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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fe and Sound



00

  被收養的那一年我八歲。那是一個普羅米波利斯式的晴天,天空藍得像用油漆刷出來的,並沒有多少朵雲。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被收養了,那個把我從火場救出來的男人在我進到這間孤兒院不久就來找過我,握著我的手說,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生活。他的眼底像有一道光,熱切而誠懇,我並沒有考慮太久就說了好。男人笑著說:我叫加洛.提莫斯,你呢?你叫什麼?
  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麼會答應得如此乾脆,可能因為我也知道雙親都在火場裡死去的自己別無依靠,也可能因為這個男人畢竟是救了我的人。
  其實被他從火場裡被救出的記憶所剩無幾,我那時候年紀太小,而被困在烈焰與濃煙裡的經驗又太過駭人,但我確實還記得在死亡的深淵旁被那個男人拉了一把的感覺。
  他毫不猶豫地撞開那扇大門,健壯的手把我撈進懷裡,「沒事了。」他低聲在我耳邊說道,接著便直接抱著我往外狂奔。被他抱在胸口的感覺很安心,火焰燃燒的聲音、濃煙熾熱嗆鼻的味道、或者是方才令我恐懼萬分的死亡,忽然都離我好遠好遠。
  經過漫長的漸進接觸期,以及資格審查和文件往來,這個叫加洛提莫斯的男人終於準備正式把我接出孤兒院。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看著我的雙眼,用鄭重的口吻道:「安杰羅.艾爾比斯,我現在正式地再問你一次,你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我點點頭,說我願意。他笑了,然後牽起我的手。
  回家時加洛一路牽著我的手,我們兩個都很沉默。太陽已經西斜,我們腳下拖曳著長長的影子,一台又一台車子經過了身邊,我看著那些車窗上我和加洛的倒影──這個未來將要和我一起生活的男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嗯?」加洛低下頭來看我。他真的是個很高大的男人。和父親一樣。
  我望著他:「我該怎麼稱呼你?」
  「啊……」加洛大概是沒想到這點,張了張嘴沒有回答。
  他是我的監護人,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要叫你父親嗎?」我問。
  加洛錯愕地看我一眼,忽然啞然失笑:「我才二十三歲,叫父親也太老了吧?」
  我心裡莫名地舒了口氣。我歪著頭想了會:「那……旦那?」
  加洛的腳步忽地頓了頓。我抬起眼望他,看見他眼底有某種情感在閃爍。我懷疑自己說錯了話,遲疑了一下是否該和他道歉,卻見他搖了搖頭:「不,我並不是那麼偉大的人,安杰羅。還是直接叫我加洛吧。」
  「欸,可是……」
  「不,叫加洛就好。」他堅持道,牽著我的手握得緊了些:「比起成為你的英雄,我更想和你當家人,安杰羅。」
  加洛的口吻聽上去很輕鬆,卻盛滿了當時我還不明白的情感。我並不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仍舊點了點頭,試探性地喊:「嗯……加洛?」
  而加洛露出了一個爽朗的笑,眼底折射出閃爍的光點,「嗯,請多指教啦,安杰羅。」
  我很久之後才知道,我那天所喊出的名字對他而言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01

