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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十三：百年世家

副標題：穆亦晟大學時

偌大的祠堂裡，穆家男女老少齊聚一堂。

儘管家族成員信仰各異，最終還是採用了傳統方式——梵音誦經聲迴蕩在廳堂間，中央安置著大量馥郁鮮花包圍的棺槨。穆亦晟則整理著衣袖，因為方才的驟雨使得轎車卡在祠堂側門，所以他只得下車為父親撐傘，而現在半邊濕透的西裝貼在身上，祠堂裡強烈的冷氣令他覺得有點不適。

今天母親缺席，自從她帶著募捐箱向每位親戚要求捐款後，便成了家族活動中的不受歡迎人物。對此穆亦晟暗自鬆了口氣，心底卻湧起一股莫名的愧疚感。

他心不在焉地聆聽著悼詞，思緒卻飄向那份尚未完成的期末報告。無論平假日，只要父親一聲命令，他便得臨時擱置所有安排。這讓同組的同學頗有微詞，只得一邊重新進行工作分配，一邊羨慕地抱怨道。

「反正你家開公司的，也不用擔心畢業後要找工作吧？」

穆亦晟沒作聲，內心五味雜陳。

確實，他擁有旁人艷羨的資源，但也背負相應的責任與義務。從小便被當作全年無休的免費員工，必須提早熟悉公司運作。如果可以，他也想達到父親期望，修復雙親的嫌隙。然而父親似乎不信任他——只分派各部門最基層的業務，嚴禁涉足公司財務核心，即使他試圖提出一些改變或創新的想法，總是屢屢碰壁。

穆亦晟望向身旁的父親，後者嘴角微揚，顯然今天心情不錯，還回看了自己一眼。

「穆家早年乃顯赫望族，富甲一方，歷代皆出文武狀元，恪守士農工商，長幼有序，禮義廉恥等古訓，吾等以承襲傳統為榮；然時局動盪，徹底顛覆了穆家命運——」

當司儀宣讀到此，穆亦晟靜默憑弔。

這段家族歷史他聽過很多次了，戰火紛飛的年代，曾祖父領兵堅守到最後一刻，曾祖母慘遭縊死路樹的悲劇，全家慘遭滅門，唯有祖父倖免於難的往事。

不過關於祖父本人，穆亦晟僅有的相處記憶、也只限於逢年過節被送至祖父母家請安，平日並無深入交流。尤其是祖父罹患失智症的晚年，他探視時總見老人對著電視機喃喃自語，向裏頭的投顧老師表示要下單股票，這讓他益發感到疏離。如今祖父已臥床多年、連吞嚥和呼吸等基礎需求都需要協助，對此他不禁認為，這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你知道嗎，你爺爺腦袋還清楚的時候，每個月都來找我要錢。」父親的低語聲在一旁響起，語調中帶著隱藏不住的愉快。「終於走了。」

穆亦晟沒有應聲、只是瞄了父親一眼。
他知道父親與祖父的關係不睦，早年祖父對父親那一輩鞭策更甚，家法私刑在那個世代習以為常。由於父親從商、被重視傳統階級的祖父視為「特立獨行」，備受冷眼相待，只有要錢時才被提起。

此時司儀的聲音激昂地下了總結。

「穆家子孫啊，謹記昔日榮光，吾等志氣永存，必當重振門楣！」司儀如此宣示，而穆亦晟從周遭低沉的、連綿不斷的低語聲中，感受到整個家族深沉的執念，那種奪回失落地位與財富的渴望，一代接一代的執著似乎就會這麼傳承下去，令人喘不過氣。

葬禮接著進行下去，過於冗長的程序讓穆亦晟有些恍神。最後儀式結束，人群漸漸散去，他瞥了眼腕錶——已超過預定時間整整一小時，司機應該已經在外面等很久了。

穆亦晟轉頭張望著，發現父親獨自站在廳堂中央、仰頭看著一個個牌匾，背影顯得格外孤寂，他小心地觀察父親的神情──明明剛才還帶著殘酷的笑意，此刻卻沉默得令人不安。

「爸，時間差不多，我們該走了。」穆亦晟考慮了一下，開口打破沉默。「路上可能還會塞車。」

不料父親聞言、驟然轉身。「你就這麼急著離開？」

穆亦晟一愣，那份突如其來的敵意讓他感到莫名其妙、也措手不及。「我不是那個意思。」

父親眼中的情緒陰晴不定，什麼也沒說，只是冷笑了一聲，率先轉身離去。穆亦晟只得默默跟隨，感受著彼此之間那道驀然變深的裂痕。

為什麼？

明明血緣上，他們應該要是最親近的家人，但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與父親溝通了，每一次嘗試都讓彼此更加疏離。他想理解，卻總是適得其反。

也許，他們注定無法真正理解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