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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一|留下】

午後的陽光落得極緩。離開市區後,車窗外的景色換了幾輪,從建築密集的灰、到野地樹林交錯的綠,最後只剩一路被風輕輕拂動的光。
殤不患握著方向盤,開得不快。
車裡沒有放音樂,窗戶微開,風聲擦過儀表板與空調風口,安靜但不冷清。
他不常帶人回家,甚至說得上是這輩子第一次。
但這一趟他並不緊張,反而像是把什麼早就確認過的東西,送回正確的位置。


「他們看過你的照片。」

他的聲音低而安穩,語尾收得柔,「也聽我提過你很多。他們說你長得帥,笑起來讓人安心。」
凜雪鴉轉過頭,眼角的弧度輕輕挑了一下。
他今天穿得很收斂,銀灰色的襯衫扣到倒數第二顆,袖口微捲,領子撐得挺直。
他沒噱頭,但從容。他知道今天是場正式場合,他也一向擅長這種場合。
「我很會見家長的啦,三次試用都變正式員工。」
他講得平穩,語氣像貼在檸檬片上的糖,帶一點巧勁與自得。
說完,他又偏了偏頭,看著殤不患的側臉,「你不怕我今天太招搖?萬一我一開口就叫他們‘伯父大人’,你不會後悔帶我回來?」
殤不患短促地笑了一聲,只把方向盤往左調,讓車慢慢轉進一條鋪著小碎石的支路。
「你會自己找到那個平衡的。」



車裡安靜了幾秒。凜雪鴉沒再接話,只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袖釦,給自己安了一個看不見的準備。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被人介紹了。」他聲音壓得低。
「你以為我以前不帶人回來,是因為沒人選?」
殤不患笑了一聲,指節輕敲了兩下方向盤,沒轉頭看他,只慢悠悠補了一句:



「是因為以前還真沒人講話講到我耳朵癢起來。」
說到這,他抬手挖了一下耳朵,動作隨性得像真癢了,卻又剛好在他話尾收斂的那拍上。
凜雪鴉沒笑,卻在那一瞬,視線靜靜地轉過去,真想靠近聽聽看,那隻癢了的耳朵,現在聽不聽得進虧人的情話。
車裡仍然沒放音樂,風聲擦過車窗邊緣,聲音極細。
殤不患餘光掃到他那點幾乎看不見的偏頭,嘴角勾了一下。
遠處景色展開得慢。
道路收進一條寬闊的私人巷道,兩側樹木修得整齊,空氣帶著乾淨的青草香氣。房子隱在樹後,線條簡約,顏色沉穩。
沒有誇張的設計,卻處處看得出品味。


殤不患先關掉引擎,坐在那裡,轉頭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裡只有安靜且完整的陪伴感。
「走吧。」
凜雪鴉點了點頭,一隻手搭在車門上,另一隻輕輕理了理袖口,把那一點緊張收進細節。
站起來,帶著自己最完整的姿態走出去。

車門輕關時,晚風剛好轉涼,帶著樹影與微微的土氣。
腳底下是極乾淨的石板路,邊角略有青苔,卻無半點雜亂。
房子坐落在郊區一角,不寬大,卻處處看得出講究。外牆是低飽和的灰,庭院極簡,幾盆植物錯落安置,像被主人細心調整過視覺重心。
殤不患在前方按了門鈴,門在沒有幾秒後就被人從內輕輕拉開。
「來啦。」
門邊站著的人話語平緩,聲音不高卻清楚。
浪巫謠圍著圍裙,手上還帶著揉麵粉留下的痕跡。他沒有多看,只掃了一眼,便轉身走向廚房,留一句話飄進門內。
「玄關才剛擦過。」
天命從廚房探出頭,看著兩人暖笑著補了一句:「回來啦,裡面地板滑,小心別摔了。冰箱有現打果汁,你們要喝自己倒。」