  里歐回來的那天是個颱風天,也正好是我被收養滿一週的日子。我很早就知道他有個同住的戀人,但他這個月都忙著在國外出差,無法一起來孤兒院接我,但我並不知道對方是個男人。
  里歐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而雙腿頎長,雖然還是矮了加洛一截。半長不短的淡金色頭髮因為外頭的風雨而沾滿水氣,被他隨意紮在了腦後,卻仍帶著某種渾然天成的優雅。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加洛把他迎進了門,嘴上一邊叨唸著「好險有平安降落」之類的話,但還沒說完就被里歐不耐煩地扯著領子交換了一個親吻,動作堪稱行雲流水。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里歐的視線落在了我身上,「你就是安杰羅嗎?」他把行李箱暫時往旁邊一推,朝我走過來。他在我面前蹲下,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向我伸出了手:「我是里歐,里歐.弗提亞,直接叫我里歐就好,之前是個燃燒者,不過現在是個普通人。請多指教。」
  「……安杰羅.艾爾比斯。請多指教。」我垂著頭小聲說,也伸手和他握了握。里歐的手很柔軟,和加洛帶著繭的掌心不大一樣。燃燒者,他是個燃燒者。
  加洛煮了咖哩當晚餐,我們一同坐在餐桌邊吃飯,而加洛嘗試著讓我和里歐熟稔起來。里歐是和加洛完全相反類型的人,看起來冷靜而穩重,我有些難以想像他曾經是個燃燒者;我對燃燒者的理解不多,他們在我有記憶時就已經不存在這世界上了,此時里歐忽然出現在我眼前,讓我感覺有些莫名驚惶。
  「我吃飽了。」我撥了撥剩下的咖哩說。
  加洛瞥了一眼我的盤子:「還剩很多呢,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跳下了餐桌。我感覺到里歐在看我,我下意識別過了視線,匆匆地把盤子端去了流理台,走進廚房前往後瞥了一眼,看見里歐傾身對加洛說了些什麼。
  糟透了。八歲的我也知道我搞砸了某些東西。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我夢見我回到了火場裡,週身都是熾熱的火焰,濃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被大片大片的黑暗吞噬。我不斷奔跑、奔跑、奔跑,梁柱因為燃燒而傾頹,隔絕了我和逃生的大門,而這個時候我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是里歐,秀氣的臉孔映著火光,對我露出一個微笑。
  然後我就驚醒了,外頭還在下著暴雨,豆大的雨水打在屋簷上,屋子裡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光。那一瞬間恐懼淹沒了我,讓我終於止不住眼淚嚎啕大哭起來。
  外頭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下一秒加洛便推開了門進來:「安杰羅,你還好嗎?」他身後則是里歐,手在電燈的開關上來回撥了兩下,但燈沒有亮起,里歐「嘖」了聲,「停電了。」
  「廚房裡應該有蠟燭。」加洛說,里歐點點頭往外走去。加洛走了過來,在我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你會怕颱風嗎?還是怕黑?」
  我縮在床上,感覺渾身發冷,想回答但是嘴唇拚命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時候里歐回來了,我抬起頭來,看見他手上端著一支蠟燭,匆匆地走了過來。火光在他面孔上搖曳,睫毛下灑出一片詭譎的陰影。他伸出手來嘗試觸摸我,「安杰……」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閃掉了他向我伸出的那隻手。里歐愕然地瞠大了眼,還未碰到我的指尖尷尬地頓在半空中,而我又往後瑟縮。里歐遲疑地喊,「安杰羅……?你還好嗎?」
  我用力搖頭,自己也說不上發生了什麼,但眼淚就是一直一直流;某種強烈的驚懼扼住了我的頸子,讓我喘不過氣來。里歐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加洛摁住了他的肩膀,搖了搖頭。我惶恐地閉上眼,半晌,我聽見加洛穩重的聲音:「安杰羅,張開眼,看我和里歐,好嗎?」
  我顫顫地張開眼,對上了加洛和里歐擔憂的臉孔,而那支蠟燭被加洛接到了手上。「還會怕嗎?」他輕聲說,手上的燭火在晃動。我又往後縮了點,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聽我說,這道火不會傷害你,里歐也不會。我們都會保護你。」
  我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加洛,又看向里歐。里歐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我愣愣地看著他,方才那種鬼魅似的影子從里歐的臉龐上褪去了,只剩下溫暖的光芒描摹著他半透明的髮絲。他再次朝我伸出了手,我鼓起勇氣湊上去,輕輕地蹭了蹭。他的手很柔軟,那道燭火也忽地不讓我那麼恐懼。於是我小心翼翼張開手,而里歐也張臂擁住了我。
  「沒事了。」他輕聲說。「沒事了,安杰羅。」


