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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A night to remember
  
洛基睡眠實在太淺了,淺到他有辦法背下每一段夢境,以前他會聽從心理治療師的建議——好好用紙筆記下各種鉅細彌遺,不過年紀漸長、迷濛漸開後洛基越來越不甘願被他人覺知他任何主體經驗下那些不斷重複的潛意識。以至於他後來擅自闖入那治療師的辦公室,還在找不到自己過往資料的焦躁下縱火一把燒掉那使他惡夢不斷的告解室(而他的魯莽導致事後奧汀得賠償一大筆金額,才保住洛基不被流言蜚語給休學了)。
  
也許就是太多活躍的腦細胞讓洛基重複不斷地從夢裡記起很多事情,他大多做的是身歷其境的清明夢——那種可以自由控制自身行為、掌握夢境內容的臨床案例。但就是因為洛基連在夢裡都如此清醒,才會導致他連現實中都有一種抓狂似的控制慾,倒不是說他分不清楚真假實境,洛基只是無時無刻地對周身事物抱持著過度病態的情懷罷了。
  
但回到今天,剛剛洛基醒前所做是關於他(原生)父親的夢,諸如他和勞菲的最後一面等等情景。他記得場景永遠都是從勞菲被打了一針什麼東西後,搖晃地從保母懷中扯開強褓中的他而後棄置地板上背離他開始;洛基可以從很低很低的地板,遙望勞菲靜靜坐在偌大客廳的沙發中抱頭惡狠狠咒罵奧汀,他四周是急促的腳步、警笛還有電話聲(卻無人關心他多可能失溫的小小嬰兒身體),然後、然後沒了──因為洛基的頭實在好痛、太痛了,由不得他多做任何一點推演;下一次他張開眼睛,見到的已經不是他視線裡曾經熟悉的那個黝暗、充斥古巴雪茄煙霧、有法式濁濃口音的眾人談話聲的客廳,他是在滿室華美中見到了奧汀,還有他未來的哥哥,索爾。
  
不再回憶下去的洛基反手尋棗床頭櫃上的手機,他煩惡地先刷出了螢幕,才知道現在不過是凌晨兩點。他就這麼從惡夢中唐突地醒了過來,手機的藍光桌面照出他有點神色倉皇的臉,跟他放在上頭的索爾耳環特寫交相輝映,眼皮內還翻動的夢境拉扯著他的太陽穴,洛基仿佛聽見他跟東尼的談話──『嘿,我有些同業聽聞我們之間的交際後認為你現在的狀況還真不錯,』東尼邊喝著桌上的無糖咖啡在觀察洛基神色間邊問,『我倒覺得,應該是你的演技越來越精進了啦。還有,要是你方便的話,叫你哥哥索爾準時來看診好嗎?』──好演技?那什麼該死的形容詞。
  
洛基翻過身從床舖中滾出來,一條毯子還裹在他身上,他先用手掌胡弄抹過半夜出油的臉,再從口鼻發出清醒前掙扎的嗯哼。才想從下床,就又遭遇了一團捲在他身上拿不開的短毯、幾乎都和他睡覺穿的黑色背心糾結一起,洛基煩躁地不可遏止,他恨恨罵著那堆狗屁倒灶的心理治療師,說著他們都在奧汀的指使下以組織性的計畫行為在他和索爾的關係上加工,用什麼架空的說詞、慢慢剝蝕掉落基和索爾間的真實性,還有些虛構的兄友弟恭填塞而入,只要他們在父權秩序下鞠躬畢敬。
  
正當洛基知道自己擺脫不了毯子而乾脆擰著它往索爾房間走去時,他腦裡東尼的聲音又滔滔不絕起來──『不如你來聽聽吧,我對索爾上次留給我的訊息總整。他不管說什麼,只要談論到你,言語跟肢體的表現都吐露了具備相當強烈恨意的同情,洛基洛基洛基、你要知道啊,同情這回事便是牽制你們兩個最大的一個假想體。』洛基便在這些東尼對他的胡言亂語中,抬著他沒有跟著精神一起醒來的、需要繼續舒展的腿部肌肉,一步步的跨向索爾的房間。
  
