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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朋友說,如果無法向旁人述說,那就寫下來吧。

在夜深人靜的辦公室裡,終於處理完一件合作案合約的我往椅子裡一躺,突然沒來由想起這句話。
頭痛地閉上眼,女人的月經真是萬惡,我心裡應該出現的喜悅全被漫天蓋地的低潮壓了過去。

咬牙罵了句髒話,讓祕書泡杯熱飲端來我才睜開眼睛,打開電腦寫下這段話。
下午拿到的紅色炸彈還安靜躺在我的筆電下被我拿來當墊子使用,我將它抽出來拆開,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封了。

我的文筆不算太好,想描寫的故事主角也不是我,最重要的一點,這個故事是遠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刻開始的。
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寫些什麼,忍不住想為自己心裡滿溢的情緒找個出口。

我曾經很盲目地喜歡一個人,心甘情願奮不顧身。
也許被他看見這些話又要說我矯情,但我想我應該為他留下些什麼。

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喜歡的那個人總是被教官嚷著總有一天會剪掉他的頭髮,但說實在,他當時的頭髮根本還不算長,要是教官看見現在他頭上的那條小尾巴,肯定都得氣得暈過去,不馬上拿出那隻不知道剃過多少顆頭的老舊剃刀三兩下把他那顆頭剃得東缺一塊西缺一塊才怪。
可惜他在課業上、職場上表現還是一樣好,人也越趨圓滑,已經退休的教官說不準又被他三兩句哄得服服貼貼,忘了這回事了。

小馬尾的名字叫做嚴司,是我上高中之後認識的第一個學長。

第一次從他的嘴裡聽見這兩個字時我居然覺得這是我聽過的名字中算是很好聽的一個,但現在的我掛生命保證,絕對只是之一。

嚴司的長相不算特別出挑,卻也足夠吸引一些女生為他著迷,而我尤其喜歡他那雙眼睛。
他有雙總是盈滿笑的眼睛,即使是掛在他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鏡也隔擋不住他眼裡的笑意。他笑的時候看起來雖然有點痞,可我曾經很認真觀察過他做事的神情,也曾看過他極其愉快的笑容,就像明媚的陽光全都照耀著他,而我的世界一下子跟著他明亮。

所以後來看著他像個喜劇演員一樣,把所有情緒都藏進那漫不經心的笑容裡,而且越發一點破綻也無處可尋時我沒來由地心慌,只能說服自己人都會長大,而這是無比精明的嚴司必經的蛻變。

但總有一天他是能悄無聲息將所有人隔絕在自己之外的。

無從和旁人提起,我只能將這個結默默放在心裡,畢竟在我纏著他那麼多個日子裡,他對我一直都很好,即使是告白失敗後我問他會不會有哪天可能喜歡上我,他也只是特別真誠地看著我,說我需要時間沉澱一切,然後就此離我遠遠的,時間長達半年。

無論每次好不容易堵到他的我怎麼軟磨硬泡他都只會淡淡地看著我,然後露出我最討厭的那種虛假笑容問:妳想好了嗎?

我就是那時看出嚴司這傢伙真他媽狠。
可嚴司終究不是一個那麼輕易捨棄朋友的人,果然人不能萬全。

因為當我和他說我想清楚了之後,他只是瞇起眼睛看著我笑,說:「我以為妳會堅持更久,唉賭輸了啊——」
那麼一瞬我從他的表情裡搜尋到了什麼,這種熟悉感令我感到心安,忍不住跟著露出笑容,用腳踹了他一下,「渾蛋。」

「很久之前就和妳說喜歡人之前要先睜大眼睛看,現在怪我囉。」他聳聳肩,一臉無辜地從矮牆上一躍而下,「請妳吃冰,走嗎?」

嚴司的人緣很好,我算是誤打誤撞擠進了好友的行列了吧。
看著陽光映照在他的背影上,我掐掉心裡最後一滴酸澀跟著跳下矮牆,追在他身後跑。

如他一般明媚的人好像都是看不見自己影子般愉快活著。

為什麼世界上有人可以那麼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能割捨什麼又不能割捨什麼呢?


二、
高三那年我幾乎和嚴司斷了聯繫,唯一的連結也許只有他留給我的全科筆記,一疊十本,還是我忍痛貢獻自己兩個月的零用錢請他吃各種食物、把他當神一樣供著換來的。

聽說大學生活很多彩多姿,也許他玩得忘了家鄉還有個女孩為了和他考上同所學校日夜不懈地努力著,或是他已經在各式各樣的人裡找到了最適合他的那個女孩,在每個陷入睡眠前的過渡期,我總是忍不住揣測。

即使這個城市明明沒有值得他留戀的人事物,我還是抱著這些猜測咬牙撐過沒有他的一年,腦袋裡幾乎裝滿所有學科知識以及他瀟灑飄逸的筆跡,剩餘一小塊全放著罵他的話語。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見色忘友沒血沒淚無情無義沒有良心。

「要是妳把罵我的力氣再多留一些下來念書,沒準妳就第一名進醫學系了。」當嚴司終於聽到這番話並且為此哈哈大笑時,我已經考進了和他一樣的大學,只不過念的不是醫學系而是法律系,雖然離他還是有段距離,我卻挺開心自己終於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他依然存在我心上一個特別的位置,但我不可能死守著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到最後。
吊死在一棵樹上這種事太不值得,何況嚴司那傢伙要是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笑我。


三、
開學不久嚴司將我介紹給他一個法律系的室友,黎子泓。
黎學長長得挺高也挺帥,一頭黑色短髮乾淨俐落,不過看起來有些嚴肅冷淡。

第一眼看見他時我還以為嚴司在和我開玩笑,這人只是他隨手拉來想整我、剛好長得很適合法律系的路人,於是我忍不住瞪了嚴司一眼,直到學長一臉認真地自我介紹並朝我伸手時,我才吶吶喊了聲學長,握住他的手又快速鬆開。

興許是他看見我臉上顯得尷尬的笑容,所以微微勾起嘴角朝我笑。
他這一笑非常受用,我的心情頓時放鬆不少,卻還是很難相信嚴司那傢伙居然交了一個這麼正常的朋友,正常到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幾乎無法想像黎學長是怎麼熬過這一年的,畢竟連我身為一個女孩子,在高中那段日子都吃了嚴司不少虧。

我帶著審視的目光落在嚴司身上,才發現嚴司也在朝我笑,表情異常放鬆柔和。他臉上的鏡片折著光,我看不太清楚自己曾經觀察過不下千次的眼睛,不知怎地屬於女性敏感細膩的特質讓我對他的笑容感到陌生,心裡頓時覺得有些五味雜陳。