02

  我本來不知道收養我的這兩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這樣講不太準確,我當然知道他們倆的工作:里歐是什麼燃燒者人權什麼協會的秘書長,那時候的我不是很懂那是什麼,但總之為了這份工作他必須在世界各地奔波,我被收養的那天他似乎也在倫敦開會;而加洛則是烈焰救火隊第三小隊的隊長,同時也是將我救出了火場的人──雖然加洛說過並不希望當我的英雄,但我確實非常地崇拜他──不過我的認知最多就是如此,當時的我並不曉得他們倆的名字在普羅米波利斯蘊含的重量。
  畢竟加洛和里歐在我面前就是兩個平凡人。他們會一起做晚餐,飯後一起洗碗,會一起坐在沙發上閒聊,週末還會帶我出去玩──對了,他們還會交換很多個親吻──和過去我父母所做的沒什麼倆樣。
  我知道隔壁班有個同學是某某公司的大少爺,上下學都有轎車接送,平常還會帶很昂貴的玩具來學校,那是我能想像的「很厲害的父母」的巔峰;而加洛和里歐看起來很普通,我們住在平凡的公寓過著平凡人的生活,誰會想得到自己的監護人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還記得我小學時,老師曾派發了一個作業,名稱是「How I met your mother」,要學生回家訪問雙親是如何認識的。我帶著作業回家,而加洛和里歐給了我一個聽起來很像胡扯的故事,內容包括了他們是如何在火場打了一架、里歐如何逃獄而加洛又如何因此發現了司政官在做非人道實驗的真相、以及地球面臨了什麼樣岩漿爆炸的危機。
  「然後你們就開著機器人阻止帕那索斯號升空,最後拯救了燃燒者並且完全燃燒拯救了地球?」我語氣懷疑地問。這聽起來真的很扯。
  「對啊。」加洛點點頭,一邊啜了一口手上的可可亞。我上下打量他,還是感覺這個故事太過荒謬。
  「我們跳過了滿多東西沒講,所以聽起來可能不太連貫。」里歐補充道,「如果有哪個部分讓你感覺很困惑,我們可以再解釋。」
  每個部分都很困惑──我把這句話嚥了回去。他們的表情太認真了,我甚至還暗自期待了一下加洛會不會忽然大笑,告訴我剛剛講的都是開玩笑的,但是沒有。
  看來我得交出一份很像胡說八道的作業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完成了那份作業。直到我在課堂分享時間講出了這個故事,並且收穫了老師和同學吃驚的表情時,我才發現加洛和里歐好像並沒有在和我開玩笑。
  後來我在歷史課本上讀到了這段普羅米波利斯的過去,關於前任的司政官,關於燃燒者,關於曾經差點毀滅的地球。我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深怕漏讀什麼重要的句子,指尖不住地在印有他們名字的指張上摩挲。直到此時我才恍惚間意識到,收養我的這兩人──加洛.提莫斯和里歐.弗提亞──當初到底完成了多麼驚人又多麼偉大的任務。
  「拯救世界」聽起來是個由於太過崇高而顯得遙遠並荒謬的名詞,但加洛和里歐做到了。他們一同阻止了一個邪惡的計畫,避免地核的岩漿爆發,拯救了整個世界;而在那之後他們仍在努力拯救更多人的生命,也依舊在為了消除一般人和燃燒者之間的衝突而努力。
  但就是這樣的兩個人,每天和我坐在同張餐桌上,一起吃著普通的飯菜,一邊閒聊著今天發生的各種瑣事,然後給彼此擁抱以及親吻。我們是家人,無庸置疑。
  英雄也是平凡人。長大之後我再回想起來,他們其實一直都溫柔而尋常地相愛著。


