清楚。「我得過陣子才回家。」他把手機移到左耳上,「不、不,我不覺得會那麼快……耶誕節?我當然會回去。對。不,機票我還沒買。當然買得到,拜託。買不到我也會回去。我會搞定,沒什麼。」

「他在和誰講話?」比預期更晚抵達裁縫店的伊格西走進房間便問,「香檳?」

年輕的加拉哈德從肩上取下那條在倫敦有些不合季節的鐵灰色羊毛圍巾。哈利對他搖搖頭,沒有追問或譴責遲到或那雙搭配黑色西裝褲的白色球鞋的意思。「是他媽。」他補充,「每天早上他都會打電話給媽媽。」

正如伊格西預測,除了哈利,這兒真是一團亂。所有不能擺到門面的雜物、器材全堆在這兒,唯一堪稱完工的只有酒櫃與吧檯。他的前輩兼同事不知怎麼地仍能在這塊介於古董店與工地間的室內空間中保有一貫的優雅,是那種會請你在油漆桶上坐下,用骨瓷茶杯喝大吉嶺的主人。伊格西確定自己不想像一旁的美國人那樣坐在倒置的油漆桶上,他身上穿的可不是連身牛仔褲。

他把一疊領帶從一張椅子移到另一張椅子上,在哈利面前坐下,有意或無意地併攏雙腳,收到椅子底下。「是嘛,」伊格西用手掌外側擦了擦檯面,但實在沒有這個必要,這塊嶄新的胡桃木簡直一塵不染,「你和他住在一起。」

「是的。」哈利側過身,把波本酒瓶收回酒櫃上層,「在預算有限的時節,我恐怕這是兩個在倫敦無家可歸的同事可預期的下場。」

那棟在窄巷底端、靜謐而可愛的兩層小屋。內裡並沒外觀看上去那麼小,或只是在記憶中如此?伊格西知道哈利與他一同想起了他們命運多舛的寵物,或是寵物標本。這並非他的本意。但如今與另一名加拉哈德的對話猶如布滿地雷的一條棧道,每塊懷舊的木板底下都藏著某個仍在淌血的傷口。這實在不是一個討喜的比喻。

「那麼,邦妮是誰?」伊格西將對話引向大西洋彼岸的安全海路,同樣了解哈利在彼此的對話間不會錯過龍舌蘭說出的任何一個字。

「我不知道。」回應伊格西質疑的眼神,哈利強調,「我沒有問。」

「嗯。」伊格西以手肘撐著檯面,朝側邊移動了一下身體。三杯威士忌仍停置在同樣的地方,哈利瞪了他一眼。確定自己連眼光都沒掃過酒杯邊緣的伊格西有點兒賭氣地說,「好吧,我們來賭。猜對的人可以喝酒。」

「我們該等同伴到齊才喝。」哈利提醒他。

「牛仔待會兒可以補喝他的那一杯,誰叫他跟媽媽聊天聊這麼久。」

「那是因為你遲到他才先打電話給媽媽。」

「我說邦妮是他女友。你賭不賭?」伊格西盯著哈利,在那雙熟悉的嘴唇再度張開前打斷對方,「你耍我,哈利。你知道邦妮是誰。」

「邦妮是我的母牛。」龍舌蘭以英國人為之心碎的力道將骨瓷茶杯帶盤放回檯面,空出的手越過分隔兩人的吧檯,拿起離自己最遠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他媽的擺太久了吧。」

龍舌蘭從酒櫃裡拿出整瓶波本,與另一個更適合自己尺寸的酒杯,直到哈利告訴他那不是酒杯。他的手向右移動,「不是那個。」哈利說,「也不是那個。我告訴過你……」

「就當我以酒代水。」龍舌蘭宣布,「我要用水杯來喝我的酒,好嗎?」

哈利的手指準確地擋在已傾斜的波本瓶口前,其速度令人相信他並不在意被酒沾濕。他對上龍舌蘭困惑的雙眼,「但這也不是水杯。」

「餐桌禮儀,嗯哼?」伊格西在手掌裡搖晃著自己那杯威士忌,一口未飲地放回桌上。他短暫想到這塊檯面可能也來自大西洋另一端的森林深處。「你剛說你的母牛怎麼了?邦妮?」

邦妮懷孕了,第二胎。龍舌蘭曾親手把她的首隻牛犢從產道裡拉出來。伊格西不確定他是否想聽見這個,或是其他農場日常事務。美國人開始細數他留在南方的小畜生們。馬、乳牛、綿羊、蜜蜂,有段時間還養野牛。

