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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露】夜 (中途)

我可以記得徒手撕開肉體時手上的溫熱。
我可以記得臟器被安放在衣袋中的沉甸。

那是生命的重與熱。

多麼令人安心。


  頭次看見那個男人,是在戰俘營外頭。他狀似無意地打量著我,手環著胸,嘴角噙著令人嫌惡的微笑。看起來是個該死的SS,挺直的下顎線條與微笑流露出殘忍。我努力收斂從體內湧出的厭恨——慘重的家國之傷引發了我在上戰場前從不曾有過的愛國心,可笑又似乎理所當然。我的所有同學,除去那個重度弱視的矮冬瓜,此時多半都已上了戰場,我不知道女孩們現在怎麼樣,但在我們這些本應留在學校與防空洞的年紀、半大不小的孩子都前往作戰後,大家都心照不宣了——倘若戰線繼續後退,當最後一滴男人的血都被邪惡納粹隨意抹在祖國的土地上,我那對放學後必須跟著同學去布工廠工作、每天因為粗糙織物讓手指佈滿刮傷的姊妹,拿起槍枝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Антонина與Наталия,親愛的Тоня與Наташа,我已經數年沒見過她們。之後,唯一的照片也在我換上戰俘營的衣服時,被狗娘養的德軍拿走了。我總是告訴自己,有一天戰爭結束,家人也會團聚。雖然已經失去父母,我跟姊姊還是會努力工作,讓身姿輕盈的娜塔莎沒有後顧之憂地進入舞蹈團。往年在耶誕節時,當音樂與歡樂都尚未被查禁,我美麗的妹妹偶爾還會在家人的鼓舞下,在地毯上小舞一曲--直到現在,即便沾滿汙泥的餅乾與混濁的水總是占據了我大部分渾沌的心思,我仍能記得我妹妹在地毯上旋轉的身影:她的秀髮如同飛揚的羽穗,柔弱的臂膀彷彿天鵝的羽翼。她不斷地旋轉,宛如下一刻便要滑入空中,化作一只瘦弱的飛鳥。
  然而當我隨著身邊的班頭一起拋下槍、毫不抵抗地任納粹將我與我的弟兄帶走,我便是明白:這一生恐怕永遠也回不了家了。當我終於得見姊姊與妹妹滄桑的臉孔,戰爭與飢餓,甚至親情的羈絆,恐怕也都已奈何不了我。可憐的Тоня與Наташа,她們已是孤兒,孑然一身,現在連她們的兄弟都要踏進鬼門關。
  我蹲坐在地上,讓腦內充斥家人的回憶,試圖維持空洞的表情,本能地抵禦恐懼與死亡的來襲。德國狗子殺我們蘇聯人總是毫不手軟,那些被俘以後光是叫罵的弟兄,都已經吃過子彈,不再飢餓了。我木然地看著他們,然後我發現那個SS正在打量我。打量,端詳,審視,他深沉的目光令我胃部湧現一股冰涼的反胃--本能叫我遠離他,可是我現在只要動上一絲一毫,就有可能被槍殺。他的幾個同伴湊在一起,用德語快速交談。我在學校上過簡單的德語課,然而他們講得太快,我完全聽不懂。再說,我現在也不想聽。在那個該死的SS目光下咬緊牙關、忍住跑去他身邊奪槍自盡的衝動,已經耗盡了我許多力氣。
  沒一會兒,另一個癡肥的SS--他們到底平常可以吃多少東西啊?我突然對他感到萬分嫉妒--趕了一個神色木然的男人出來,對他用很粗暴的語調說了些話。男人回了一聲,張開他那彷彿木棍鑽出來、空蕩蕩的嘴,當我聽見平板的俄語,我不敢相信一個好端端站在數百人面前的活人,口中竟能發出如此沒有靈魂的空洞聲音。
  「大人說,要你們站起來,準備進入營區。」
  我盡量不讓自己在站起來時因為腹痛與貧血而踉蹌,然而我聽見後面有人摔倒了,引發一陣短促的吵嚷,但沒有吵多久,因為一個SS(不是打量我的那個)過去了--他用靴尖踹了那個士兵幾下。見地上的人並沒有馬上爬起來,我別過頭去。
  果然,不到一秒,槍聲便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