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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在睜開眼的霎那湧上心頭。
車窗外的景色是陌生的,當然,他已經很久沒路過熟悉的風景了。建築物與田地的分布方式,路面的彎曲幅度,磚頭的花紋,行人身上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牲畜的種類與數量,若不把這些情報適當捨去,記憶很快就會被這些不曾重複的景色霸佔一大塊,散得到處都是。當他不停地意識到眼前的土地是陌生的,刻在本能的焦躁感便會驅使他去試圖掌握更多訊息,即便在不斷前進的路途當中,這些精心整理過的情報比曾經裹著三明治的包裝紙更加無用。
從未見過的普通景色不間斷地朝後方流去,他嘗試把這些風景塞進文字的框架當中──樹、草、房子、石頭,等等之類的,在腦內列成了一大份清單,在這麼做之後,那些陌生的、嶄新風景就全變得似曾相識了,真是不可思議。若要讓一件事物變得不新奇,最有效率的做法就是從記憶裡找幾張以前用過的標籤,然後蠻橫地貼上去。
如此一來,它就會自動被歸納到那些已經歸納好的地方。
「怎麼了?」
他的旅伴開口搭話。對,他當然有旅伴了,畢竟風景不會自動向後流動,只有載著人類的輪子會咕咚咕咚地不停往前滾,在他陷入淺眠時,輪子依舊在旅伴的操控下馬不停蹄、或著該說車不停輪地滾動。
「什麼怎麼了。」
「你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還行。」
竟被旅伴看出煩悶的情緒,比起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本身還要更令他感到不高興。
「難道做了奇怪的夢?」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畢竟什麼都還沒發生啊。」
「不,發生過不少了吧。」
難道那個「還沒發生」是從他睜開眼睛那刻開始算起的?
「我說啊、佐久間先生。」
這聲稱呼多餘得彷彿他正蓄意將旅伴的名字壓進登場角色只有兩個人的空間當中。他不是為了讓旅伴知道自己在叫他而這麼做──他還能跟誰說話?這只是為了更強烈引起旅伴注意力的必要措施,「我認為有必要釐清一下。」
「釐清?」
「像是我為什麼活著、」
「嗯?你不能活著嗎?」
「或是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在做些什麼之類的。」
「我比較驚訝你竟然會不知道這些事……」
「哪可能。」到底活得多漫不經心的人才能無法回答這些問題?至少他絕不是渾渾噩噩至此的人。
「那不就行了。」路面慢慢地往右彎曲,他們似乎正在爬上一個小山丘,「問為什麼活著,不就像在問怎麼不是死的一樣嗎。」
「語感上而言確實如此。」更偏激點的話,解讀成「你應該去死」都是可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何時擁有必須解釋這些的義務了?
「哎、要是被問了這種問題,到底得從哪裡開始說起才算是回答啊?」
「……」他偏著頭思考了一陣。「……人類為什麼有繁衍本能與生殖慾望?」
哇。他的旅伴吹了聲口哨,「真是壯闊的課題哪。」
「還是從我父母的戀愛故事開始?」
「喔喔,我想聽。」
「那我先稍微設定一下背景,等我五分鐘。」
「現在才開始想啊?」
不然該怎麼辦呢?假使真的有人在意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想知道眼前的傢伙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是多麼驚滔駭浪,又是如何從這些重重難關中逃出生天──如果有傢伙就是非得追著當事人討要說法,追根究柢地探究前因後果,該如何是好?
「會有這種煩人的傢伙麼。」
「有吧,搞不好出乎意料地多。」那些總是在意他人人生合理性的傢伙。
「遇到這種人的話,你打算怎麼回答?」
「『關你屁事』。」
「說得真好。」旅伴拍著方向盤哈哈大笑,真希望這人能夠專心開車。
想知悉的情報就該不著痕跡地詢問,最好是讓對方認為自己是自願說出來。相反地、想給予任何情報也該裝模作樣地引導,讓對方以為是自己從零碎線索中推理出來的。做為敘述者,他是該偷偷摸摸地把一些類似前情提要的內容塞進敘述當中,但早已來不及了。現在開始宣稱自己要不著痕跡、偷偷摸摸地進行某件事,和在廣場正中央吶喊著準備裸奔在本質上並無二致。
「……唉。」
真失敗。他也說不出是哪裡失敗了。總之就是失敗。
「心情還是不好?」
「對。」
「不然你睡回去好了。咱們重頭來一遍。」
「能這樣嗎?」
「反正什麼都還沒發生啊。」
「原來如此,有道理。」


