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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為了治病、這是為了治病、這是為了治病是治療的一環。

  「人家病了。」她告訴自己,接著想:啊啊,對,就是這樣的。
  都是因為生病了,是病的錯,不是人家的錯。
  是細菌不好。是病毒不好。是孕育了致病物的世間不好,美乃梨並沒有錯。

  燈光啪嚓,一排一排櫛比鱗次地睜開眼睛,少女在折疊椅上垂著肩膀敞開腿,淺桐美乃梨坐在折疊椅上──那種隨處可見的灰色的冰涼的折疊椅,「人家沒有不對,沒有任何需要檢討的地方」,於是,美乃梨抬起眼神昂高下巴併攏雙腳,她坐在正中央,早就準備好了,她隨時可以應對醫師的審問。

  燈光亮起,一檯上世紀才有的陳舊木製機器現身在正前方,燈光熄滅,機器放出光,機器上的輪盤喀啦喀拉轉動,茶黃色光線穿過美乃梨把影像打在她身後的地上,那是混濁的膠質映像,一些不可辨明的詭譎畫面斑駁跳躍,上頭佈滿鐵鏽色的斑點。

  「這叫做『幻燈片』,妳可以想像成電影放映機之類的東西……怎麼?在意嗎?」
  「……沒吧,也還好。」
  少女抿唇,男人驟然響起的聲音並不使她疑懼,她說道,同時把身體轉回正前方,挪回視線時青年已經站在那裡。她知道他一直在這裡。
  青年輕輕彎起嘴唇的線條,很輕微很輕微,只有最表層皮膚在動的那種,不具備任何歡欣。不過,她並不討厭這樣。
  她知道那是開幕的信號。

  青年把雙手從橄欖綠的西裝口袋抽出來,而她點頭。
  「開始吧。」
  「嗯,好唷。」
    
  來治病吧。
  這是為了成為更好的更健康的人。
  這樣才能獲得再度出生的資格。
  


  美乃梨一直叫他「先生」,可能是被雇來教育不能上學的她的老師、可能是為她辯護的律師,但她認為先生應該名醫師,因為她有病,爹地說過的:「我的女兒美乃梨,妳這是生病了。」
  青年偏頭檢視由幾張紙裝訂起來的資料,「那是我的病歷嗎?」,她從沒這麼問過,每次都只是看他翻閱它,然後跳過那些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從那些還不確定結果的中撿選一些來發問。
  由先生提問,由美乃梨回答,她們都默認這是所有治療裡最妥當的方法。

  「喜歡的食物是?」
  這很簡單,少女把脊椎靠上椅背回答:「起司蛋糕。」
  「還有其他的嗎?」
  「很多啊,像是布丁、蒙布朗或軟糖,冰淇淋也喜歡……討厭牛乳。」

  「交過朋友嗎?」
  她笑:「沒有的話也太奇怪了吧,是有多孤僻啊,太可憐了吧。」
  「交到朋友的方法是?」
  「不知道。」
  「試著回想一下?」
  「不會……不知道,總會有人靠過來,人家不知道他們算不算朋友。」
  「理解妳的人,與妳擁有相同的視角,有所交集並影響彼此。所指涉的正是這般對象。」
  「在說什麼啊真是的……」
  「妳會交朋友嗎?」
  「他們就自己靠過來啊!就算什麼都不做也──」
  「妳『會』嗎?」
  「這是生來就會的本能嗎?大家都會嗎?那麼為什麼會──啊,這樣啊,是那樣的。」
  少女意會過來,少女愕然,少女嗤笑。
  美乃梨點頭,嘴角還勾著譏誚:「是在說這個啊。」
  「……」
  「……那種事,沒有人教過人家。」

  「生育妳的女性是?」
  「人家是被爸爸帶大的。」
  「生育妳的女性是?」
  「人家只有爸爸。好啦,應該還有傭人跟家教,早一點還有保姆吧。」
  「生育妳的女性是?」
  「……」
  青年放下資料,讓眼神不被紙張覆蓋,他看向她。
  「這是為了治病,妳了解吧。美乃莉?」
  「……」
  「生育妳的女──」
  「是媽媽。」
  美乃梨沒意識到自己翻了回白眼,她飛快地答道:「是媽媽,生下我的是媽媽!」

  她順著傾斜的脖子回頭看一眼,看見落在她背後的影像,那些影像無聲無彩不受她們之間任何一人的理睬,如今她注意到它,她百無聊賴施捨一眼,就一瞬間,然後趕在噁心之前收回眼睛,美乃梨坐回正確的方向,在下一題開始之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那是小寶寶,在媽媽的肚子裡的小寶寶,徒然撐大的洞口是眼睛鼻孔嘴巴,泡在羊水裡咕嘟咕嘟,就算想哇哇大哭也說不了話。她知道的,「這就是我。」

  「第一件失去的物品是?」
  「爸爸很愛人家,他什麼都能買,沒什麼缺少的。」
  「買不到的東西是?」
  「生物算嗎?」
  「可以。」
  她略帶挑釁揚眉微笑:「媽媽。」