走廊的門框旁則靠著個紅色身影,雙手插口袋,一副剛睡醒沒梳頭的樣子。
他眼神落在凜雪鴉身上,一看便是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不是打量,更像在解構。
「你就是讓不患醬臉紅的人喔?」
那聲音是聆牙的,有點懶,有點直,眼神倒不兇,只帶著一點天生就帶著的觀察力。
「身高不錯,穿衣品味也過關,就是眼神有點太聰明了,小心點,我一向看人蠻準的。」
凜雪鴉站在玄關前,動作極穩,像在等一個舞台燈光準確落下的那一拍。他也沒急著反應。彎下身,先整整齊齊脫了鞋,側身對浪巫謠微鞠一躬,再對天命與聆牙一併點頭。
「今天打擾了。我叫凜雪鴉,是不患的……」
他語速極準,氣息柔緩。那個「是……」之後頓了一瞬,像是想了幾個選項,最後選擇什麼都不加。
「凜雪鴉。」
他語氣輕柔,卻像拈起一枚極薄的銅片,穩而不透。
「是受殤不患邀請,來借宿一晚的人。」
他說得剛好,聽起來客氣,卻不乏分寸。
然後垂眼整理鞋子,掌心撫過鞋帶的動作極穩,像是無聲地試圖將自己的存在壓到最低分貝。
話落了幾秒,才抬頭微笑一下。


「謝謝招待。果汁我會自己來。」
浪巫謠從廚房望過來,默默地點了點頭。
聆牙倒是挑了挑眉,小聲嘟了一句:「哇,好會說話喔……」
天命拍了他一下肩膀:「你小時候還不是這樣。來,幫忙把行李拿進來。」


殤不患換鞋時,順手把提袋放進玄關一旁的矮櫃。他沒說什麼,袋口微開,露出那包淺色包裝的低筋麵粉,標籤上小字寫著「京都小麥粉」,是浪巫謠煮甜點時最順手的那款。

天命擦乾手,看見袋底那瓶酒時輕聲笑了下:「這牌子換新標了?我都差點忘了提。」她沒再多問,只把酒收到冰箱冷藏室裡最上層,動作乾淨。

聆牙從沙發探頭過來,手裡那包洋芋片已經撕開一角,嘴裡還含著一片,語氣模糊:「這不是限定版?你跑很遠吧?」
殤不患沒回話,只抬了抬下巴示意:「還有一包,別吃太快。」

屋內的空氣像經過一層細緻濾網,乾淨、溫熱、卻沒有期待人表演的感覺。
凜雪鴉很快察覺出那股微妙的差異:這個空間不像他熟悉的宴會、家庭晚餐或任何一次「見家長」的場景。
這裡沒有多餘關心,也沒有誰來接話,也沒人非要誇讚他。相反地,每個人只把自己那一小塊空間維持得很好,等你自然地加入、坐下,不多一語。



天命從廚房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還早一點,菜還差最後一道,我再炒個豆皮。」
沒有客人來了要加快進度的慌,反而像生活節奏上本來就有的悠然,好讓屋裡自然地把新進來的人納入。
浪巫謠擦著手,經過客廳時低聲提醒:「窗戶幫我關一下,開個冷氣吧。」
殤不患抬手推了窗,聲音很輕,只聽見鎖扣咬上的細響。


天命回頭對凜雪鴉點了下頭,補了一句:「進來吧,茶几上有雜誌,當自己家。」
凜雪鴉站在屋內中央,腳步還未完全展開。
他沒急著找位置坐下,只輕輕轉身,看了一眼牆角那株長得極慢的虎尾蘭,葉緣捲起些許。
窗邊的水壺還冒著蒸氣,廚房門內傳出油花落進鍋裡的聲音。
這些細節讓他收起幾分剛進門的應對感。
他走向廚房門邊時,語氣比剛剛更放鬆一點:「需要幫忙端什麼嗎?」


天命笑起來:「你要是能把聆牙從沙發上請進餐桌,那才是真的幫大忙。」

凜雪鴉偏頭望過去。
沙發上聆牙盤腿坐著,嘴裡還嚼著不患買給他的限定洋芋片,一手拿著遙控器,另一手隨便抓了個靠墊墊在後腰。
他走過去,腳步極輕,連氣場都像順手調小了一階。
到沙發旁時,沒直接開口,彎腰把紙巾盒抽了一張,遞過去。
「我理解,每個家都有一個固定不吃前菜的人。」
語氣帶笑,像是輕描淡寫地點破,又像是在遞一張無害的名片。

