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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子〉




捧起的泥土都乾裂成沙的歲月裡,我找到了他。



白得透光的皮膚、恍如玻璃珠的藍色右眼與荒土般的深色左眼,小男孩蜷縮在焦黑的坑洞裡,握著小拳,懶洋洋地伸著懶腰,像從幼兒園溫暖的被窩裡甦醒般,純真地眨著眼,彷彿只要如此,便會有美味的點心送到嘴邊。

他見了我,小腦袋微微後仰,張開嘴,口腔裡長著凌亂如怪獸的牙齒,裝著漆黑的舌頭和濃稠得恍如焦油的唾液,從裡頭甚至冒出漆黑煙霧與燃燒劣質金屬般的刺鼻氣味。

即使有著如此古怪的外表,依舊改變不了他純淨的本質──他那燦爛的金色頭髮在豔陽下淺得近乎無色。

「小弟弟,你受傷了嗎?」

我慢慢走向他,看著他焦黑一片的脖子、胳膊、胸部與小腿,即使我知道這是正常現象;即使我知道,他是星之子。



星之子的到來毀掉了建築物的一部分。

我步入焦黑的坑洞中與砸下的瓦礫堆,為了抱起張望四周後便開始嚎啕大哭的他。

「嗚嗚……哥哥、姐姐……你們在哪裡……怎麼丟下傑克了……」

他的話令我震驚──星星也會有家人嗎?我曾以為,人類只是為了編織浪漫的神話、解讀無法解釋的現象,才將星星連綴起來。現在想來,人這麼做,或許也是為了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之中,不至於感到寂寞。

「小弟弟,別怕,我是世野井。」我決定讓他到被窩裡休息一下,他比我想像中聽話,從頭到尾都乖乖地待在我的懷裡,只是用力地吸著鼻子,用小小的、焦黑的手抓皺我胸口的布料。雖然皮膚摸起來有些粗糙,但他抱起來的重量和一般五、六歲孩童差不多,就連孤單寂寞時的反應也一模一樣,「你好像很累了,我帶你進去休息,再幫你上個藥,好嗎?」

「嗯。」他點點頭,額頭疲憊地靠上我的胸膛。我就這樣抱著他走進尚未毀損的那半建築。幸好作為臥室的大房間完好無損,我將他放在地上,從櫃子裡翻出幾件適合他尺寸的黃色制服給他穿上,再拿出仔細摺疊的涼被──要選小雨傘、小西瓜還是小狐狸圖案的呢?在這樣的情況下撿到了一個星之子,我竟然還能思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這份冷靜使我感到吃驚,但事實便是當下的我只想竭盡全力讓傑克感到舒適。

我為他鋪好床,他便爬了進來,雖說不免因為傷口發出「嘶」聲,但他還是聽話地躺好了,真是個好孩子。

「好熱……」他躺了一會兒,便動腿踢開被子,這讓我看見他小腿的燒焦處已經蔓延到了大腿。

「我來想想辦法,傑克在這等著。」在這個地方,每日的氣溫皆超過四十五度,哪怕是星之子也無法忍受。

我起身走到總電源前,為了節省電力,我已經一個月沒有用電。我為這個明智的決定感到慶幸──要是從前的我貪圖一時的舒適而用光電力,現在就無法好好招待這個小客人了。

我一邊祈禱,一邊打開因為久未開啟而有些卡死的總電源。不幸中的大幸──供電設備奇蹟似的還能運作。

一瞬間,整棟建築物亮了起來。

「好亮!」我聽見不遠處童稚的叫喊。想了想,決定到辦公室的櫃子前,拿出僅剩的藥和繃帶,再走進廚房,看看我還能做些什麼。

果不其然,雖然廚房設備一切正常,但苦無食材的狀況下,我只能先拿出能量棒再想辦法。雖然不知道星之子是否需要進食,但一看到他的外表,我的心中便響起「絕對不能讓這孩子餓著」的聲音,雖說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但聞到玉米味的黃色能量棒在他口中發出烤玉米般的香氣,又看見他巴著我的大腿問:「世野井,還有嗎?」雖然我一餐只省著吃一根能量棒,但我還是再給了他一根。

在他進食時,我久違地打開了空調,涼爽的風很快地充滿臥室,吃完午餐的他也很快地站起來,在高高的冷氣機前仰起頭、張開嘴,發出「啊啊──好涼快!」的聲音。雖然我尚未替他包紮,但他似乎自己恢復了跑跳的活力。即使如此,我還是不忍心他帶著一身傷,於是朝他招手,替他在一片漆黑的、姑且算是傷口的地方消毒、擦藥,他似乎沒有痛覺,之所以會這樣猜想,是因為我過去在替孩子消毒時,都得面對一張張苦瓜臉,但他只是安靜地任我擦藥,最後在我替他纏上繃帶時,滿意地盯著自己的手腳,像炫耀滿身的勳章般,說了聲:「好酷!哥哥姐姐們都沒有這個!」

「既然吃飽了、傷口也包紮好了,傑克先睡個覺吧。」

「睡覺?」他歪歪頭,我這才想起尚未梳理他凌亂的金髮。趕忙翻出我的梳子,細細地替他整理。他的頭髮摸起來有些硬,比起其他孩子更是粗糙許多,像是用塑膠梳子硬要梳開鐵絲般,我的梳子斷了幾根牙齒,最後只能作罷。

「小朋友還在成長期,多睡覺才會長大。」我向他解釋。

「長大?我可以長好大好大、比哥哥姐姐都還大嗎?」他轉過頭,眨著清澈的眼睛,抓住了我的手,「因為我是最小的弟弟,他們都說我好小好小,沒辦法跟他們一樣厲害,所以要保護我……我不要他們保護,我想要長大,但他們說,我們的大小從出生就決定了……果然他們是在騙我吧?嗯!我覺得世野井說的才對!」