  青年注視她,然後俯下身體,她猜不到先生在書寫什麼。

  「妳會怎麼承認錯誤?」
  「錯?人家?誰?」
  「是關於道歉的言詞。」
  「……媽媽沒教過人家。」
  少女坐在折疊椅上踢腿,遲疑一下接著回答。
  「媽媽沒教過人家。」

  「和好的方法是?」
  「媽媽──母親沒有教過人家。」 

  「成為大人的方法是?」
  「母親沒有教過,沒有人教過我。」

  「成為好人的方法是?」
  「嘿欸──」
  突然間,少女張大眼睛別開頭,她抬高頭絞著手指肩膀高聳,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她笑了,笑聲斷斷續續溢出來,接著又像壞掉的人偶突兀地轉回正面,嘴唇眼瞼鼻翼及瀏海,全都略略抖動,她再笑了一下,然後才說。
  「討厭,我不是好人嗎?我是……我是壞人嗎?原來你們是這麼看我的?真過分,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大家都是鬧著玩,不是嗎?我是那樣的角色嗎?我是,我是這樣被創造的嗎?」
  「母親和父親,母親她……」
  「母親的肚子裡懷有小寶寶的時候我就是個壞胚子,是這樣嗎?是這個意思?」
  「還沒出生就是人渣……」
  「我是為了成為壞蛋而被生下來的嗎?」
  「為了帶給別人痛苦出生的?」

  少女大笑,哈哈大笑。
  拍手喝采鼓掌大笑。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啪嚓,掌聲四面八方環繞,即使少女拍累了、收起發紅腫脹的手掌,周遭那些看不見的觀眾仍在為她精采絕倫的答案,而,啪嚓啪嚓啪嚓。

  少女倏然起身,踩著腳趾一路墊腳到青年面前,她質問青年,笑容滿面。
  「生下這樣的魔鬼,難怪媽媽會死掉。好好笑!」
  「……」
  青年沉默了。
  「……」
  青年沉默了,他在考慮著。
  「……」
  青年考慮了,他沉默著,然後他伸出雙手,緩緩地。
  「……」

  遲疑許久,他隔著那些紙張拍手,啪、啪、啪,用頹廢無力的掌聲加入股掌的行列。
  「嗯,我有同感。」
  被淺桐美乃梨稱為「先生」的最上回答。

  幻燈片咔啦咔啦轉動輪盤,聲音繃緊,長度有限的膠卷即將播映完畢。
  到極限了。

  「已經無藥可救了吧。」
  美乃梨如釋重負地伸展手臂,讓左手與右手交叉越過頭頂,在自己周身劃出一個圓。
  明明不是人家的錯,原本她如此主張,後來也疲於主張,啊啊無所謂了有沒有錯有錯的是誰都沒關係,有錯的大家都會出生的,沒錯的大家都會死去的。

  美乃梨問:「你要殺死人家嗎?」
  「人家就要死掉了?這麼簡單的,就這樣?透漏一下嘛,大哥哥。」

  「大家都一樣會死的。」
  聽見青年這麼說,少女微笑。

  於是水落下。花開展。焰火熄滅。
  笑得瞇起來的眼睛是收割穗實後的稻桿,已經空無一物,什麼也得不到。

  「比死更悲慘的下場也是有的,我們的前方,大抵上就是這種事物在等待哦。」
  青年就像名長者諄諄善誘,他用讀不出情感的視線住視美乃梨,她幻想那是一種慈悲,更有可能的是兔死狐悲。

  「這樣啊。」少女交叉手指,「那可真糟。」
  「好期待哦。報應的那一天,可以早點到來的話就太好了。」
  最上啟示回以微笑。

  這不是治病,美乃梨知道。
  我們都沒有病,只是成為了「這樣」而已。
  這不是治療。
  這不是治療。
  即便如此,她仍然張開手臂擁抱眼前的他,她感受到他也如此。

  一切都消融,被吸回最原初的黑洞裡。

  喪失母親的兩個惡人擁抱,觸摸彼此的心臟,美乃梨知道核心被抓住的自己隨時可能會死去,而對方是惡靈,早在自己不知道的久遠的過去孤獨死去,少女握住刀片用來割開貓的毛皮的手指撫在最上表面,仔細看,這個男人是半透明的,美乃梨猶豫一下把手指壓進去,像穿透很大的果凍,濕涼柔韌的觸感包圍她的手,她拉動手,摸到了,應當已經死去的心臟,不再跳動,卻溫熱得難以置信,並且充滿彈性,她發現自己也可以很容易地破壞他。不過她並沒有那樣做。
  依偎著誰、被誰依偎,被包覆的感覺很舒服,溫溫的、濕潤的,被擁抱的感覺很舒服,感覺一直這樣直到壞掉也沒有關係。眼睛是洩出祕密的泉口,構成她的重要成份源源不絕從那裡流失,美乃莉感覺自己現在只是一枚逐漸塌下去的水球,就要變成一片乾巴巴的皮袋。
  「好溫暖。」
  過了很久,或者只有一會兒,另一個存在回應她。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