「我有隻巴哥犬。」伊格西說,「哈利養過約克夏。真可惜你沒看過牠。」

「我也養過蜜蜂。」哈利說。

「什麼?」伊格西插嘴道,「我怎麼不知道?」

被熟悉的波本暫時安慰的美國人喝乾杯中的酒,在酒瓶瓶身被他捏得太緊之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指。此時擺在地上的音響傳出老鷹樂團翻唱的〈Please Come Home for Christmas〉,悲傷苦痛不再,我會再度快樂起來。那是當然。龍舌蘭將垂在背後的吊帶拉回肩上。越早搞定這一切,就越早回家。說不定還來得及接生邦妮這一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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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檳搭他的卡車回農場。他沒提自己的車,沒提自己的同伴,倒是把龍舌蘭車後座雜物與貼在車身玻璃的每張貼紙問了一回,完全是打發時間的那種問法。

年輕牛仔把車停在老位置,例常地在進屋前巡視一圈動物。他先看馬,用手臂翻動槽裡的飼料。「這年頭光吃草不夠。」他自言自語地說。兩具舊馬鞍躺在走道上,它們總之從來沒有正式收放的位置。

這獸欄是他親手做的嗎?是的。飲水槽也是?是的。敢說你們農場人什麼都自己動手囉?先生,這沒什麼好自誇的,但從蜂箱那兒一路走過來,沒一樣東西是我沒敲敲打打過的。龍舌蘭說這話時一手勾著牛仔褲腰,一手握著邊緣長滿鏽斑的鐵欄杆。香檳便知道他是那種雙手沒握住什麼心裡便怪不踏實的典型牛仔。

他們最後來到小牛穀倉。這裡狹窄一些、也溫暖一些,牆上掛的是繩索而非動物頭部標本。動物們幾乎都睡了,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他說,但這對小牛我打出生就看著牠們長大。母的是邦妮。香檳猜,「公的是克萊德囉?」他又問,「你總有一天得賣了牠們吧。」

「這兩隻我不賣。」龍舌蘭以打退討價還價買牛人的口氣說。

「如果硬是要賣呢?」香檳挪弄腳步,一隻手撐在腰上,皮帶扣環上的金屬酒瓶閃閃發光,「老母牛的心臟也是偏的。」

龍舌蘭大笑。確實,不得不說他偏心邦妮多一些。這可憐的小牛出生不久就沒了母親。她母親短命,她母親的母親也是。這詛咒得停在這裡。

這詞讓香檳沉思半晌。當時他腦裡閃過什麼心思,這輩子也沒人知道。龍舌蘭看見的是他俐落、迅速的耍槍伎倆。一把柯爾特眼鏡蛇讓他耍得槍如其名,進出槍套猶如蛇頭竄出石下洞口。單發槍響驚醒整個穀倉昏昏欲睡的動物們,只有克萊德不會再醒過來了。

在各種動物哀鳴、身體撞動獸欄的躁動中,香檳沉靜的聲音如針刺般傳進龍舌蘭耳裡。「這隻動物會讓你記得,永遠不能相信任何你沒摸清底細的人。包括我。」他將鑲著小酒瓶的皮帶拋到乾草上,開槍後首次與龍舌蘭對上的雙眼讓他再度想起彗星。不同的是這次他終於了解那其中的相似之處,在於看透自己命懸一線的清朗悲憫。

「拿起來跟我走。」香檳柔聲下令,「我相信你的代號會是龍舌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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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哈利睜開眼時,首先看見的是龍舌蘭。從龍舌蘭的眼神中,他看出自己完好的那隻眼一直張著,只是視覺直到現在才傳回大腦正常運作的那個部分。他渾身抖個不停,舌頭則動彈不得,只得轉動眼眶裡的眼珠,猶如失控的雷達掃視著臥房內部三面牆壁。