03

  那大概是在我十四歲時發生的事。那天下午我和一個同班的男生打了一架,所有同學都指認是我先動的手,但因為我堅持不道歉也不願意透露為何和對方打架,老師只好把加洛和里歐叫來了學校。
  我知道今天加洛不用出勤,而里歐顯然是匆匆忙忙地從什麼會議現場趕來的,還穿著成套的西裝。我坐在導師辦公桌旁邊的小沙發上,安靜地聽老師和加洛與里歐解釋剛才發生的事,還不忘道歉讓他們在百忙之中特地來學校處理這種事。我又把視線重新轉向了自己懸在半空晃蕩的腳尖。
  里歐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來,和我視線齊平:「安杰羅。」
  我低著頭,玩弄自己的指尖。他嘆口氣,握住我的手:「安杰羅,看我好嗎?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打架。」我緩緩抬起頭,對上他淡紫色的眼,裡頭比起憤怒,更多的是擔憂。
  加洛也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拍了拍我的頭:「和我們說說看吧?」
  某種遲來的委屈終於淹沒了我,讓我無法自制地渾身顫抖起來。我低聲道:「……維特說燃燒者的壞話。」
  里歐愣了一下:「什麼?」
  「維特、維特說了燃燒者的壞話。他說燃燒者都很噁心很可怕,政府該把燃燒者都趕出普羅米波利斯,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燃燒者又會攻擊人……」我的嗓門逐漸提高,幾乎快要控制不住哭出來的衝動:「他還說、說里歐很奇怪!他說里歐為什麼一直把燃燒者講得很委屈,普羅米波利斯政府已經很寬容地重新接受他們,不應該再出來一直要求別的——」
  我看見里歐咬緊了嘴唇,雙眼裡有疼痛在閃爍,握著我的手繃得緊了些,「然後呢?你就和人家打架了嗎?」
  「……」我點點頭:「我感覺很憤怒……明明不是那樣,里歐那麼努力,維特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亂講話,我真的好生氣,所以……」
  我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擁抱。是里歐。他緊緊地抱住我,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髮絲擦過我的臉頰。「謝謝你,安杰羅。謝謝你替我生氣。」他柔聲說,手在我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
  「里歐……」我小聲地喊。里歐的反應太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感到不知所措。
  我們就這樣相擁了一會,他才輕輕地鬆開我,把手搭在我肩上,「你知道嗎,以前我也曾經因為想要拯救燃燒者,而差點放火燒了整個普羅米波利斯。」
  「欸……?」我發出了錯愕的聲音。一邊的加洛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被里歐白了一眼,但嘴角也上揚起來。我有點吃驚地道:「怎麼可能?里歐明明……」
  「是真的,你可以問加洛。」里歐認真地看著我,「如果不是加洛阻止了我,我可能就會傷害很多無辜的人,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他說到這兒頓了頓,繼續道:「我想說的是,無論你多麼憤怒,都不要讓那種憤怒控制你,不要讓自己因為憤怒而去傷害別人,否則有一天你可能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而且一旦你傷害了人,別人只會更加恐懼你,所有的爭執與偏見也只會越來越深。」
  我不知道在我內心膨脹的情感是什麼,但眼眶卻開始感覺濕熱。里歐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但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他鬆開我的肩膀,對我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任何東西都可以傷害人,但同時也可以保護人,一切都取決於你的意志,刀劍是這樣,火焰是這樣,你的拳頭也是一樣的,安杰羅。」
  他看向了加洛,而加洛伸手攬住我的肩:「你願意和維特談談嗎?告訴他燃燒者真正是什麼樣子的。」
  「可是……」我張著嘴,抬起頭看向加洛的笑。他的笑容總是讓我感到安心。
  「不嘗試說出口的話對方是不會理解的。很久以前我也是這樣的,覺得燃燒者都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渾蛋。」加洛把我攬得更緊了些,「如果沒有遇到里歐,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意識到燃燒者也是人,不吃飯就會死。」
  我聽過這段故事,但依然難以想像這樣的加洛,特別是在看慣他每天和里歐膩在一塊兒的模樣之後,我更難想像他曾經有和燃燒者不共戴天的時候。我聽見里歐在偷笑,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大概又是他們倆的小秘密。我咬了咬嘴唇,然後攢緊了拳,「我會試試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加洛和里歐對看了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我得要試試看。如果加洛和里歐可以,那我應該也可以。


