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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swear not by the moon, the inconstant moon,
That monthly changes in her circled orb,
Lest that thy love prove likewise variable.
──《Romeo and Juliet, II, ii》

《Moonlight》

  今天是個好日子。莫札特在離開酒館時心情愉快地想道。
  他哼著輕快的小曲,一邊回想這美好的一夜。他剛才為一個美麗優雅的女士即興寫了一曲,對方掩嘴笑著扳過他的臉給了一個吻,帶著脂粉的香氣;方才喝的酒此刻在他體內如一股暖流,讓他興奮又快樂。維也納的街頭還是有些冷,風吹到他的臉上,灌進他的外套裡,也沒有讓他清醒一些,腦內都是五線譜上的音符在躍動。
  莫札特沿著石頭小路走著,腳步一分虛浮兩分踉蹌七分興奮。夜色濃郁而月光柔軟,而維也納的天才音樂家再次確認了兩件事:第一,這是個美麗又美好的夜晚;第二,他並不希望這個夜晚這麼早結束。
  於是莫札特停了下來,倚著一道斑駁的牆思考起第二個問題。當然,以他現在混亂浮躁又滿是旋律的大腦沒有辦法進行多麼有條理的思考,於是他僅僅是看著皎潔明亮的月色,腦內忽地浮現出一張嚴肅冷漠卻又好看的臉孔來。
  啊,是了,就是他了。莫札特想道。這麼美麗的夜晚,他該去找那個人。沒有什麼邏輯或道理,他這麼認定著,這樣的夜晚應當與那人分享,他得用雙手給對方親自盛上一捧無暇月色。
  那就這麼辦吧。
  沃夫岡.莫札特從來是個行動派的人,無論是離開薩爾茲堡,或者是來到維也納,他一直都是這樣的。
  於是他並未多加思考,便踏著愉快的步伐往街的另一頭走去。


  薩里耶利今晚睡得不怎麼好。
  也許是因為腦內的沒有秩序的音符太過混亂,也許是因為今晚的月光太過明亮,又也許是因為他還記掛著那個年輕的、星辰般的天才音樂家。
  於是當薩里耶利又一次在月光之中驚醒時,他不悅地想,他必須去將窗簾拉上,把讓人心煩的一切都隔絕在窗外。
  他坐起身子,感受到空氣泛著涼意。外套距離手邊有些距離,他想了想便抓起了被單披在肩上,下了床走向窗邊,伸手準備去拉窗簾。
  「晚上好啊,大師。」
  薩里耶利的手頓在原處,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他僵硬地抬起頭來,卻對上了一雙燦如星辰的雙眼,微微彎起一個弧度。
  那是莫札特。攀在他家的陽台邊上,一身衣服上沾著灰塵和泥土,卻兀自笑得明媚又張揚,一頭金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莫札特……!」薩里耶利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喊出第一個音節時才猛然想起該放低點兒音量。
  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他剛剛不過想了莫札特一會兒──真的就那麼一會兒,他敢發誓──這人怎麼就忽然出現了,還是以如此奇妙的方式?
  薩里耶利一時手足無措起來。太多問題在腦海中打轉了,話到了舌尖成了一句:「您怎麼會在這裡?」
  「啊,關於這個。」莫札特高興地說,一邊手腳並用地翻過了薩里耶利家陽台的欄杆:「您看看,今晚的月色多麼美麗啊,我認為該與您分享,於是我就來了。」
  「可這兒是二樓,您應該去敲正門……不,這理由未免也太過……」薩里耶利語無倫次起來。
  莫札特聞言眨了眨眼,然後嚴肅地皺起眉頭:「不不不,大師,要是我去敲正門,我必須等人來開門,等人來將您喚醒,再等您更衣,那時這樣美好的夜晚恐怕就消逝了。」
  他說的顛三倒四、毫無邏輯,卻又太過理直氣壯,薩里耶利張著嘴竟一時回不出什麼話來。
  他現在該做的其實是把莫札特轟出自家(管他是從大門還是窗戶)然後拉起窗簾,回去床上倒頭就睡,可在對方真誠又直率的眼神下,他心裡頭有個聲音在小聲地誘哄他:是的,莫札特說的對,這樣的夜晚,不該獻給咒詛或者謀殺,而該屬於月色、玫瑰、音符,與其他美好的一切。
  薩里耶利的思考尚且混亂,莫札特卻又靠近了一些:「我有義務將這美麗的夜色分享給您,您會喜歡的。而且……」
  他頓了一下,然後重又展開一個笑容:「您披著被單的模樣真是可愛。真高興我有這個榮幸看到。」
  噢,這該死的、該死的莫札特。薩里耶利想。他們的距離足夠接近,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酒氣與脂粉香,甚至能看見對方白色領口上的一枚唇印。太放縱了,薩里耶利並不喜歡,可偏偏放在莫札特身上,一切都恣意得理所當然。
  薩里耶利沉下聲來,竭力壓制自己的心慌意亂:「這並不構成您半夜爬上二樓陽台的理由,莫札特。好了,現在您該離開了……」
  「這就要趕我走了嗎?」莫札特驚呼。薩里耶利連忙伸手去摀住他喋喋不休的嘴,深怕驚動到其他人。莫札特深夜爬上宮廷樂長的窗台,光是這個畫面,恐怕明日的小報將寫滿杜撰的故事。
  「不是,我……」薩里耶利著急地道,話才出口又突然困惑自己為何要如此慌張地否認。他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根本無須和這個醉了的人認真。他嘆口氣,話在舌尖上繞了一圈,最後輕聲道:「莫札特,我們是不同樣的人。」
  他想現在對方大抵是聽不懂的,可莫札特笑了起來,貼著他的掌心就這麼笑了,唇邊的氣息太溫暖,薩里耶利能感覺到他唇型的變化。
  「哪兒不同樣了,大師,我們都是音樂的人。」莫札特柔聲道:「您的一切都很美好,就像玫瑰換了名字也依舊芬芳,什麼都無法掩飾您的好。」
  他輕輕握住薩里耶利的手挪開了自己的唇邊,就這麼握著。
  這太荒唐了。薩里耶利想把手抽回,卻先看見對方面上真摯的笑容,月光描摹著那張臉孔的輪廓,金色髮梢逆著光看起來近乎透明,於是他頓時又失去了反駁或者阻止的力氣。
  他欣羨、甚至是嫉妒莫札特的才華,可這人卻在一個這麼荒謬的地點、荒謬的時間、荒謬的場景之下,握著他的手說:您的一切都很美好。薩里耶利忽然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畢竟不是那種會說出「莫札特,你為什麼是莫札特」這種傻話的人。
  大概是見他沉默不言,莫札特有些慌張。他執起薩里耶利那隻手:「請您相信我,我能向月亮發誓。」然後他像親吻每個姑娘的手一般親吻他的手背,唇抵著他的指尖輕聲道:您是我謬斯的一部份。