「呃,你睡前有鎖門啦。」年輕特務試著為他解釋眼前這些色塊形狀的意義,包括那扇把手毀損的臥房門。哈利發出呻吟,不光是為了臥房門。他逐漸感到自己雙腿抽筋,肩頸僵硬,但這些都比不上乾扁眼眶深處打鑽般的疼痛。

龍舌蘭將他打橫抱起,不是哈利能抗議或阻止的那種力度。他被放回床上,聽見美國人對沾滿汗水的被褥含糊抱怨了幾句。這個佔據視野泰半面積的壯碩物體離開,不久後又回來,把一張乾爽的毛毯蓋在哈利身上。

「我可以給你打一針。」龍舌蘭說,「或是十分鐘後給你倒一杯波本。如果你聽得見就眨眨眼。」

哈利勉強控制自己的喉頭做出吞嚥的動作,想像那苦中帶甜的酒液滑過食道的感受。那感覺並不差。他乾咳幾聲,感激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並沒有預期地破碎,「我寧願現在就來上一杯酒,感謝你。」

龍舌蘭回應一聲,扭開他已夾在臂下帶上樓的酒瓶瓶蓋。哈利看著他從布料不怎麼多的睡衣褲裡變出兩個小酒杯。那底下不太可能藏別種杯子了,即使他現下感覺自己需要的絕不只是一兩個單杯的分量。

龍舌蘭將兩個杯子倒滿,再自然不過地拿起其中一杯。「敬……」他只想了半秒鐘,手臂尚未前伸便抬高,「下一杯再想吧。」

哈利看著對方輕鬆清空酒杯,並立刻再度注滿。這次龍舌蘭讓那杯酒留在哈利的酒杯旁,自己則找了張椅子坐下。其間他兩度起身調整檯燈亮度,一次調暗,一次調亮,在幾個呵欠中欲言又止。十分鐘後哈利才想通他是在等待第二杯。

酒比想像中更具療效,氣氛比預期更尷尬。哈利看著龍舌蘭給他倒滿第二杯,「感謝你。」他說,「但你可以去睡了。我是說,你不用這樣看顧我。」

他的美國同事沒肯定也沒否定,酒瓶又被擺回床頭櫃上。「我好像比較習慣你這個樣子。鱗翅目學家。」龍舌蘭拿起自己的第二杯酒,其姿態讓哈利知道這不會是他今晚的最後一杯,「我們想過你家大概擺滿蝴蝶標本。有嗎?在被炸掉之前?說真的,你只有一棟房子這點滿驚人的。當然啦,我不知道你是否其實還有別的住處,也許在他媽的蘇格蘭高地上。你作惡夢的方式有點讓我想起我老頭。他到五十七歲還騎牛。」

「是嗎?」同為五十七歲並躺在床上難以自行翻身的英國人說,「他現在好嗎?」

「我剛不是說了嗎?」龍舌蘭一口喝盡手裡的酒,「該死的。我下一杯再想要敬什麼。」他彎下身,重新給自己倒滿一杯。在那張臉與裸露的臂膀特別靠近檯燈光源時,哈利憑藉著腦中零碎的影像記憶說,「我希望在肯塔基你不是總這樣把我抱過來抱過去。」

「啊哈。」被逗笑的龍舌蘭挺直上身,「我上次抱你時你還是屍體呢。」他低頭看著哈利,「這後遺症很正常。我看多了。你腦子可是被打穿了一個洞,記憶有點亂七八糟是難免的。至少你留著小命,就我說這可夠好了。」

「我確定是這樣沒錯。」

哈利盯著桌上的酒,比較像是直接看穿了它。他看見玻璃杯緣的完美弧度,琥珀色酒液表面上蛋白色的圓形反光,加厚的杯底與被它壓住的灰色影子。這組合在他殘存的視力中越來越不像是一杯熟悉的午夜波本。