04

  我在整理書櫃時,翻出了一本看起來很陳舊的相簿。出於好奇心,我把它翻了開來,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是一個看起來大概十歲不到的孩子,有著一頭亂翹的藍色頭髮,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身上則穿著一套國小學生制服,站在一間學校的大門。我認得那是普羅米波利斯市內知名的老牌私立寄宿學校。
  這孩子的笑容太好認了,怎麼看都是加洛,真難想像他以前讀的居然是貴族小學,明明那麼反對我去寄宿學校,讓我一直以為他應該和我一樣就讀於普羅米波利斯國民小學。
  我又翻過一頁,看到加洛和一群孩子們站在一起,這次穿的是運動服,幾個孩子手上還拿著接力棒和獎盃,看起來是運動會競賽之類的。我饒有興致地一頁一頁翻過去,看見了各式各樣小時候的加洛,卻在其中一頁有些吃驚地停住了動作。那張照片上的加洛看上去大概十四五歲,穿著同樣是那間貴族小學的國中部制服,手上拿著畢業證書,而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
  讓我訝異的不是加洛,而是那個金髮男人。我認得那張臉,在歷史課本上,在燃燒者人權協會的網頁上,在許多地方出現過。是古雷.佛賽特,普羅米波利斯前任的司政官,也是……
  ──過去諸多壓迫燃燒者相關政策的制定者,以及那場差點造成地核爆炸、但被加洛和里歐阻止了的萬人移民計畫的主使者。
  我又往後翻過幾頁,那個男人還陸續出現在幾張照片裡,在一些加洛人生中的重要場合,像頒獎典禮、畢業典禮等等,後頭甚至有一張照片看起來是授勳儀式,加洛身穿一件筆挺的黑色制服──那是救火隊於正式場合會穿的制服,加洛到現在出席會議等等還是會穿──在陽光下看上去十分精神,胸口還別著一個澄亮的勳章,古雷.佛賽特便站在他身邊。
  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加洛童年的相簿裡。就在我困惑的時候,加洛敲了敲我的房門。我嚇了一大跳,忽然想起來我剛剛沒有關門,轉過身去看見加洛靠在門邊,對著我晃了晃手機:「安杰羅?里歐今天下班會順便帶晚餐回來,你想吃什麼?」
  「啊、呃,那間路口的蛋包飯?」我說,看見加洛往手機上打字。我想趁機藏起相簿,但還是被加洛看見了。他有些困惑地走進來,「你在看什麼?」
  他的腳步在看清那本相簿的時候頓住了。我有些尷尬地抬起頭來,卻看見他臉上有些懷念的表情。「你從哪找到的?」他說,嘴邊帶著無奈的笑,手指輕撫過相簿,「我還以為弄丟了呢。」
  「書櫃。」我坦承,咬了咬嘴唇又問,「那個,加洛……」
  「嗯?」他抽回手,抬起眼來看我。
  「這個人……」我小聲說,看著相片上頭那個金髮的男人:「是古雷.佛賽特嗎?」
  加洛點點頭:「啊,對。」
  我嚥了口口水:「他跟你是……」
  他先是怔了一下,視線在我和照片之間來回,半晌才輕笑出聲。
  「古雷……是我以前的英雄。」他說,「是他照顧我長大。」
  我訝異地看著他,「可是,他不是……」我說到一半便噤了聲。就我所知,古雷.佛賽特現在還在監獄裡服刑,而且距離刑期結束恐怕遙遙無期。
  加洛搖搖頭,「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家裡失火失去了家人──和你一樣,安杰羅──而古雷贊助我上學,以及讓我進入烈焰救火隊。」
  加洛很少用這樣的口氣講話,而這也是我第一次聽他談起這麼久以前的過去。「他一手建立了普羅米波利斯,是那時候我最憧憬的人,我一直希望和他一樣,從火場裡救出更多人。」他語氣放得很輕,像害怕打碎什麼:「……我很崇拜他,很想和他親近,儘管到最後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謊言。」
  我曉得他說的是什麼。我垂著眼,看向那張照片,「你會後悔嗎?」
  讓我意外的是,加洛搖了搖頭。他手指在照片上摩娑,「我還是相信有些東西是真的。如果真的要談後悔,大概是我不該把他當作英雄……而是家人。」
  說到這兒他伸手輕拍了拍我的頭,嘴角微微揚起,「所以我一直很感謝你和里歐……謝謝你們給了我一個家,安杰羅。」
  他的動作一如往常,眼裡卻多了些我並未留意的情感,緩慢地、溫柔地淌流。我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幾年前在夕陽下牽著我的手的加洛,那些曾不理解的忽然變得清明。
  我咬著嘴唇,感覺胸口微微地發著燙。加洛輕輕闔上了相本,「如果你想聽故事的話,晚點我們可以再聊。」他笑著說,「不過我想里歐快要回來了,我們去客廳等他吧?」