聆牙瞇眼接過紙巾,邊擦手邊回:「你是不是最近都在排練見家長?」
「那也要家長值得見才會排。」凜雪鴉坐到他旁邊,動作一貫優雅自然,連衣角怎麼落都像有設計過。他偏過身,語氣平平地說:「三分鐘之內讓你願意動筷,我應該可以在不患那邊領個成就獎章?」
「呦~還有業績壓力呀?是談戀愛還是做業務?」
「你要給我拒絕函,我還得簽收呢。」
聆牙抬眼瞪他一秒,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你怎麼嘴這麼滑?是不是就這樣把我們家不患騙走的?」
凜雪鴉笑而不答,只抬手輕輕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一臉誠懇地說:「聆牙先生現在要是不去坐下,我就要開始講我和不患第一次約會的細節,從他選什麼菜開始講起。」
「夭壽喔!我吃、我吃,可以了吧!」
聆牙一個彈身坐起來,把餅乾往茶几一丟:「拜託,這種閃光彈留給主角群,我還想活命啊!」
凜雪鴉站起來,雙手背後,語氣正經得過分:「真誠交流的勝利。」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餐桌,身後還能聽見聆牙小聲嘀咕:「難怪不患醬被吃死死的。」


餐桌上的湯剛剛端上,熱氣緩慢蒸騰。
燈光是暖色的,照在碗緣與木紋桌面之間。
天命將最後一碟菜擺好,拍了拍圍裙:「來,吃吧。」
桌上的菜餚不浮誇,但看得出心意。有著凜雪鴉愛吃的糖醋魚跟炒水蓮,每一道都熟悉卻不隨便,是那種知道對方喜歡什麼,就會在裡頭多放一點配料的細膩。

凜雪鴉第一次坐在這樣的餐桌上。
他早已習慣氣氛熱絡、話題精準的場面,但這裡沒有刻意的歡迎,也沒有問東問西。
這一家人像是在說:已經為你騰出了一個位子,坐下就是了。
所以他其實有點不自在。

並不是被冷落,而是太被當作家裡人看待了,反而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他很會說話,這點從來無庸置疑。
他知道怎麼舉例,怎麼鋪梗,怎麼在一桌陌生人之中把語氣調整到最適切的溫度。


所以在幾次寒暄之後,他在筷子換菜時笑著說:
「不患是很可靠啦,不過有時會為了我做些傻事,我要負點責任才行呢~」
這句話就像是他過去無數次用來表現親密的方式之一。
輕巧、有默契,讓人笑出聲又覺得他在撒嬌。
他說完,也確實笑了下,還微微看了殤不患一眼。
然而,下一秒,空氣忽然緩了一拍。


浪巫謠正把豆皮放進湯碗,手沒有停,語氣微微調整了一點點,像從晴天轉進薄雲,幾乎感覺不到。
他輕聲問:「哦?所以你覺得殤為你做這些,很傻嗎?」
那聲音太輕,甚至溫和,沒有任何攻擊性,卻讓整張桌子沉靜了一息。
那是一種溫柔得令人無法忽視的提醒,像是有人把手輕放在你肩膀上,低聲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凜雪鴉那一刻沒有慌。
慌不是他會表現出來的事。他靜了一秒。
他聽得懂。
他不是第一次在人前說這類話,但這是第一次,有人願意聽進去,然後輕輕推回來,請他再看一次自己那句話的含義。
本想再補上一句什麼,語氣調低、改個說法。但語言停在舌尖。他瞬間理解,在這個家,「表演」其實是一種失禮。

剛剛那一問不過是風吹樹影的晃動。
浪巫謠沒追問也沒等答覆,自顧自地挪了挪湯碗,拈起一片豆皮,夾給天命。

桌邊靜了一瞬。
就在這靜中,殤不患伸手,把手掌輕輕落在凜雪鴉的大腿側。
那種緩慢摩擦的動作,極輕,極暖,掌心一下一下地貼著布料,像是透過皮膚與溫度在說話。

凜雪鴉坐得筆直,眼神垂著,看似穩定,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喉間有一絲遲遲下不去的燙熱。
接著另一隻手,輕輕地將一塊炸得酥香的雞腿放進他的碗裡。
一聲不響。


動作平常得像一場日常分餐,卻讓凜雪鴉胸口整個微微緊了一瞬。
他指尖動了動,眼角餘光瞥見那雞腿反著燈色,一層細亮如剛剛好被人放進他碗裡的那句話:「我們沒有要你完美,只要你吃飽。」