當時我應該發現的。


四、
日子一長,我因為嚴司的關係逐漸和黎學長還有他們共同的友人熟稔起來,雖然平時和嚴司見面次數不多,但偶爾會參加他們雙方朋友的聚會。

某次嚴司的生日,我們一群人窩在他宿舍裡幫他慶生,在蛋糕吃完、幾杯酒下肚後,不知道誰忽然提議要玩國王遊戲,於是眾人興致勃勃剪了幾枝吸管做成克難板的籤。

一開始玩時當國王的人指定的動作都還蠻有趣的,大家笑的前翻後仰,可最後卻因為氣氛的關係越玩越大。當嚴司拿著被指定的八號籤滿場尋找另一隻十號籤一邊呵呵大笑時,我捏著手裡的那隻五,不安挪動著身體假裝調整座位,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直到看見黎學長攤開手裡的那隻籤才暫時停下動作,而緊貼著我坐的好友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我朝她作了一個鬼臉,注意力又回到場上。

當嚴司一把奪過黎學長手中的籤時,不知道是誰吹了聲口哨,空氣頓時沸騰。
親下去、親下去、親下去!

嚴司平常不太喝酒,我看著明顯喝醉的他朝黎學長笑,嚷了句原來是小黎啊然後不顧形象地撲了過去,雙手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捧住對方的臉,看黎學長緊揪在一起的眉宇,我幾乎能聞見嚴司身上難聞的酒味,忍不住興起幾分看好戲的心態。

黎學長嘗試撥開嚴司的手,沒想到不妥協的嚴司卻開始掙扎,兩個人的手臂扭在一起,最後從坐姿掙扎到躺在地板上,誰也沒有占上風,糾纏不休的模樣反倒使眾人的情緒更加鼓譟,拍手聲和鼓吹聲越來越大,緊盯著雙方的每雙眼眸彷彿都期盼著號稱法律系男神之一的學長到底會不會被嚴司這傢伙拿下,連我也挺緊張。

不負眾望,嚴司又掙扎了幾下,最後乾脆不動了,頭一偏就想往黎學長嘴上撞。
黎學長連忙側過臉,掙開嚴司的手將那顆偏離軌道的頭往自己的肩膀壓,避免遭受二次突襲,於是現場又多了不少尖叫聲,而我瞪大雙眼,深怕錯過任何一幕。

「你喝醉了。」黎學長依舊擰著眉,嚴司像一下被按掉開關的玩偶,突然就不掙扎了,在他懷裡溫馴的像隻羊。
「願賭、嗝、」他將下巴靠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願賭服輸。」

嚴司話一出,旁人又開始起鬨,最終黎學長似乎也有些尷尬,只好鬆開嚴司,撐著他的手臂讓他爬起來,嚴司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手。

好不容易搖搖晃晃坐起來的嚴司嘿嘿笑了兩聲,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嚴司露出這種憨憨的笑容,違和感有點重,我愣了幾秒。
熾白的燈光下那張都快要和我一樣白的臉龐如今粉撲撲的,要不是眼神已經迷離我幾乎要以為嚴司只是在借酒裝瘋。

嚴司伸手拉起黎學長,如同一開始那樣伸手捧住他的臉龐,卻沒有像方才隨意出手想要啵一下就了事的迅速節奏,反而很緩慢的朝另一個人靠近,在他緩慢的動作裡,我的腦袋居然有個很荒謬的念頭一閃而過。
黎學長眼神游移幾秒,最終沒辦法還是只能和嚴司的眼睛對上。

我有些艱難地在人群裡移動位置,當終於看清鏡片底下那雙眼睛時,才終於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嚴司當時的表情,好像我們回到了他還隱藏不了所有情緒的那段日子,我卻分不清他眼裡閃過的所有情緒是實是虛,柔和得讓人想哭。

我愣愣看著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靠近,一雙眼眨也不眨,直到剩一個拳頭近時,黎學長突然眨了下眼,而嚴司一把推開他,起身跌跌撞撞奔向門外。
「想吐。」

我想都沒想猛然站起身,在追上那個踉蹌的身影前朝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人群中間、神色猶豫的黎學長點了下頭,「我去看著他。」

我追著嚴司到門外,卻沒想他沒往廁所跑,反而往樓下去,最後蹲在花圃邊。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笑著和我說,「廁所太臭了,不想抱馬桶。」

我沒仔細聽他的話,跟著蹲在他身旁。
好半晌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低頭觀察排成一列在花圃方磚上爬行的螞蟻,嘴唇開了又闔,始終找不到一個好的切入點。

直到嚴司動了動身體,我想都不想急忙站起,大腦思考到一半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是他,是嗎?」
嚴司轉頭看向我,表情有點呆,屁股正好落在地上,還沒來得及伸回支撐的那隻手。
原來他其實只是想換個姿勢坐下。我有點尷尬地跟著席地而坐,不敢說話。

他也沒說話,只是收回自己呆愣的表情,安靜地看著我,好不容易說了一句:「看破不說破。」

於是故事到這裡開始多了黎子泓。


五、
夜晚的風從我和嚴司之間穿過,有點冷。

嚴司隨手從花圃裡拔了兩根酢漿草去皮,自顧自玩起小時候很常玩的拔河,就在我以為他不可能再多說什麼時,他的左手贏了右手,而他盯著手裡糾纏在一塊的六瓣葉子,終於繼續方才的話題。
「妳那時候喜歡我是什麼感覺?」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點懵,但嘴上依舊不饒人,「覺得自己他媽有病。」
「那和我差不多。」嚴司低笑,微微垂著眼簾。

我安靜凝望嚴司的側臉,還是熟悉的五官輪廓,只不過臉頰和下巴的線條比高中時圓潤了些,變得好看許多。我腦海中一下掠過很多念頭,卻猜不到他現在正在想些什麼。
心裡頭忍不住咕嚕咕嚕冒出酸水,原來黎子泓一直是嚴司「成長」的催化劑,嚴司只有把自己保護好了才能夠成為一個無堅不摧的人。

在我眼裡嚴司一直都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態度,日子一長我也習慣了,這麼一瞬間居然看著他覺得心疼。

嚴司注意到我的目光,突然伸手摸了下我的頭髮。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我,笑的特別真誠特別開心的人卻是他,我眨眼掩去眼裡即將出現的微薄淚光,故作兇惡地瞪他一眼喊了句你幹嘛。
「可惜我把你當妹妹。」他沒有回答。