/以下隨機節錄/

【1】
「都被槍指著了,我也只能乖乖讓他給我上銬,然而他在給我上銬時偷偷在我耳邊說沒事,他是我這邊的人,結城中佐已經和他打過招呼,後面有人在跟蹤我們,所以非得演一齣戲給他們看不可,讓我好好配合。」
「一切又是中佐計畫好的嗎?」
「為什麼說又?」
「我老覺得事情都是這樣發展的。」可能在佐久間沒真正聽說過的地方,事情也是如此發展的。他不知道,但就是如此認為。


【2】
「──你笑得真噁心。」
他皺著眉抱怨。女孩像是親人的寵物般臥在他的膝上小睡,又細又捲的髮絲上和裙子同樣遍布著乾到一半的泥點。在心底的輕微潔癖症與強迫症進行過一場短暫卻劇烈的拔河競賽後,三好才選擇伸手將她垂落的髮絲撥弄整齊。
「抱歉抱歉,只是覺得畫面滿溫馨的。」
後照鏡只映出了佐久間微微瞇起的眼,但他能輕易藉此想像出那張令人火大的笑。我想開車,三好喃喃自語。
和給小女孩當枕頭相比,監視線人的任務還輕鬆得多。


【3】
「……你該不會打算今天熬夜吧。」
「我會合理分配休息時間。怎麼,想躺我的大腿?」
「不,不用了。」
「我會毫不客氣地拿你的額頭來墊書,千萬別客氣。」


【4】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睡到中午。」
「我睡到一半,發現抱枕突然不見了。」
「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件。請問抱枕找到了嗎?」
「不只抱枕不見了,連把我當抱枕的人也跟著不見人影,害我緊張死了。所以你幹嘛呢?天都還沒亮耶。」


【5】
「──老實說。」
日暮時分的天色有些橙得過頭,將眼前所見之物全強勢地染成了一片橘黃。自午後開始起了大風,於是他們搖下兩邊的車窗,好給車內透點氣。
他說話的聲音像是溶進了風中,連自己也聽不大清,耳膜內只充斥著引擎與空氣來回鼓譟的聲響。
「有點饞。」
「......意思是肚子餓了?」
「不是。」他肚子完全不餓,倒是腹部肌肉痠得要命,才撐個幾分鐘就受不住,確實需要重新訓練一番,「肚子還沒餓,但是想吃東西的感覺。」
「說人話。」
「我想打砲。」


【6】
「佐久間先生。」
三好出聲喚他。他掙扎得太久,胸膛起伏的速度過於急促,即便拚了命地張嘴呼吸,氧氣依舊流不進肺部,面色因缺氧而開始發青。佐久間先生,三好再次出聲,非得把他喊起來不可。
佐久間稍稍睜了眼,微掀的眼皮底下是毫無生氣的鐵灰。


【7】
「總之,能平安離開就好了。」有些站哨士兵會射殺路過的記者或逃亡的平民,尤其有些戰爭打得心虛且不欲人知。他們曾撞見過在某個哨站前的屍橫遍野,為了爭奪輸油管所有權雙方打得熱火朝天,卻不希望任何人見到他們醜惡的樣貌,「沒動槍動火的,那些士兵還算講道理,沒像之前一樣見到人就開槍。」
「那時你秀的一手車技可真不得了,簡直跟拍電影沒什麼兩樣。」
「承蒙誇獎。」三好對這種浮誇的行動可沒有絲毫好感。拍電影還是饒了我吧,他開始著手整理方才倉促間拿出的舊襯衫,對著上頭的滿目瘡痍彷彿若有所思。


【8】
「走開。」
他甚至還沒碰上細軟的褐髮,旅伴就含糊地抗議。彷彿這句話是靠著脊椎反射說出來的,本人壓根還沒清醒。
「該起床了。」
「不要。」
「你到底昨天喝多少?」
「一杯……」
三好說著又要睡過去,即便這回佐久間當真使勁把他的頭頂揉得一團亂也不管不顧。這哪是只喝了一杯的架式,難道他喝的那一杯整杯都是純酒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