他的笑在唇角停了一下,沒能繼續往上。
知道自己剛剛說錯了話。不是因為被人指正,而是因為這裡沒有人糾正他。
提醒柔得像片樹葉,落在心裡,卻壓出一個印。

更讓他手足無措的,是這張桌上的每個人,都不急著幫他把語病解釋過去,也不急著把氣氛救回來。
自己像踩進一塊湖中央的薄冰,卻沒有人拉他,靜靜站在遠處看他會不會相信,冰下面也許不是陷阱,而是水。
他沒想到,在這樣安靜的地方,比在最嘈雜的商場、最咄咄逼人的談判桌上,還更讓人戰戰兢兢。



原來人在準備放下防備的時候,是會害怕的。比武裝還費力,比取悅還不確定。

他望向對面的天命。

對方剛好也望過來,嘴角彎得極淺,像是在說:我們看得出來你在努力,也知道你不是在表演。
笑容裡沒有一絲審視,卻讓人願意相信:你這樣就夠了。

凜雪鴉突然覺得喉頭有點癢,才發現,這個家不急,慢慢來,會有人等著。
碗邊的湯還熱,浮動的氣影輕輕升起,彷彿餘溫也不急著散去。


浪巫謠先將筷子輕放在桌邊,起身走向廚房,裙角劃過椅腳的聲音細碎。
天命抬手撫過桌面,把湯碗稍微往內收整,轉頭對聆牙點了點頭,那個眼神沒講什麼,卻彼此明白。
聆牙一邊起身,一邊把剛才用過的餐巾捲進手掌,動作隨性但收斂。
椅背與木地輕輕碰撞,發出一聲沉穩的響。
水槽那邊傳來水聲,碗碟交錯的輕響輕輕調整空間密度,讓剛才濃稠的情緒緩慢釋放。



天命收起最後一雙筷子,餐桌漸漸清空。燈光柔下來,映在木面上,光影斜斜鋪過桌緣。
凜雪鴉輕聲道:「剛剛差點忘了。」
他從椅腳邊取出一個淺色木盒,蓋面細磨過,摸上去帶點溫潤的澀感。
他將它放到桌上,語氣不疾不徐:「一點茶,從北邊帶來的。天氣熱,挑了不怕久泡的幾種。」
木盒打開時沒發出聲響,三罐茶並排,標籤字跡極簡,乾淨。

浪巫謠走過來看了一眼,指尖在盒邊停了兩秒,沒說話。
天命笑著接過:「這家的包裝我們以前見過,但組得沒那麼講究。」
她拿起其中一罐翻看底標,聲音低低的:「這款應該要用大壺泡,會回甘。」

「你眼光真好。」天命輕輕笑著,溫和的笑很像殤不患。
凜雪鴉沒回話,只輕輕點了一下頭。
那盒茶就擺在收完的餐桌上,茶木氣味浮在光裡,沒人特別開口,也沒人移開它。


「走吧,林子裡今晚有螢火蟲。」天命笑著說,他看著天命把圍裙摘下摺好,放在櫃邊,指尖壓得整整齊齊。
殤不患應聲,轉身時順手拿了小外套遞給凜雪鴉,語氣不輕不重:「林裡會涼。」
四人一前一後走出門,經過小徑,越過樹牆邊的木門,月光還沒照進來,腳下碎石在鞋底輕微錯動,發出細小聲響。

鞋子踩在玄關的石面上,扣緊時落下一聲輕響。



夜林靜靜地呼吸著。
四人離開屋子時,月尚未升,草地邊緣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腳下的碎石因夜露微濕,踩上去聲音柔得幾乎聽不見。

天命和殤不患走在前面,偶爾低聲交談,語調從容。
樹影拉長了兩人的背影,在地面輕輕晃動。



浪巫謠與凜雪鴉落後幾步。


他們之間沒有急著開口。
浪巫謠步伐穩定,眼神落在前方林徑,側臉線條在樹葉間穿出的星光中被勾得極淡。
浪巫謠站在不遠的地方,像一個未曾催促的空間,只輕輕打開,讓人選擇何時進入。
凜雪鴉的手指捏了捏外套邊緣。
指節略微收緊,像是某個記憶被擦過,又被他壓了回去。