看看這傢伙說的三小話!
我差點沒忍住讓髒話飛出我的嘴巴,只翻了一個天大的白眼。

嚴司好笑的看著我,似乎在等待。
我瞪著他,老娘如今可沒那麼好打發。

嚴司等了一會,無奈地笑笑,「我也沒辦法確認是不是妳心裡想的那種感情。」

他將手裡的酢漿草丟到土裡,語氣很淡,我幾乎聽不出裡頭的情緒變化。但是我能聽出這句話的主詞與我無關,於是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的特別霸氣。「我會支持你的。」無論這條路是否窒礙難行。

而嚴司終於笑了,「當然。」

後來那個吻終究沒親成,我沒能得知嚴司是否覺得可惜,但他酒醒後曾笑著和我說錯過一個大好機會真是浪費,而我清楚明瞭驕傲如他其實並不那麼需要那個機會。

只是時機到來,我接受罷了。
渾蛋的專屬台詞應該是這樣。

所以好長一段日子裡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彷彿那晚只是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嚴司和黎子泓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已經習以為常的我在時間的沖刷下也幾乎忘了這回事,畢竟在我認知裡,嚴司一向是聰明的。


六、
喜帖上美麗的紅色紙雕非常精緻,細密的花紋纏繞在兩個喜字周圍,我抽出內層的白色卡片,攤開那一瞬立起的新人娃娃挺可愛的,我忍不住露出微笑,卻在看清楚新人名字時愣了很久。

黎子泓。

等我意識過來時我已經站在二十幾樓的落地窗前,手裡還握著撥號中的手機,聯絡人沒意外寫著嚴司。
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沒人接通,於是我反反覆覆打了好幾次,等話筒那端終於響起那個好久沒聽聞的嗓音時我才突然醒悟:為什麼我要那麼執著?

「您好我是加班三四天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卻被您吵醒的嚴司,急事請去動腦袋,心靈諮商請去照照鏡子,要談公事請掛上電話看看時間再拿頭撞三下牆壁,這樣你就會和我一樣清醒……」

嚴司的聲音有些沙啞,隱約可以聽出他的困倦。
我忍不住鼻酸,好半晌沒說話就這樣安靜的聽他講一些我習以為常的屁話,直到他終於停止像連珠炮一樣的台詞,問我:「睡不著嗎大律師?打那麼多通我接起來妳又不說話,這算是騷擾電話我可以告妳吧?」

「我一小時可是以萬起跳,你應該感到榮幸才對,快跪下謝恩。」
嚴司頓了下,然後捏起嗓子,裝模作樣喊了聲喳,「謝主隆恩。皇上萬歲萬萬歲。」

我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嚴司遲了幾秒也跟著笑出聲,於是我們倆就這樣吃吃笑了好一陣子才逐漸恢復沉默。

我捏著衣角搓揉,城市裡的燈光漸漸暗了下來,卻依舊不減繁華。
我幾乎忘記自己為什麼要回來這個島嶼、這座城市,日子過了這麼久,連物是人非的物都改變了,我卻在這。

在白色襯衫被我擰出很多條難看的皺褶後我才鬆開手,將散落額前的髮絲撩到耳後。
嚴司的沉默只是在等我說話,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開頭。這是生活中少數讓我手足無措的一次談話,依據平時的經驗,腦袋在我開口前早會跑過所有論點,我有一定的自信確認它們足夠支撐我的話語。

但如今搜尋完一生中所有我學過並可以用上的詞彙,我還是不知道我可以和嚴司說些什麼。
一句你最近過得好嗎?聽起來得多荒謬啊!顯得我多麼……無奈勾了下嘴角,算了。

「我收到帖子。子泓學長要結婚了?」
沒想到時過境遷,如今這個話題卻是最貼近我們之間的話語。嚴司是誰啊,他們倆的距離比我來的還近,說不準還是嚴司慫恿黎子泓求婚的。

將頭暫時靠在窗戶上,我第一次有了把落地窗換成普通窗戶的衝動。如果能吹吹風就好了,就像高中時我和嚴司常駐的那道矮牆上,吹過的風總是清涼,我們迎著風,身邊只有對方。

「是啊也拖夠久了,不趕快辦一辦大檢察官都要人老珠黃囉。」嚴司笑著宣布,「而且他非常有眼光,選我當伴郎。」

「怎麼樣,婚禮那天大律師有沒有空賞光啊?」嚴司見我不說話,自顧自又拋出了問題。
我緩緩蹲下身子,才舒緩不少的經痛又開始肆虐。

「好。」
最後我只說了這句話。


七、
我的婚禮是在一個很美麗的大草原上舉行的。
那天天氣晴朗,所有的親友都圍繞在我身邊,穿著白紗的我雖然不曾妄想自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但當下是我人生中數一數二幸福的時光。

越過大西洋來到我婚禮現場的嚴司難得穿著一套灰色西裝,立體剪裁更突顯出他身材的優勢,讓他一路吸引了不少女性的目光,尤其那雙大長腿,一站到我跟前我都覺得穿著高跟鞋的我又瞬間矮了好幾截。
「要不要這麼犯規啊渾蛋。」我用手拐了他一下,嚴司難得沒有躲過,笑嘻嘻盯著我的臉好幾秒,認真研究起我臉上的妝,「妳也挺犯規的啊。」

怎麼有人連稱讚人都能那麼賤——半晌才反應過來,我差點沒用鞋子的細跟戳穿他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鞋。

我們簡單聊了幾句,不外乎是關於生活的一些瑣事,直到該分開前嚴司突然碰了下我的頭飾,把它調正。我的視線下意識上飄,等回到嚴司臉上時,只見他勾著唇角,卻不是習慣裡那種非笑似笑的模樣。

我望向他眼裡倒映的自己,兩個我茫然對視,嚴司卻很認真,好像清明的人從來都只是他。
「相信妳會幸福。」

我想他當時的目光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抿了下塗得豔紅的唇,一秒轉化成明媚的笑意,「我當然會幸福。」
我微微揚起下巴,終於掐不掉如潮水般襲來的酸澀。


挽上爸爸的手前我最後看了坐在人群裡的嚴司一眼,他因為陽光的緣故瞇著眼睛,可我看得出來他在笑,也不是。
我沒有辦法很確切形容這種感覺,只能說,就像是,從別人的人生裡看見了自己的故事。

屬於幸福的音樂響起,我移開視線,在所有人的微笑中端正姿勢,抬頭挺胸、無比堅定地一步步邁向前方等待我的那個人。前方表姊那兩隻小寶貝朝天空灑的玫瑰花瓣落在我的白色裙襬上,隨著走動融入我腳下的紅毯。