05

  雖然很奇怪,但我其實不大知道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我想很多人應該不知道我是誰,我是安杰羅.艾爾比斯,而真正有名的應該是我的兩位親人,加洛.提莫斯以及里歐.弗提亞,我認為大概沒什麼普羅米波利斯的人不知道他們。
  可能有人會好奇我是他們的兒子和我現在站在講台上有什麼關係,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就是這兩位今年跑去日本旅遊了──我也覺得消防總局局長和燃燒者人權協會秘書長在這種日子跑去旅遊很不像話,但看在他們平常很辛苦的份上還是讓他們放假吧──所以他們的兒子我就必須來代打。
  廢話太多了,我盡量長話短說。其實呢,作為他們的兒子,我大概到十二歲,也就是被他們收養的第四五年才知道他們倆以前撲滅了世界大火。加洛和里歐平常不會聊到這個,所以導致我成為國小班上最後一個知道我兩位爸爸有多狂的人,這個實在有點……尷尬。但我想說的是,即使他們沒有撲滅那場大火,沒有阻止什麼萬人移民邪惡計畫,沒有拯救這個世界,他們還是我最景仰的人。
  八歲那年我家發生了火災,是加洛把我救出了火場;我在火災裡失去了家人,而他和里歐一起收養了我。是他們重又給了我一個完善的童年,給了我新的生命,或者說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在八歲那年就會死了。他們拯救了世界,然後他們又拯救了我;而現在十一年過去了,十一年真的不是一段很短的歲月,這十一年裡我一直在看著普羅米波利斯一直在越變越好,看著過去的紛爭和歧見逐漸消失,差異被逐漸包容與理解。
  我還記得我國中有次校外教學,去參觀了燃燒者人權紀念博物館,裡面有一面牆上掛了一片照片,每一張照片下面都寫著名字,每一張照片都是當初在人體實驗裡或者帕那索斯號上死去的燃燒者。那些都離我好遠好遠的感覺,但其實不是,完全燃燒離我們很近,那些偏見造成的恐懼與對立也離我們很近,當時剛過不到十年,而到現在也不過才十五年。但所幸普羅米波利斯──或者說這個世界確實有在變好,我想這有一部分要感謝加洛和里歐。
  作為他們的兒子,我一直一直都親眼看著他們的努力,四處奔波參與各種會議、努力追求轉型正義、發表演說嘗試消除彼此的歧見。他們不是嘴上說說而已,他們一直都親身用自己的言行告訴我要成為一個溫柔的人,偏見在所難免,但要嘗試去理解、去溝通。這個世界上的紛爭也許不會完全消失,殘暴的體制也許難以推翻,但我們每個人可以盡力做到一點點,一起往前邁進一點點。
  里歐曾經告訴我,無論是什麼東西,都可以用來傷害人,但也可以用來保護人,一切取決於你的意志。每個人都有這個力量改變世界,而我希望這個世界的意志可以讓我們往更加溫柔而沒有偏見和對立的方向前進。
  啊,講太多了,最後再讓我說點無關的事情吧──加洛和里歐,雖然你們現在在日本,但我知道你們肯定有在看轉播,所以剛剛的話都聽見了吧?我愛你們,非常愛,謝謝你們拯救了這個世界,也謝謝你們給了我一個家,能成為你們的家人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一。
  以上,完全燃燒十五週年紀念日以及第十四屆燃燒者人權大遊行快樂,謝謝大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