他的目光停在浮動的光點上,那些小生物沒有問他什麼,只在風中發亮,整座森林靜靜吐息。
前方傳來腳步聲,打破沉默的是天命的聲音:「快點來看,這邊更多!」
他放慢步伐,任落葉在腳下碎裂,聲響細微,正在學習一種從未被教導過的節奏。

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殤不患的溫暖,不來自無傷無損,也不依賴力量的展示。
是一種選擇,每次受傷後仍願意相信人的選擇。不是因為痛不存在,而是他不讓傷痕轉化為尖刺。這樣的決定一次次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柔和的痕跡。
曾經以為,堅強意味著將痛苦磨利,再反擊出去。
從小就在那樣的環境裡學會存活。那是他被教導的語言,是他唯一能說的話。


「真的會有螢火蟲嗎?」他輕聲問,沒打算要答案。
浪巫謠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沒有特別拔高或壓低:「今晚風不太大……再等一下。」
凜雪鴉的腳步略慢了一拍,眼神掃過腳下濕地邊的青苔與落葉。
他開口前停了一下,聲音乾淨:
「今天桌上那句話……謝謝你。」

遠方傳來夜鳥的一聲聲低鳴,風擦過額前髮絲,吹得樹葉邊緣泛起顫音。
凜雪鴉微微側頭,那一瞬他看起來比剛才更安靜。

十三歲那年冬天,阿努契斯拉他進屋,門沒關好,風雨從門縫裡灌了進來。
父親站在書房門口,手背按著門框,聲音低沉得像牆後的暗流:「你弟弟如果總是這樣退縮,還是交給你帶吧。」


「我以前遇過很多人,喜歡我這種說話方式。」他語氣依然溫和,「你大概是第一個說,這樣會讓人不敢靠近。」
浪巫謠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落在他臉上。
「因為你把話說得太準太快,大家還沒來得及感覺,就已經被你決定該怎麼想了。」
這句話讓他一瞬靜住了。

夜風吹動林葉,星光間歇落在兩人之間。
凜雪鴉垂下眼睫,短暫避開這種直視。
風從耳後穿過,帶著極輕的水氣。
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衣領,動作緩慢、謹慎。
浪巫謠往前踏一步,語氣放得更柔:「你看起來……有點不習慣被人這樣對待。」
那句話像是從樹梢間落下的水珠,落在他內心某個尚未乾燥的地方。



浪巫謠站在那轉身望著他。
眼神溫和,唇角含著極輕的笑意,只說了一句話:「你不需要變值得,才能被喜歡。」

耳邊一陣風,那記憶來得毫無預警。



啪。
一聲響亮的掌聲在他腦中炸開。
左頰傳來早已遺忘的刺痛,他甚至無法記得那是第幾次。
理由很可能只是他在不該出聲的時候問了一句「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手掌,比話語更快。
他站得更直了一些,像身體自己知道該如何保護內臟。


凜雪鴉抬起手,一點光剛好飄進掌心。
靜靜看著那點光慢慢飄遠,呼吸都調得很輕。
正當他準備把手收回,一個輕微的重量落進他手裡。
一顆小小的橡果。
他微微一震,下意識要抬眼,但浪巫謠已經側身離去,像路過森林裡的一陣風。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望他。
掌心裡那顆橡果,邊緣還帶著些許泥土與樹皮的殘屑,剛從地上拾起,未經整理。

森林靜靜地呼吸著。
螢火蟲從夜色中緩緩升起,一隻、兩隻,然後是無數,在空中織出一層柔光的網。遠處星光懸著,近處的光粒順著氣流晃動,從兩人之間游過。

「凜。」
有人靠近,溫柔聲音拉他回到當下。是天命。
天命走到他身邊,把一顆糖果塞進他手裡。
「不患小時候最愛吃的,今天剛好在山下雜貨店看到有賣,就買了。」
語氣輕鬆,像隨手遞過來的什麼無關痛癢的小東西。
糖果紙包得很緊,黃色盒子的牛奶糖。
他還記得殤不患總是吃完一顆再存一顆,因為「這東西太容易快樂了,要慢慢用」。
天命也不等他回應,只抬頭望了一眼前方,然後回身,伸手牽住浪巫謠的指尖。
浪巫謠毫不猶豫地回握。