紅毯好長,我曾經計算過我從原點走到他身旁需要多少步,在絲毫不容許緊張的氛圍裡,沒有飛奔這個選項,所以我只能拖著和長裙襬一樣重、飛過很多念頭的腦袋,緩步而行,還有多餘的時間用眼角餘光注意嚴司。

原來完全越過嚴司我只花了不到三步。我閉閉眼,把不小心落到我臉上的花瓣弄下去。
在我完全屬於另一個人之前,那一個瞬間,我突然很後悔剛剛沒有撲進他懷裡,和他說,但你要比我更幸福啊。

我比誰都希望。

可驕傲的人總是需要自尊的,之於我之於嚴司都是如此。
所以他才能霸佔我性格裡那一部份屬於女孩的矯情,即使我從來不曾和他多說我內心的想法。


八、
年輕時的喜歡一直很簡單,沒有被現實打磨過的熱情一抓一大把,怎麼樣都能夠恣意揮灑。
那時候的我們橫衝直撞,無論多荒唐的事都有理由說服自己繼續堅持下去,因此就算有些感情不能攤在陽光下,還是能夠恣意生長。

大二之後我身旁的好友圈漸漸固定,和嚴司及他的朋友們依舊保持著不錯的關係,一開始他們還會笑我像嚴司的小尾巴,久了也習慣把我當作嚴司的妹妹看,有聚會或飯局時常不忘順帶叫上我。

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才剛過完年回到學校,醫學系那裡便莫名流出嚴司賄賂教授的謠言。
起初嚴司只是笑笑,講一些沒營養的話便打發過去了,並不甚在意,但謠言流傳到最後演變成他的考試老師在考前都曾先洩題給他,他才能次次拿高分。

最誇張的是,有人宣稱看見嚴司高中時被他始亂終棄的女朋友追到學校來要求和他復合,結果被他冷嘲熱諷趕走。
剛聽完那個好笑的故事,我一臉平靜地向告知我的人大致聊了下我和嚴司的高中生活,道別完轉身便拿出電話打給那個傢伙。

他說他在餐廳,我順手牽走身旁好朋友的腳踏車殺去找他,她無奈笑笑,只叫我還的時候停到她平常習慣停的那個地方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當踏進餐廳搜尋一陣子終於看見嚴司正旁若無人地咬著嘴裡食物時,我心裡那團火猛然被澆熄,腦袋一片空白,但邁開腳步那瞬,我看見某個剛從旁邊一個女生小團體中分開的陌生人在經過嚴司後還特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團火死灰復燃,燒得我體無完膚。

於是我在大庭廣眾下對著私下朝嚴司指指點點的女同學們朗聲道:「同學!我就是嚴司的高中學妹,他高中的時候人緣差的連個男朋友都交不到,更別說有什麼女朋友了!勸你們很閒的話回去多讀一點書充實自己的腦袋,這樣也許下次在散布謠言前還能停下來思考一下它的真實性。如果不知道要讀什麼書,建議你們把自己國中的公民課本找出來,仔仔細細重讀一遍,那本書非常符合你們現在智商所能理解的範圍。」

這番話語震的除了嚴司之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餐廳裡頓時安靜的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震耳欲聾。
最先響起的,是嚴司的掌聲。

他媽的。
我丟臉丟到大學了。


後來這件事被笑了多久我不願回想,但至少真的有人良心發現去追查真相,結果不言而喻,一切都與先前和嚴司鬧翻的那位「朋友」有關,而嚴司在知道事情真相後便不和賴長安那兩口子來往了,至少當我在的時候,美其名曰怕我知法犯法。

只是所有流言只是個徵兆,而我們從來沒想過未雨綢繆,只當是人生路上一段好笑且幼稚的插曲。

事實證明不只廖雪怡瘋了,嚴司也差不多。


大三某個凌晨我突然被同房的室友搖醒,睜開眼睛前耳邊除了手機細密的震動聲外一片空白,還沒來得及思考當下的狀況,迷迷糊糊間只來得及先對她的溫和提醒點點頭,我按下接聽鍵。

話筒那端是當晚說要去烤肉所以翹掉民總讀書會的阿亮,他的聲音異常沙啞,我還沒來的及嗆他他就先開了口,「幹,廖雪怡瘋了……今天晚上就是一場鴻門宴。」

「阿司學長中刀進了急診室,以桓學長要我問你有沒有他家的聯絡方式?」
我刷一下掀開被子坐起身,擰著被子的指尖不住發麻。

「你當我是他家僕人?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跳下床,用脖子夾住手機,打開衣櫃隨便抓了一套衣服出來,室友疑惑地用口型問我怎麼了,我搖頭要她別擔心,又用下巴點點她還擺著筆記和喬律師的桌子,一邊的學習式六法上標滿重點,我看了頭大,於是回過身關衣櫃門。

「你不知道?那怎麼辦?子泓學長去自強活動根本聯絡不上,我還能問——」
「沒必要去打擾學長。」我皺眉打斷他,將剛剛拿出來的那件綠色外套丟了回去,改拿另一件牛仔外套。

「你和以桓說,把嚴司叫醒問就知道了。」
「小姐你在開玩笑嗎——學長會剁了我——」阿亮哀嚎。

將腳塞進右邊褲腳裡,復又拉起左邊褲腳,單腳微微跳了幾下將自己套進褲子裡,我不耐地回答:「那就等我過去,我自己和他講。但你敢打給子泓學長或傳簡訊給他,你就不只被剁那麼簡單,嚴司還會把你和蔥蒜醬油拌一拌,包成餃子煮熟吃下肚,先掛。」

「欸等等——」
摁下切斷鍵,無意看見螢幕上顯示的時間,那一瞬間我忍不住低聲咒了嚴司一句。
隨便將手機往褲子口袋一塞,我套上一件襯衫,穿上牛仔外套,和被我吵醒的其他室友匆匆解釋了下狀況和道歉,抓起一個小包將錢和鑰匙都收進去之後便出門了。


凌晨的台北街頭沒有什麼車流,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攔了一輛計程車還安然無恙的到達醫院。不過一踏進急診室,彷彿又進了校園那種熟悉感還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只醫護人員,牆邊還坐了一排我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垂著頭睡著了,衣服穿得挺凌亂,活像剛從床上被拽起來的模樣,幾個學長臉上或手上帶著小傷口,已經獲得簡單的處理。

我匆匆和幾個有點印象的學長姐點頭致意,走向那群人,坐在其中的阿亮沒有睡著,但也差不多了,注意到我來迅速抹了幾下臉,朝我揮手示意。我嫌惡地打量橫亙他右手臂上的那條長長的暗褐色傷口,上頭還帶有少許新鮮血液的顏色,混雜在一起看起來頗噁心。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只聳聳肩,「看來今晚挺熱鬧的,而我一時半會死不了。」