然而他腦內的某幾個被東尼附體的腦細胞還在說話:『容我告訴你,在所有從拉丁文派生出的語言內,只要攸關同情這個詞彙,都是由一個意思為 “共同” 的前綴、和一個意為 “苦難” 的詞根組合而成……好吧我知道你聽出我不過是在引敘米蘭昆德拉在他那本被引到爛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話,但我要告訴你我自己的結論,那就是:同情是一種共苦的行為。索爾不斷糾亂於和你共有的痛苦記憶中,可是你卻好像對於他被自身困縛的舉動充滿不屑跟不理解那樣,讓他更加受傷。洛基,我說過的對你跟他都好一點的意思是……』
  
……但還沒聽到最終解答,洛基就在一陣強制斷線的聲音中失去了他導師的聲響。好像東尼不過在聽筒那邊失去訊號沉寂下來。
  
可是這是應該的,本來就是應該的不是嗎?
  
洛基打開走廊另外一頭索爾房門。比起洛基自己那個被畫板畫集、藝術評論專書、批評論文集壅塞的陰暗房間,他哥哥的房間則顯得空闊許多,床架外只有零散的丟在木質地板上的待洗衣物跟報紙,這天報紙頭版的左側正刊著關於上次索爾召開記者會解釋為何毆打狗仔的照片。
  
狗屎、都是一堆狗屎。全是狗仔跟記者的陰謀論啊。他們是有著豐富妄想症的無聊階級,把索爾跟他的故事描寫成好幾篇陳腔濫調的內鬨兄弟情節,還拙劣以可憐的形容詞概括他們兩個相戀相生的宿命。
  
洛基邊抱怨、邊跨過那團雜亂走近索爾床邊。他終於看見他哥哥的睡顏,接著他就從索爾左右搖擺的頭顱動作下斷定自己的哥哥正做了恐怖至極的噩夢,除了臉部表情外,索爾雙手的手指更緊攫被單、口中囈吼洛基名字。正如東尼預言似的,索爾夢裡的想像強化了他的痛苦,在百次重複的境界使得苦痛迴盪地毫無轉圜的邊際。多想安慰哥哥的洛基只得帶上自己的毯子一頭鑽入索爾的床鋪內,壓得床墊發出吱呀的哀號。他先抱住他哥哥的頭對他說話,語氣像哄他親愛的寶貝兒子(假如有的話),但他知道索爾半夢半醒了,沒有完全入夢,對於洛基一切動作都有所感覺。
  
「噓──沒事了、哥哥,」洛基溫柔撫摸著索爾因為未刮乾淨而生有莖莖鬍渣的臉龐(同時想起他哥哥凸削的顎骨曾尖刻地在激情下嗑痛洛基肩膀),他輕輕地撫慰他,並替索爾掀開濕悶積出汗水的被子,洛基邊摸著索爾邊說,「我在這裡啊哥哥。」然後索爾張開眼睛,瞳孔內不太精確地浮現出洛基,恰醒時的神色和洛基一樣有點倉皇。
  
然後發現床邊人正是洛基的索爾木著一張臉,也沒多說什麼地似在諸多紛亂的情景中總算分出這洛基是真實的那一剎那,掩飾著他險險奪眶而出的感動淚水,只顧著把洛基塞進他悶脹著痛的胸口。確認真相的索爾急急地吸著空氣,他的胸膛顫顫地發抖,使得洛基腦袋在振動裡有點暈眩。
  
儘管如此洛基仍沒有推開他和索爾過於緊繃的界線,只是悶聲抱怨一下說,「你把我弄得好疼,我會被你悶死的啊哥哥……」他慢吞吞地說話,偷偷瞥著索爾光裸的頸間被他咬得張揚顯形的一塊塊牙印,洛基回抱索爾,假意痛苦萬分地跟他哥哥抱怨,「你真的把我抱得太緊了、」
  