他看著他們的輪廓並行在螢火蟲光之間,像走進一座會呼吸的光海。
森林深處,光點開始大量浮升。一瞬間,螢火蟲的數量多得驚人,密度像是星河傾倒。
它們在夜色裡各自綻放。
凜雪鴉肩頭微低,手掌在衣料上摩擦幾下,抬起眼的時候,那對背影已經快走出光影邊緣。
而更前方,站著另一人。
殤不患回頭望他,神情沒有語言,靜靜地在那等待。沒有人要求過,卻一直替他留在那。
風輕輕掠過,他聞到了一點糖紙打開的味道,那種夏天尾聲時候,樹影底下剛剛解開的甜。


螢火蟲在身後慢慢稀疏。
林中光點淡去,空氣變涼,腳步聲逐漸實在起來。
林徑的盡頭傳出微弱燈光,屋子靜靜地站在原處,仿佛一直等著他們回來。
走進屋內時,木地板下傳來細微的震動。
凜雪鴉腳上的鞋與地面輕擦,發出極輕的響聲。
換上室內拖鞋,鞋面有些舊了,布料鬆軟,踩下去時回彈得慢,像是拖住了些什麼,讓人不自覺慢了動作。
屋裡黃光灑在牆面與地板之間,沒有太明亮的邊緣,燈罩下的陰影將空氣攤開,蚊香的味道很令人心安。



浪巫謠走進廚房,聽見他擦手的布料聲帶著些微水氣。
天命正打開窗,夜風挾著山風的冷意灌進來一點。
凜雪鴉坐在矮凳邊沿,雙手交疊,掌心貼著膝蓋。
指節有點涼,剛才在林中沒注意,現在才覺得皮膚微微緊繃。
身體還沒完全放鬆,肩膀與後背之間有一段筋始終繃著。
側頭看見窗邊那盞小燈映在天命肩上,形成一層溫和的光邊。


水壺輕響。
浪巫謠走出廚房,給他點了個頭,沒說什麼。
他回了個極淺的眼神,指尖輕敲膝蓋一下,像是讓自己從剛才的安靜抽回一點力氣。
各自洗澡、各自回房的節奏像一首習慣的曲子。
凜雪鴉洗得很慢,水柱沖在肩膀上的時候,他站了很久,額前髮絲濕透下垂,遮住了一小半視線。
水溫讓皮膚放鬆,也讓呼吸變得沉靜。


夜已深,屋子開始靜下。
他回到客房裡,燈光只開著一盞小的,映在木頭紋理上,細細碎碎地擴散。
剛坐下沒多久,門板傳來輕敲。
「喀。」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指節與木頭之間存著一層布。
天命站在門口,手裡端著一碗綠豆湯。


她的聲音跟白天一樣,語尾很輕巧:「今晚濕氣重,喝了睡得好。」
天命把湯遞過去,眼角還殘留著一點笑意,又補了一句:
「如果不喝,可以給不患。」
凜雪鴉接過碗的時候沒出聲,瓷碗的冰涼從掌心一直透進皮膚深處。
碗裡綠豆已經煮透,湯面浮著薄薄一層碎冰。
他望著那層霧,喉頭微微緊了一下。
天命沒等他回答,朝他點了個頭,門輕輕掩上。
房間重新歸於安靜。


牆上的燈還亮著,照在桌邊,也落在他的側臉上。
他坐了會兒,手沒移開碗,碎冰的溫度一寸寸滲入身體裡的熱暑。
他低下頭,喝了一口。入口是微甜與軟爛豆沙的質地,在舌根化開時,竟帶出一絲不知從哪裡冒出的花香。

再一口,然後再一口。喝得很慢。
喝完,他將碗放在小几上,慢慢站起來,走到床邊。
薄被內裡布料乾爽,有洗過後略帶陽光味的觸感。
枕頭低,貼近耳朵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貓頭鷹,夜鶯的叫聲在山中叫響。
他側過身,把臉埋進枕頭邊緣。
靜靜將呼吸放進那個山的氣味裡,像把一段不知如何安放的疲倦,藏進去。

屋外傳來細微的聲響,有人在洗杯子。水聲一下下,不急不緩,日常得幾乎透明。
他張開眼望向天花板,燈光從牆角灑上來,把天花板打得一片柔黃。他忽然想起天命剛才說的話。
「如果不喝,可以給不患。」
他沒給。
那一碗,他喝完了。



綠豆湯的香氣還未全散。身體沈進被窩裡,卻有什麼東西還懸著。
胸口那處剩下一口氣,吐不出去,也收不回來。
他披起外衣,走出房門。腳落在廊道上時,木板略微下陷,發出細碎的響。