「可能你平常做的好事比嚴司那傢伙多吧。」
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開始環顧四周。

「別看了,在另外一區,加阿司學長總共三個人,有一個學長還在急救,聽說失血過多。」

我瞪了他一眼,坐到他特地為我佔的空位,對面一個站著的小姐白了我們兩個人一眼,側頭和她那躺在臨時病床上的朋友咬起耳朵,被我回敬一個白眼。

「以桓有說什麼時候能去看他嗎?」我問。
「沒說,學長只交代我幫忙問聯絡方式就去忙了,到現在我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你們到底怎麼搞的?」
阿亮被我的聲音刺的縮了一下,尷尬地摸上自己後頸,一旁一個不是很熟的學長睜開眼睛看向我,語氣溫和:「廖雪怡和賴長安邀了一群人烤肉喝酒,最後大家喝得有點瘋了,醉成一片。」

阿亮點頭附和:「玩到一半有人提議搞什麼特調雞尾酒,沒想到調出來還不錯喝,大家一杯接一杯,平常我酒量也很好,完全沒想到那這麼容易醉。」

「所以後來我……醉到被廖雪怡脫衣服才醒來,那時候旁邊幾個學長都被剝得差不多了,我想推開她但完全動不了。」阿亮皺眉,似乎在回想什麼不好的畫面,滿臉厭惡,起先還有些慌張的語氣漸漸恢復正常,最後激動喊道:「幹,我就懷疑酒裡該不會被她下藥,不然怎麼可能沒一個人弄開她。」

「雖然她是蠻漂亮的啦,身材也不錯,但阿司學長大叫一聲打開門的時候她臉上那個詭異笑容真是要嚇死我,還有那個砍人的勁,和平常完全兩個樣子。要不是駿希學長和長安學長剛好出現撲過去阻止,那個瘋子還真的可能把阿司學長殺死。」

阿亮抖了兩抖,似是不願意再回想了。

我哼了聲:「活該阿,誰叫你要翹讀書會去什麼鬼聚會,還想我借你筆記,現在想都別想。」

「別這樣吧——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噢——」阿亮開始哀嚎,伸手想拉我卻觸動自己手上的傷口,吃痛了聲。我側過身,看向寂靜的走廊,完全不想和他說話。

我們沉默了幾秒,在我看見一個還算熟悉的醫學系學姊準備起身前,阿亮開口:「欸對了,我從剛剛就在想,為什麼不能讓子泓學長知道?」

一提到黎子泓就像在火上澆油一樣,我抿唇站起,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停下,回頭冷冷拋下一句話:「你忘了嚴司之前怎麼對付被劃花臉的子泓學長和劃花他臉的那個人嗎?」

「可這次不——」
「又怎樣?嚴司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別人就是不會知道。」我看向那排人,其他人都睡得很熟,只剩阿亮身邊那個學長和我對上眼,他微微聳肩。

而阿亮思考到整張臉都揪在了一起,最後艱難的點頭。

「那就閉嘴。先想想你要怎麼和你女朋友交代吧。」


後來我透過學姊找到以桓學長,帶著細框眼鏡的男子原本正低頭和某個人交代些什麼,看見我來似乎鬆了一口氣,和其他人示意過後拉著我到一邊說悄悄話,他臉色凝重的說:「學校那邊的意思是先把這件事壓下來。」

「什麼鬼話?」我環著胸,學長無奈地笑笑,伸手拍我的肩膀要我放鬆點。
「也不是這個意思,聽學長說是要退賴長安和廖雪怡的學。」

「退學還不夠吧,當刑法二七一立假的就對了?」
學長微舉雙手,亮出他的手心一臉無辜,「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可是學法律的我說不過你。」

我對上他的目光,裡面閃爍著不知名的光彩,他神色自然,我一下瞇起眼睛,「所以你才要找嚴司家人?」
學長默默放下手,聳肩,「這只是必須的流程。」

我上下掃視著他的表情,臉色狐疑,但他就這樣讓我看著也沒說什麼,表情非常自然。
最後我鬆開手,無奈嘆一口氣,「放我去看嚴司。」

復又勾起笑容:「我也許可以幫你從他的嘴裡撬出來。」
學長忍不住笑出聲:「別說是我放你過去的。」

路上學長簡單和我解釋了一下嚴司的狀況:乙醚中毒和腹部上一道差點刺穿肺部的刀傷。
「就某方面而言阿司那傢伙還是挺好運的,不像玉仔現在還在急救。」
「應該慶幸的是廖雪怡拿刀都沒有那傢伙拿原子筆有準頭吧。」我冷笑兩聲,學長一臉茫然。

「什麼原子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起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受嚴司影響,要他用原子筆畫人體素描給我看,所以我們對人體構造都挺有印象的。」

學長意思意思地笑笑,最後朝我挑眉,「嗯?」
我聳聳肩,明確表示我不會回答他,他倒也識趣地沒有再繼續追問,只在某個時刻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一樣,隨口問了句:「對了,小黎呢?」

「法學院青年聯合自強活動。」我一字一字清晰念出,看向他,「在山上。所以你找子泓學長也沒有用,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麼剛好。」以桓學長笑了笑,若有所思,「我想阿司應該不會想讓小黎知道這件事。」

我將視線轉向前方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對方臉色蒼白,了無生氣的模樣倒是難得多了幾分氣質,輕聲說:「我想也是。」


以桓學長就這樣把嚴司丟給我了,也不知道他和其他護理人員說了什麼,倒也沒人看我不高興,也許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他們都挺忙、沒時間理我吧。
離開前他要我別和其他人說他讓我來陪嚴司,我答應他,他又笑我可別真著把嚴司叫醒問聯絡資料,我玩笑似假裝要抽他,他便一溜煙跑走了。

拉了張椅子守在嚴司身邊,我從來都不喜歡醫院的消毒水味,像巷口的自助餐一樣極其容易沾染,味道難聞得怎麼洗都洗不掉,可如今我無比慶幸至少還能聞到這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看著嚴司安靜的睡顏,自高中之後我就再也沒有這樣安靜看過他睡覺了,他前額的瀏海還柔順的披在他的額頭上,只有幾縷滑落耳後。嚴司一直有著令人羨慕的膚況,基本不長痘痘,連黑眼圈也不甚明顯,除非他真的熬到受不了。
我的目光滑到他的下頷上,那裡已經隱約冒出一些鬍荏,也就這樣的時刻沒人在意這些。