他不是特別懷舊的人,至少以英國標準而言不是。他不在意自己從印度與中國帶回來的茶具已掩埋於瓦礫之下。第一套在薩維爾街訂製的西裝。屬於上個世紀的家庭合照。祖父參與第一次大戰的兵籍牌。他終究不得安葬的愛犬標本。牠曾在樓梯底端自轉圈圈,一頭撞上哈利小腿。從那雙花布隔熱手套中飛出的牛奶小鍋在廚房門框留下一道刻痕,與木頭變色的痕跡。不,加拉哈德不在意這些物件影像如今只能於夢境中再現。他在意的是這些夢境的資料庫僅只來自於他的大腦,這曾被子彈穿透,至今時仍隱隱作痛的柔軟組織。

「記憶斑駁,像底片被潑灑而非浸入顯影劑,眼睛自能為那些空洞填入視覺的假象。」龍舌蘭不解地看著他,哈利為他解釋,「你們偉大的小說家厄普代克這麼寫過。」

當然了,厄普代克。龍舌蘭敢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在哪本作品中寫過這段話,除了他自己。加拉哈德畢竟與老爸還是很不一樣,他想,老頭可從來不會拐彎抹角、用別人的話來說自己的事。這一點龍舌蘭有著近乎百分之百的遺傳,他問,「這跟伊格西有關嗎?」

哈利嘆了口氣,或者該說是鬆了口氣,「我說了任何名字嗎?」

「我進門之後沒有。」龍舌蘭誠實地回答,也同樣誠實地略過隔著門板聽見的那部分,「你可以問他,不是嗎?等他蜜月旅行結束?」

他把話說得像是為裁縫店選家具那樣簡單,哈利便知道自己在夢囈間沒有說得太多。「那些事也並沒有那麼重要。」哈利回答,「許多事對不同人具有不同程度的意義。」

哈利喝完自己的第二杯酒,並未阻止龍舌蘭再度添滿。他神智清醒卻又如此疲憊。再過幾個小時,日光將從不同於格洛斯特路的方位照進這窗簾攏不緊的小房間,客廳音響將開始播送美國流行音樂,伊格西或許會準時抵達也或許不會。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將這些陌生的片段再度組合為一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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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覺得這很奇怪。」龍舌蘭說,「嘿。你還在聽嗎?」

「我知道你不習慣開車靠左,你說過了。」薑汁在電話裡哼了兩聲,「還有倫敦天氣差,食物份量超小,薯條沒淋番茄醬,餐廳沒賣Ale-8-One,這些你都各抱怨過至少五次了。」

「你知道我們的英國兄弟都搭計程車嗎?」這提醒了龍舌蘭另一件他想和美國同胞分享的事,「當然不是在路邊招一輛就搭,但他們都讓司機開車耶。好吧,他媽的,我開始了解為什麼了。」

龍舌蘭看見這通跨洋通話時間剛突破二十分鐘,代表他已在這條環狀高速公路上龜速堵塞了這麼長的時間。前方絕對有什麼交通意外,可能還不止一起,但他轉遍廣播也沒有相關消息,只聽見另一次海上氣象預報。

「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你剛不是問我加拉哈德怎麼樣嗎?我覺得他們很怪。」

「怎麼個怪法?」薑汁說,「照你所述,英國人本來就很怪。」

「不是那種怪法。」龍舌蘭說,隨即又改口,「或許是,但……我不知道,我前幾天好像看見……他媽的,他不是跟公主結婚了嗎?你可以跟女人結婚,又跟男人……我不知道,這真是他媽的怪透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香檳都沒提起我嗎?」

「他好像有提起你的西裝做好沒。」龍舌蘭啐了一聲,薑汁裝作沒聽見地繼續說,「他還提起邦妮。她不是快分娩了嗎?」

「他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還是白蘭地跟我說的哩。香檳是這麼說的,『讓威士忌問問龍舌蘭,他家的邦妮怎麼樣了?還有老克萊德?』」

「邦妮快生了,耶誕節前。」龍舌蘭說,「克萊德嘛,還不是老樣子?」

「老樣子?」

「就老樣子。」龍舌蘭說,用沒握手機的那隻手關掉廣播。隔壁車道總是動得比較快,他得開始往外切了,「至於西裝那回事,你叫他甭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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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袖扣搞得他渾身是汗,更別提加拉哈德還在隔簾外三催四請。領口太窄,襯衫太厚,西裝背心太緊,龍舌蘭邊數落自己身上這套訂製裝的各種缺點,邊朝等在外頭的伊格西喊,「我幾乎搞定了。別給我進來。」