  薩里耶利終究耐不住地笑了出來。別向月亮發誓啊,莫札特,月亮有陰晴圓缺。可偏偏月光又是那麼美,那麼的美。
  於是薩里耶利開口:「好,好。我相信。」
  他的語氣輕柔像捧著什麼易碎又美麗的事物。也許莫札特明天在晨起朝陽中醒來之後就會忘了自己說過什麼,而這樣情況下的誓言,浪漫到浪費。不過不要緊,至少他會記著。

  「好了,您現在真的該回去了。」薩里耶利繼續道,哄著孩子似的:「現在真的太晚了。」
  莫札特終於乖乖地點了點頭,看上去很滿意。薩里耶利安心地鬆了口氣,卻看見對方又往陽台邊翻了出去。
  薩里耶利驚恐地上前攀住欄杆:「等等,為什麼──」
  ──為什麼不走正門?
  他話來不及說完,莫札特忽地仰頭,一手抓著欄杆另一手扯住那條滑落的被單,在他唇邊落了個吻。
  薩里耶利瞠大了眼,瞧見對方的笑容。他聽見對方輕聲道:「畢竟給人看到就不好了呀。那麼大師,晚安,祝您有個好夢。」
  他愣在原地,攀著欄杆俯身看對方身手俐落地往下爬去,忽地感到一股奇特的不真實感。太虛幻、太不可思議,他幾乎要懷疑這是夢境。
  薩里耶利走回窗邊,看見窗簾在夜晚的風中翻飛。於是他重又關上陽台邊的窗戶,伸手要去拉窗簾時指尖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拉上。
  明天應該會是個好日子吧。
  接著他在皎潔的月光裡倒回床鋪,陷入深深的,深深的睡眠。


  而當薩里耶利聽到莫札特的新曲已經是數週之後的事了。
  據莫札特所言,那是一首靈感源於月光、玫瑰、被單、與窗台邊的心上人的曲子。
  薩里耶利想,天才確實是惹人厭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