嚴司的雙手都在被子外,點滴打在嚴司的右手上,扎進去的針頭雖然有貼好固定,但看了就挺痛。我一時鬼迷心竅,伸手拉住他的左手,一股冰冷的涼意自他的掌心傳來,他的左手似是感覺到溫度,不自覺顫動,我又緊張又期待的捏住他的手,一雙眼緊盯著他,屁股微微離開座位傾向他。

他始終閉著眼睛,嘴唇幾下掀動,最後吐出了模糊的兩個音節。
很含糊,但我聽出來了。

他在喊他幫黎子泓取的那個小名。

我重重坐回椅子,手還捏著嚴司的手,腦袋一片空白。


別笑,我也是遇到了才知道原來藝術真的源自於生活,那些俗濫狗血的劇情,即使發生的可能性只有億分之一,還是存在著發生的可能。
而多年以後,在我生我家大寶那天,除了凌厲的尖叫和用力將我肚子裡那團肉擠出來好緩解我所受的痛苦外,那瞬間我腦袋裡浮現的全是我老公的臉。

所以現在回味這段插曲,我只有想嘆氣的份。

但那時候的我畢竟年輕,除了握緊嚴司的手之外我學不來電視劇那套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什麼嗯我在之類的智障話,更何況急診室人來人往的,我還不是個傻子。
但我的眼眶確實有點發熱,我伸手從褲子口袋撈出我的手機,打了兩條簡訊,正要按下傳送前我反悔了,深吸一口氣蓋掉螢幕,將手機塞進我和嚴司交握的那雙手裡。

眨眨眼掩去那股酸澀感,我抬頭看向嚴司的點滴筒,透明的液體落得很緩慢,我靜靜數著,最後竟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那天我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夢裡的我回到高中,似乎因為什麼事情在尋找嚴司,突然我的好朋友匆匆從走廊那端跑過來,著急喊出一句出事了便抓起我的手開始跑。

嚴司教室前的那條走廊並不長,我們卻跑了很久才跑上樓梯,不知道在第幾層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了,伸手拉住她,氣喘吁吁地說我真的跑不動了。

女孩無奈又著急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嚴司還在天台。」
我坐在樓梯上喘,她見我果真沒有繼續跑的念頭,一跺腳,拋下一句那我先上去便跑了,留我一個人在原地苦笑。

我也想繼續跑阿,只是身體像石頭一樣沉得走不動。

後來很沒有邏輯的畫面是,我的視角變成了跑上樓的那個女孩,推開沉重的鐵門,上頭的風很大,吹的我忍不住瞇起眼睛,從縫隙裡我只看見嚴司的髮絲在風中肆意飛揚,而他面前站了一個人。

嚴司在笑,他回過頭看我,手裡握著一隻帶血的原子筆,身上幾個要害部位正汩汩的流著血,我瞪大眼睛衝過去,才看清楚他面前那個人是黎子泓,那一張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裡有著困惑。

嚴司在笑,滾出我眼框裡的淚水卻比不上他身上血流淌的速度。

「你是白癡嗎?」我大喊。
似乎我說出了什麼關鍵詞,話語出口的那瞬間撞斷了支撐夢境的那根柱子,血戛然而止,嚴司笑著閉上眼睛,往黎子泓身上倒,黎子泓一臉驚慌地伸手想接住他,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最後一個畫面就從夢裡醒了過來,滿身冷汗。

我愣愣瞪著被我枕在手臂下的醫院被子,下意識伸手撫上我脖子上的掛墜。
我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嚴司手裡抽走,長時間的不當壓迫讓我的四肢僵硬,我停頓了幾秒等待那股痠麻感過去,才緩慢地伸展、動作。

我的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我壓著它的一角坐直身子,下意識先環視一圈,四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只有我的手機安靜躺在嚴司的床邊,擺放整齊,我茫然將外套解下,突來的冷意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噴嚏。

床上的嚴司睜開眼,朝我勾了下嘴角,「以桓學長去幫你買早餐了,飲料是熱可可喔。」
我無視他眼裡戲謔的笑意,瞪了他一眼,「想死是不是?」

「我的命可長著呢。」嚴司咂咂嘴,隔著被子伸手摸上腹部,刻意用上詠嘆調,「雖然一直覺得那個約怪怪的,但沒想到學妹一出招就放大絕啊——」

我抿著嘴,不發一語地瞪著他,沒有任何反應。
他原本還講得興高采烈,後來見我沉默,也跟著閉上嘴巴,只挑眉看我。

「以桓學長在問你家人的聯絡方式,阿亮那一根筋的小子差點把電話打到子泓學長那去。」
我將外套摺好,放在嚴司的病床上,嚴司側過臉看我,臉色鎮定,「你沒讓他打。」

「打了又怎樣?」我學著嚴司的動作挑眉,「他知不知道之於你來說為什麼有差?」

嚴司閉著嘴不說話。我繼續說了下去:「改變情況的要件是因為那次你壓著他養傷口?還是你抄起你手頭現有的東西反擊並抓住了那個傢伙?」

嚴司還是沒說話。我朝他笑了笑,起身從他床上拿走我的手機,「黎子泓就要畢業了,你什麼時候才想搞清楚你和黎子泓之間究竟怎麼回事?」

「我一直以來都很清楚誰是好朋友誰不是。」
在我轉身走開前,嚴司的聲音從身後涼涼的傳了過來。


九、
嚴司在醫院待沒幾天就出院了,即使他說他自己恢復的很好,也變回從前那副活蹦亂跳的模樣(要是他說他是被受不了他的學長姐趕出來的我還比較相信),我還是有空就跟在他身邊、監督他養傷,以免他又去招惹麻煩,只是在不讓黎子泓知道的前提下行動真的有些困擾,很多時候我都心驚肉跳地以為自己已經露餡。

再後來我和以桓在一起了,嚴司私下總說他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喜鵲,我被他損的受不了,只好盡量卡在子泓學長在的時候去找他,他也不怕,總意味深長朝我笑。

少數以桓在的時候我還有個幫手,剩我一個人孤軍奮戰時我總怪自己太護短。


黎子泓畢業前幾個認識的朋友一起辦了一場聚會,說實在大學生的聚會有時其實頗無聊,除了聊天說話唱歌食物,也就是飲料與酒精了。
可能是受氣氛影響,平常不太喝酒(加上廖雪怡事件過後更不想碰酒)的嚴司也喝了不少,胡話更加多了,幸好後來大家分散成幾個小團體各自聊天,我才免於荼毒。