「你確定?」伊格西偏頭看了看錶,明知受困試衣間的龍舌蘭並看不見自己誇張逗趣的動作,「我可以進去幫你打領結。這玩意一開始不是這麼容易打得好。我相信你也想拍張完美的照片給香檳瞧瞧吧?」

領結。龍舌蘭看向掛在牆面掛鈎的那段黑色緞面布料。他根本沒想到還有那東西得綁在脖子上。「我──我不喜歡領結。」龍舌蘭再度朝外喊,「給我拿條領帶來。」

天殺的西裝,天殺的香檳。終於扣上雙腕袖扣的龍舌蘭在原地踏了幾步。這衣褲不如他想像得難以行動,但全身還是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他很確定這就是懲罰。至於原因他隨便也能數出上百個,不包括執勤務間偷抽大麻。

香檳八成不會承認,或者堅持薑汁早在視訊裡給了足夠的暗示,但她模仿威士忌根本一點也不像。這百分之一百是衝著他來的,龍舌蘭在心裡無盡抱怨,畢竟他從來都不是組織裡最適合耍嘴皮子、做臥底的成員。

香檳大可在上飛機前清清楚楚告訴他任務內容,就像過去那樣。我們要派你去探查一下英國兄弟的底細,以及威士忌那事是否另有隱情。他媽的不能直說嗎?一定要在他老老實實地替英國人搬了那麼多古董以後才說破?龍舌蘭這才想到,那些古董不應該都被炸光了嗎?

伊格西拉開隔簾,吹了聲口哨。「看起來真不賴。」他舉起手裡的斜紋領帶,「讓我代勞?」

龍舌蘭一手抽過那條看來並不比領結好上多少的領帶作為回應,看著伊格西識相地退出試衣間。但他並未拉上隔簾,龍舌蘭則是沒有空閒的手做這件事。看見美國人如他預期地與一塊小布料奮戰,讓伊格西對這位曾經把自己打昏在地的同事稍微升起同情之心。

「聽說你耶誕節要回去?」伊格西隨口搭話,壓根忘了這是他偷聽對方電話得知的內容,「我們這兒雪下得沒你們多。皮卡迪利圓環那兒會挺美的。」

「你又知道肯塔基的雪下得多不多了?」龍舌蘭問,顯然沒有接收到對方釋出的善意,或是伊格西多少曾試圖去了解美國氣候的努力。他更加注意的是第二句話究竟有沒有半點搭訕的暗示,這真是太荒謬了。我不是他的菜,龍舌蘭想,英國人是怎麼說的,不是那杯茶?但他們在不同時段不是喝不同的茶嗎?

伊格西雙手在胸前交疊,一個在心理學上具有防禦性質的姿勢。但佛洛伊德那套對這牛仔根本沒用。龍舌蘭可能確實沒有惡意,但伊格西至今沒法說得準,就像他永遠搞不清楚對方說「Bless your heart」時的真正心思。

「真不懂你們怎能一天到晚穿著這套盔甲到處跑。」龍舌蘭真心地發問,已半放棄打出完美對稱的領結。他能打十來種繩結,沒一種講究美觀勝過牢固。他用力扯了扯喉頭上的完成品,「這玩意既拘束又沒必要。」

「是否必要見仁見智。」伊格西走上前去,為龍舌蘭扣上領口的釦子,稍微蓋住那過大的領結,「但在耶誕節前你或許會開始喜歡這種拘束的感覺。誰知道?出來穿上外套吧,牛仔。我們趕緊拍完照了事,事後你想脫光走出去我都不管了。」

很難說伊格西若能讀心,是否會變本加厲耍弄嘴皮。他總之只是不願想像哈利與龍舌蘭一同站在三面鏡前的模樣才自告奮勇接下這任務。回歐洲以來,他幾乎沒有什麼機會與哈利獨處。更令人挫折的是,他自己似乎是唯一因此感到挫折的人。

龍舌蘭一手把他抓回試衣間,壓在全身鏡上。此時伊格西還真希望那套襯衫西褲真有龍舌蘭誇張描述的拘束力。他總之已經知道與這牛仔以蠻力相拚沒有太大意義,但任何一名紳士都無法接受第二次的失敗,更別說是在自家地盤上。