索爾還沒意識到如今他和洛基的處境是怎樣的苦悲,他還以為自己是那天重新尋獲傷痕累累的弟弟的英雄式可憐兄長,便自覺軟弱地抽噎哭起來──說到這事情,細節來講,不過就是關於十幾年前有兩個懵懂可憐又出身富家的小孩子,年長的那叫做索爾、年幼的那個叫做洛基。洛基在十歲以前都因為意識中殘留的某些陰影而難與他人溝通,他一直都是哥哥索爾身邊跟前到後的小孩子,導致索爾疼他像心肝那樣疼。接著讓我們再來談談洛基十歲時他被綁架的那件事情吧──來想像十幾年前的現場狀況,歷歷在目、鮮血淋漓在洛基頭顱上打出的傷口,幾乎從那突突跳動的外翻血肉中窺看到的弟弟洛基的腦內,打在洛基頭上那板磚塊似乎不只打壞了洛基,更還有索爾,那一刻,索爾身上也確切感到了無疾而終的疼痛──直到十幾年過去了,索爾都維持著對於當下沒有保護好弟弟的愧疚和自我痛惡的仇恨中,不管他高中畢業了、弟弟去了芝加哥、他去了療養院、弟弟被關進少年戒護中心。總之,只要身邊少了洛基的急渴,就可以讓索爾表現出急躁易怒的攻擊性,但見到了他的弟弟他又反覆掉入痛苦的低落中無可自拔,簡直詛咒似的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終於在一切不安定的環境中索爾是發覺到,只有洛基有辦法鞏固他的安全感。自此索爾開始過分依賴保護洛基下所產生的情緒,於是後來他始終擺脫不了那一天害弟弟留下疤痕的罪惡感,他自身對於此類高潔騎士主義的信仰終究演化成不可挽回的錯誤;洛基從弟弟的腳色成了一個受害與加害者同時並進的雙重面向——他的弟弟成了一個床笫間的床伴,從破壞關係的痛楚中重建他的自尊,更叫他從保護慾中加乘了佔有慾,就這樣子索爾無止盡地從給予的作為上,一再地對洛基卑微哀求著一個證明他自己的沙文思想。
  
索爾含著淚花的眼眶再不能掩飾,他多希望可以跳脫出困擾他的夢魘(那個自己化身成兇手殺害洛基的夢魘),索爾見著、摸著、擰著真實的,帶有血肉以及溫度的洛基身體,一瞬間就又決定了屈從在他自己的虛弱裡,接著陷於毫無收斂的痛泣抽息。
  
哎呀。見索爾落淚的洛基開口了,「哥哥別哭嘛,」他用指頭揩掉一些水滴,再而無技巧性的安慰他,索爾像是無暇顧及洛基正忙著勸慰他的心情,兀自用他低沉而足可回繞在房內的嗓音告白說『太好了你還在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到底該怎麼辦洛基你別丟下我我不想你死……』等等冗言,不過洛基聽著只想問索爾說,像他這種一個不曾存在過的人要怎麼算真的存在呢?(對、洛基針對的是他被勞菲棄置了、被奧汀當作一個對比下讓索爾顯得更加美好的棋子的事情,咦?現在想想,那時他的母親在哪裡?她當年也坐在那張沙發上嗎?還是那時候根本就只有保母的名詞,壓根不曾出現過生育他的那名黑髮女子?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反正他本來就不是真的。)洛基臆想著要真這麼問了的話,索爾會怎麼回答。
  
不過我們之間並不是全都是謊言吧,總有一兩個會是真的。洛基晃晃腦袋問自己:那你要說『真的』的是什麼?噢天啊,光是架構著在索爾這種軟弱狀態下他能使用的咄咄逼人的語境,洛基就不禁興奮起來。
  
他想要對他傾訴──哥,除了我愛你這件事情之外全都是真的。
  
洛基來回消化他想對索爾說的話,最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頭,臉側被索爾頭髮刺的發癢的部位讓他有點過敏,最後他嘴角勾上一抹難以揣測的微笑,洛基欺上臉,在索爾耳旁告訴他,「我不會死的。哥哥。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你是我的唯一……」
  
洛基不知道這算不算狡猾,在索爾脆弱難堪的時候販賣他的同情——可是他好久沒有和索爾相安無事地睡在一起了。屏除他慣性對索爾的惡意挑釁,還有索爾儘管為他好卻態度強硬的像全然否定洛基做為的暴躁,如此矛盾的殘害對方。是啊是啊、他們相愛,但不過讓對方活得像在地獄一樣。
  
洛基對待初戀(就許多方面而言的確也是啦)似的替索爾汗冷過的身體蓋上被子,源自於心底根深固結的對他哥哥的恨意悉數膨脹成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他希望他哥哥可以更加虛弱,他要他哥哥自虐虐他地繼續傾倒下去、倒在他面前,換是他來沉浸在於面對兄弟瀕死而取得的癲狂中,替他受苦替他蒙罪。
  
他最後把頭枕在索爾的臂上,聽著索爾猶帶了些鼻水的抽息,感到了說不出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