結束了和學姊們的對話,我瞥見黎子泓一個人坐在角落,似乎也喝了一些,臉頰微紅,烏黑的雙眸沉靜望著嚴司那團人的方向,彷彿只是個旁觀者。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用握在手裡的玻璃杯輕輕碰了下他放在桌上的杯子,清脆的聲音讓他微微挑了下眉,伸手握上自己的杯子。

「慶祝學長終於要擺脫嚴司了。」我朝他笑,喝口杯子裡的雪碧,他同樣回我一個微笑也喝了一口酒,然後又將目光移回嚴司身上,若有所思,隔了幾秒才側頭回來和我說:「雖然不想承認……但一開始我可能會不適應吧。」

我聳聳肩,「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黎子泓似乎被這樣的評價嚇到了,愣了半晌,後來卻抿著嘴一抽一抽地笑了起來,笑得嚴司都注意到並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倆你來我往了打了幾個密語黎子泓才停下。
「你的形容很貼切。」恢復冷靜的人一臉平靜地宣布。

「我知道。」我很自然地收下了來自黎子泓的稱讚,想想還是開口安慰他:「不瞞你說,一開始少了嚴司在旁邊囉哩八嗦還真的很不習慣,有一種世界的音量全部被調小的感覺,但會超級慶幸,尤其生活裡一下少了很多讓你哭笑不得的事,時間一長就又習慣了。」

至於那些偶爾產生的想念,都只是副作用,所以我放在心裡沒有說。
畢竟時間到了黎子泓總是會懂。

黎子泓微微點頭,但似乎不是很贊同,「除去那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阿司的確是個不錯的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我換上平常挖掘姊妹八卦那副嘴臉,意味深長地對黎子泓笑。黎子泓的笑容染上無奈,想了一下才緩緩道:「我有時覺得你和阿司挺像的。」

這話我就不樂意聽了,重重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原想反駁,開口前無意注意到嚴司往這暼的小眼神,我下巴微揚,將自己完全投入角色,嘿嘿笑了兩聲,眼神犀利,「不要轉移話題。」

挖人八卦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黎子泓看著我,眼神依然無奈,但臉上的笑容已經褪下,他的指腹輕輕摩娑透明的玻璃杯緣,似乎在思考,我不甘示弱地與他對望,等待他的答案。

「我沒有轉移話題。」
「轉移什麼話題?」兩道聲音前後響起,我幾乎忍不住不去瞪悄然蹭到黎子泓身邊的嚴司一眼,才想解釋,黎子泓卻先開了口。

「學妹在好奇我們兩個只是好朋友的關係嗎?」
嚴司誇張地瞪大眼睛,伸手攬過黎子泓的脖子,將整個上半身都賴到對方身上,對著黎子泓的耳朵吹氣,挑釁地朝我笑,「我們可是這樣的關係。」

我猜我的表情可能是一種驚恐混雜著嫌棄、一方面想笑又想吐槽的詭異組合,才會不只嚴司,連黎子泓眼裡都閃爍著一種惡作劇成功的精光,要不然就是他們都醉了。
我寧願相信前者。

「怎樣的關係?」
所以當這句話從黎子泓的嘴裡出來的時候,我的心臟幾乎停止。
嚴司應該也是,他手裡的杯子差點滑了出去,幾乎是驚慌地對上我的眼。

驚喜吧訝異吧想不到吧——
所以要我說,快樂有時候就是來的這麼猝不及防。

嚴司只當機一會,很快又掛回那種曖昧的笑容,放下自己手裡的杯子,浮誇地用雙手捧住梨子泓的臉宣布:「那我們就來個火辣辣的熱吻向學妹證明我們的關係吧。」

說著說著他往前傾,想用幾年前的類似姿勢去吻黎子泓,黎子泓這次淡定很多,只笑著側過頭要嚴司別鬧了。
而我看著嚴司趁機摟著黎子泓,攀在他身上和他互相開起玩笑的模樣哼了聲,安靜低頭喝我的雪碧並不插話。

小人得志小人得志。

遠處的以桓正好看過來,我擺擺頭讓以桓看這一雙旁若無人的璧人,他的眉毛差點沒挑到和他的髮際線一樣高,我同樣回他一個大大的白眼,臉上的笑容沒停過。
他會意般朝我笑,微微舉起杯子朝我這裡一點,我輕輕嗤笑,轉頭沒理他。


各自散場後我見黎子泓和嚴司勾肩搭背走了另一條路,嚴司的腳步有些搖晃,基本上是由黎子泓在維持平衡,總覺得不太放心,於是走到一半又拉著以桓回頭默默跟在他們兩個背後。

他們不知道在聊著什麼,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因為距離的緣故,我只聽得到零碎的說話聲。
聊到一半兩人突然停住,我拉著以桓緩慢走到陰影處,只見嚴司側頭,笑著在黎子泓耳邊說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離開前似乎在黎子泓的臉頰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我下意識捏緊衣角,緊盯著黎子泓彎起嘴角朝嚴司笑,恨不得手邊有望遠鏡,又有點慶幸自己的視力還算可以。

總之嚴司一點一點湊近,黎子泓就不笑了,只是眼神柔和看著嚴司。
我第一次看見嚴司近乎虔誠的模樣,一雙眼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朝黎子泓移動著。

我牽著以桓站在原地,屏氣凝神的等待,他似乎也被我弄得有點緊張,緊了緊我們交握的手。

昏黃的路燈映亮兩個人的面容,黎子泓沉靜看著嚴司靠近,就在嚴司即將突破距離前他張口說了一句什麼,嚴司的眼神一下清明起來,垂下眼簾後馬上又彎成迷濛的笑意,他一把拉過黎子泓,大聲嚷了一句如果不是我大發慈悲你才沒人要呢,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黎子泓似是回了嚴司什麼,掙扎幾下便掙脫嚴司的挾持,兩個人繼續歪歪扭扭的往前走,一邊鬥嘴。


我轉頭對上以桓安撫的目光,才發現眼前的他有點模糊。
可能是我的表情過於可怕,他輕輕攬住我,伸手拍拍我的背。

我搖搖頭,努力吞回我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
「你還喜歡他?」他開口,語氣溫柔而體諒。

我愣了很大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指的對象是誰,幾秒後才朝他翻了一個白眼,罵他一句白癡就推開他往前走。
以桓從後面追上我,自然而然地牽上我的手,和我道歉。