「聽著。這裡只有我和你。」龍舌蘭放開伊格西,放低音量,但完全沒放下警戒。他不能也不想再等待所謂的適當時機了,臥底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色誘男人更加不是。「沒有圈套。沒有監聽。沒有舊帳。好嗎?讓我們像真正的兄弟那樣坦誠相對。我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你們在罌粟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伊格西以為這個他反覆思索的問題已不會帶來任何新的感受。事實是正好相反。聽見這個問題真正從某個人嘴中說出,在冰冷的空氣中迴盪,並想到他與哈利曾經如何言不由衷地以英國人共有的堅忍上唇相繼迴避彼此安慰的機會,令伊格西幾乎立刻哭了出來。

他為什麼拿著掃雷器還會踩中地雷?事情不應該這樣發展。為什麼他沒有更早注意到那隻該死的機器手臂?蘿西不會犯這種錯。如果他們把肯塔基翻過來尋找哈利的屍體,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以為那是我想要的。」伊格西聽見自己這麼說。而當他開始說時,這些話便不可抑制地吐了出來,「我以為那是我應得的。跟隨我父親的腳步,在哈利的引導下踏入這一行。但這沒有發生。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離開了我。而如今他回來了,在那間白色房間裡整整一年,全然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被迫成長了。我以為我需要他的領導,但一切都太遲了。現在我該期待他做什麼?什麼樣的期待對他來說才是公平的?我呢?什麼樣的對待對我來說是公平的?你有想過嗎?」

「呃……」龍舌蘭不能說當然沒有,即使他當然沒有想過。在意料之外的長篇自白後這單刀直入的問句令他啞口無言,也無法斷然推開伊格西緊抓他手臂的手指。八成是婚後憂鬱症,龍舌蘭想。他媽說過,這年頭非奉子成婚的年輕人腦筋都有毛病。更何況他還跟一個公主結婚。他是他媽的秘密特務耶。

「你說要坦誠相對。換我問你一個問題。」伊格西緩緩鬆開他抓著龍舌蘭的手,評估著到底該問哪一個問題,尤其在他們全是繞著同一個人打轉的問題時。龍舌蘭看著他,以及鏡中穿著英式西服的自己,這些英國鳥事開始找出自己的道理。他感覺從沒這麼了解過自己身在此處的原因與作用。而這感覺似乎還挺不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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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段時間沒聯絡了。」薑汁劈頭就問。還躺在床上的龍舌蘭揉揉眼睛,一時沒想通鐘面上的時間是倫敦還是肯塔基時間。「怎麼,香檳想我啦?」他隨口說,「像是,終於?」

「輪不到我來說。」電話那頭傳來直升機扇翼逐漸減速的聲音,龍舌蘭想起自己早該改口喚她威士忌,且下次一定要問問她到底去了哪兒出任務,「我敢說你一定習慣番茄燉豆了。」

「每天都吃呢。搭早餐茶,怎麼樣?」龍舌蘭在床沿坐起,把再過四十分鐘才響的鬧鐘關掉。他撥開窗簾一角,天空仍是薄霧的陰,不算那種特別叫人憂鬱的倫敦天氣。他瞇起眼說,「信不信由你。我覺得我開始有點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喜歡英國了。」

「是我該為你高興的那種喜歡嗎?」薑汁話中帶話地問。引來龍舌蘭一陣大笑。

「你告訴我啊。」龍舌蘭深吸一口氣。他練習過幾次,但這部分總是很難習慣,「我跟加拉哈德睡了。」

「什麼?」香檳的聲音突兀卻在他預料內地插入這段跨洋對話,「你說哪一個?」

龍舌蘭沒回答,也沒切斷通話。他從英國兄弟身上學到沉默是金的道理,對付美國人特別有用。不出所料,幾分鐘內他就收到三小時內出發的回國機票。龍舌蘭從床邊提起早先收好的行李。要不是為了那幾套西裝,根本用不上行李箱。

香檳畢竟是想念他的,龍舌蘭一直都知道這件事。英國人欲擒故縱那一套對他沒效,他相信的是攻擊總是最好的防禦。再說,耶誕節就是該回家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