走廊另一端,殤不患的房間門虛掩著。
手指剛觸到門板,還來不及敲,那扇門便從內輕輕推開。
殤不患站在裡頭,衣領微開,頭髮有些亂,眼神卻一貫明亮。
沒有問為什麼,只向側邊讓了個身位。
他沒答話,踏進那房間。
這是第一次進來。
窗台半掩,月光斜斜落進來,落在幾本靠牆疊放的書背上。
書沒有放書櫃,是一摞摞堆起來的,頂端那一本書頁有些皺,曾被人在半夜讀過又合起,來不及歸位。

「睡不著?」

他走進房裡。
屋內比他那間更涼一些,這是第一次踏入他的私空,沒過多裝飾,東西放得簡單乾淨。
床邊疊著衣服,折得平整。桌上一個舊筆筒,插著幾枝磨舊的筆,一枚銅釦被壓在紙下。
東西不多,卻每一樣都帶著時間與照料的痕跡。


在矮榻邊坐下,沒主動開口。
殤不患遞了杯水,然後自己坐在另一側,靠著牆歇下來。
「你今天特別乖。」殤不患摸摸他臉頰,語氣很輕,「是不是吃甜的吃多了?」
凜雪鴉沒理他,只低著頭看著杯裡水光。
他很安靜地喝了一口,聲音貼著杯沿說:
「我以前……很怕自己太慢。」殤不患看他一眼,沒插話。


「說話慢、回應慢,就會被別人踩住、趕走。我覺得,只要比別人先先一步,我就還能撐住。」

平淡的語氣,輕輕地在陳述遙遠的故事。
「但今天,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如果我什麼都不說,你們也還是會在。」
他說到這裡,眼神動了下,往殤不患那邊看去,眼尾帶著一點不明顯的依戀。




「所以我現在,有點想撒嬌。」
殤不患沒開他玩笑,伸手把他輕輕拉過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凜雪鴉順著那力道靠近,側臉貼在他的肩頭,感覺到對方肌肉溫熱且穩定。
耳邊是呼吸聲,一下一下,不催不趕。
他沒再說話,只讓身體慢慢沈進這個角度,指尖握住袖口一角,抓得很輕。
殤不患靜靜靠著。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早點睡,明天帶你去後山走走。」


掌心輕輕牽起他。
「雖然不知道你的過往……但我知道,你真的沒有做錯。」
他的聲音極輕,卻不含模糊或讓步。
「你只是說了你相信的事。是別人還沒有準備好要聽。」
那句話像在空氣裡靜靜落下一層毯子,直接鋪到他心底最深那塊凍著的地方。
凜雪鴉呼吸有些亂。


他只把臉埋得更深些。
肩膀動了動,不知是疲倦,還是那句話撞到了什麼。
過了片刻,他聲音悶在對方肩上,低低地回了一句:「我以前……真的以為,是我壞掉了。」
「那你現在換個說法。」
「說什麼?」
殤不患:「你沒有壞,只是……」
凜雪鴉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只是醒得太早。」
殤不患拍拍他的背。
眼角有微熱浮起,沒落下,輕輕在眼皮下發脹。
殤不患將他穩穩地攬進懷裡。


手臂貼緊背脊,掌心沿著肩胛骨停住。
胸口緊貼在一起,隔著衣料能感受到彼此呼吸起伏,溫度沿著肋側交疊,一點一滴堆疊在彼此之間。
凜雪鴉慢慢靠上去,額頭貼住對方肩窩。
這次,沒有先設防線再讓出空間。
黑髮的男子撥開那縷白髮,在他額頭落下了親吻,凜雪壓那口氣吐出時,胸腔明顯地沈了下來,一種長年懸著的黑,終於落了地。
肩膀逐漸放鬆,後頸的肌肉也鬆開些。
吻停得很久,讓這個接觸慢慢落進凜雪鴉的感覺裡。
那片額頭微微發燙,凜雪鴉緩緩呼了一口氣,聲音落在對方鎖骨附近,輕輕地震動。
盔甲的某一節鬆動了,金屬與皮膚脫離接觸。

這一刻,他決定留下。
在他懷裡入夢時,他想在回去的日子把那顆橡實放在辦公室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