我哼了一聲當作收下,斜過去的目光隱約看見他臉上帶著笑容。


再後來我們終於在公車站追上嚴司他們,被嚴司調侃了幾句才終於等來公車。
幸好這個時段人不算很多,我們各自佔了兩個前後緊鄰的雙人座。

公車搖搖晃晃起步,嚴司和我們聊完之後又和黎子泓聊了幾句,還開玩笑要我們如果要下車別忘了叫他才轉頭看向窗外,黎子泓過沒多久同樣側過頭朝向走道,閉上眼睛小憩。

我看著車窗上嚴司的倒影隨掠過的光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眼睛,對上我的目光。

最終他只是無奈地笑。


十、
黎子泓的婚宴辦在一個還不錯的會館,場地布置的蠻用心,色調也很一致,整齊的銀灰色桌子配上香檳粉的椅子,柔和舒適的燈光與適時點綴的鮮花,還有一面牆特地供賓客們拍照,旁邊放了很多拍照用的互動道具,這倒是讓我覺得挺意外的,一直到收到手作的婚禮小物。

婚禮小物是一小袋手工餅乾,裡面塞了一個手繪的小卡,一個穿著婚紗的可愛新娘勾著新郎的脖子,只是新郎的臉並並非手繪而是黎子泓的照片,上頭寫著黎子泓終於是我的啦哇哈哈。

我看著上頭的文字,不住莞爾。
「不錯吧,這可是我提供的點子。」經過的嚴司突然冒出來說話,我嚇了一跳,待反應過來後揮手把他趕走。

離開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調侃我今天為了參加婚禮難得打扮得這麼好看,惹得我身邊的老公都忍不住幫我說話。
他難得笑笑沒有回嘴,只說等等有空聊。

於是那個等等就一直到了婚禮環節結束,開宴敬酒之後。

我看著嚴司熟練替黎子泓擋掉一杯又一杯酒,許久未見,他的酒量越發好了,而我一點也不知情。

只是嚴司的動作太過明顯,到最後連一旁的學長姊都看不下去起鬨要嚴司滾開,而那張掛著笑容的臉只是從容不迫地回答這樣才能灌大檢察官更多酒阿。幾雙手的互相推托間,我看透這個戰術的確一箭雙鵰,只是灌黎子泓酒這個選項並非標靶,於是在嚴司經過我身旁時我忍不住伸手拉了他一下。

嚴司望過來的眼神明顯寫著疑惑,我緊抿著唇,又一次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他的目光熠熠生輝,直刺著我,後來那道銳利的光軟了下來,柔和地像他真喝醉了酒。

他側頭看一眼黎子泓,再向其他人示意之後朝我走來,我還是一直死盯著他。
坐在身邊的老公輕輕碰了我一下,我勉強彎彎嘴角回應他疑惑的眼神,站起身和嚴司並肩。

「聊一聊?」我抽走他手上的酒杯一飲而盡,抿抿唇,將酒杯遞給老公。
嚴司眼裡閃過一絲我不明白的情緒,然後笑了,「陛下說的話奴才豈敢不聽?」

嚴司左手放在腰後,右手往前伸來做出邀請的動作,挑釁地朝我老公挑眉,「你老婆要被我拐走啦。」

而已經習慣的人只是笑著揮手將我們打發走,拉著身邊的人開始說話。


我蹬著高跟鞋咚咚往前走,嚴司也沒有追上我的意思,一直走在我身後兩三步的距離。
想了一下,我走到會場外的小露台,夜晚的風有點涼,乍一吹來,我剛剛灌下去那杯酒所作用出來的熱氣頓時消散很多,雖然腦袋還是有些脹,我卻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夜晚。

只是如今嚴司不需要再拉著酢漿草拔河,我也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試探。

突然有件西裝外套從後蓋住我裸露在外的肩,我下意識抬手阻止它下滑,指腹忍不住摩娑起做工細膩的布料,身體一下溫暖很多。
「偏偏要來這吹風,是打算讓我醒酒好套話嗎大律師?」嚴司語氣中帶著揶揄的笑意,我轉頭望進他還算清醒的眼眸,果然隨著年歲增長越容易感慨以前的時光,於是也笑著拐了他一下。
「你看你每天都關在那種地方曬不到太陽,今晚沒有陽光姐只好帶你出來吹風。」

嚴司好笑地想再說些什麼反駁,我卻先打斷了他,「更何況要套話我就會等你醉到爛成地上的一坨泥再套,蚌殼精。」
我以為嚴司會笑,對我說:蚌殼精可不是我的綽號;或是反駁。但嚴司只是看著我眨眼,沒說話。

我們兩個就這樣沉默的站了一陣子,風把我挽起來的髮髻吹散了一些,散落的髮絲隨著風飛揚,我撩了幾次也就不管了,只轉過身用背抵著欄杆,輕聲提醒,「照顧好自己啊。」

嚴司挑眉,「我可是學醫的。」

「你是醫死人的!」
「人在江湖,難逃一死。」

我終於忍不住白了嚴司一眼。這人什麼個性我還不明白嗎?

所以我決定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如果哪天你結婚了,我可要當伴娘。」
「好。」

嚴司答應地乾脆俐落,沒有一些遲疑,我看著來往的賓客和會場裡忙碌走動的上菜人員,一盤一盤精美的食盤往外送,觥籌交錯間全是人們的歡聲笑語,我和嚴司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極近也極遠。

想想我還是忍不住問出我一直都想問的那句話:「你還喜歡他嗎?」

嚴司沒有說話,好半晌才默默轉過身,語氣極淡,「不喜歡,只是習慣。」
下一秒他邁步離開,「再聊吧我先去忙,別站在這裡吹太久風。」

嚴司就這樣拋下我,我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嚴司大步離去的背影,還沒咀嚼出他話語裡的所有情緒,只覺得胃裡的酒似乎在翻滾,也許變成了想上湧的嘔吐物。
又站了一陣子,等這陣不舒服感過去後我將嚴司的外套脫下,掛在小臂上緩緩走回婚宴會場,沒意外嚴司掛回了歡天喜慶的燦爛笑意,一邊附和別人灌黎子泓酒一邊拿著酒在喝。

我盯著那個毫無破綻的人伸手扶了一把開始搖晃的新郎,新郎傻呼呼笑著將手臂搭上他的肩,用力拍了幾下。嚴司的笑容開始動搖,眼底浮上很多情緒,這次我終於分清楚其中那抹放鬆柔和是實是虛,從他最後更用力地回攬住對方幾秒才鬆手這個舉動看得更加清晰。

於是水落石出,我終於領悟嚴司最後那句話。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但我一直沒能忘記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黎子泓在拒絕嚴司的吻前,勾在對方背後的那隻手曾緊緊握成一個拳頭,我看的很清楚,而我一直沒說。

只因我後來追問他嚴司喜歡他那麼久,難道他一直都沒有察覺時,他直視我的眼睛說。

「因為你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