「那麼,傑克想睡了嗎?」我摸摸他的頭頂。

「嗯!」他自己鑽進被子,滾了幾圈,捆成飯捲的模樣。

「就像飯捲一樣呢。」許是太久沒有度過這般悠閒的時光,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飯捲?」他蠕動著小小身體,在綠色樹葉圖案的被單下,彷彿一隻可愛的小蟲子,「什麼是飯捲?」

「是一種用米和海苔做成的食物。」

「米?海苔?那是什麼?比剛剛的東西好吃嗎?」

我好像犯了大錯,開啟了打擾小孩睡眠的話題,但我還是能力挽狂瀾:「要是傑克乖乖睡覺,等你醒來,或許就能吃到也不一定。」

「那我要睡了!」他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聽到我的暗示,立刻背對著我,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已經睡著了,晚安!」

看著涼被裡小小的隆起,我關上燈,心中久違地感到十分踏實。



作為一個傳統的日本人,自然希望最後一餐是白米飯,因此我特地存了一些米,沒想到會在此時派上用場。雖說想吃生蛋拌飯,但長期不用電的情況下,蛋也無法保存,早早就吃完了,雖然退而求其次可以吃茶泡飯,但和剩下的一點海苔一起做成飯捲,確實是我從未想過的好選擇。

因為我的工作,以前會和園長原先生一起做些食物,因此包飯捲對我而言是易如反掌。雖然外人總說園長粗聲粗氣、長相滑稽,行為舉止簡直是個流氓,但他其實是一個對孩子十分溫柔的人,即使到了最後,也都為了孩子們著想,情願自己餓著肚子,也要讓孩子吃飽。

過了幾個小時,我端著一盤飯捲,靜靜地打開門,而傑克老早就醒來了。他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根本沒睡著的樣子,見了我,渾身一震,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剛睡醒喔!因為等太久了,又很期待飯捲……」

「那麼,我們來分工合作吧。我負責摺棉被吧,傑克先去外面洗手、漱口,再去右邊最底的房間拿兩瓶礦泉水來。」我沒有戳破他的謊言,只是拍拍他的背,讓他離被窩遠一點,「等我們都做完了,就一起吃飯捲。」

由於留下的米本就是一人份,因此,兩人只能各有一個小小的飯捲。端出只有海苔與肉鬆的單調飯捲令世野井有些過意不去,但金髮男孩卻三兩下就吃光了,還相當高興地舔舔嘴唇,問他:「還有嗎?」

我想也不想,遞出了自己的那份。傑克看了看,直接咬下一半,把另一半留給我,才開心地舔著手指吃光了。

用完難得豐盛的一餐,我去了趟洗手間,回到房間時,遍尋不著傑克的身影,我急忙在屋子裡繞了一圈,最後讓外頭的聲響吸引了注意。

拉開厚重的窗簾,一大片落地窗外,夕陽之下的傑克正努力地從藍色小象溜滑梯的滑梯處往上爬,爬到一半,又滑下來,就這麼重複了幾回,連繃帶都有些掉落。

「那樣很危險!」我大叫著跑了過去,立刻攔腰抱起傑克,讓他穩穩落地,「這可不是這樣玩的。」

說罷,我指指後方的小階梯,要傑克從那兒上去。男孩「喔」了聲,三步併兩步地跑上頂點,一腳又踏在滑梯上,就要這麼滑下,惹得我驚慌地說:「要坐著玩!」許是第一次看見我如此激動,他愣了愣,才坐了下來,緊接著,雙手一鬆,咻地往下墜,小小的光腳丫落地時,恰好踩在我濃稠的影子上。

「這好好玩!」傑克興奮地手舞足蹈,「剛從外面到這裡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

「那就趁現在多玩幾回吧。」

看向赤紅得恍如浴血的天空,我對他說。



結束了一小時的遊戲,傑克似是睏了,坐在溜滑梯頂端揉著眼睛。我擔心他出了意外,便走上窄小的樓梯,將他抱了下來,回到住處,趁著冷氣還有些涼意,便讓他吃了半根能量棒。

「世野井以前在做什麼?」能量棒瞬間消失在他的口腔之時,他問:「我以前和哥哥姐姐住在一起,每天玩好玩的遊戲──為什麼這裡都沒有別人?難道這裡是世野井的王國嗎?」

「我不是國王,只是個幼兒園老師。」我剝開另一個能量棒的包裝,把玉米口味的棒狀物擠了出來,「幼兒園就是照顧很多孩子的地方,有很多像傑克一樣的孩子,因為爸媽要工作,就暫時把他們放在幼兒園。在那裡,大家會一起學習、玩遊戲、吃點心和睡覺,等爸爸媽媽來接他們回家。」

「哇!」傑克雙眼放光,突然攀上我盤起的大腿,熱切地問:「幼兒園在哪裡?」

聞言,我愣了半晌,最後只是抿了抿嘴唇,僵硬地搖搖頭。

「為什麼沒有了?」他失望地噘嘴。

「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我抱起他,讓他坐在懷裡,「沒有人來上學了。」

我不願告訴他,亦不願承認真正的原因。

從七年前開始,彷彿地球的詛咒般,所有出生的人類孩子都活不過三歲。

「怎麼會……」他垂下肩膀,「還以為到了那裡,就能在哥哥姐姐們來之前交到朋友。」

「從剛剛開始就聽到傑克一直提到『哥哥姐姐』。」我試著平復心緒,畢竟,不讓負面情緒影響孩子,是幼兒園老師的職業道德,「難道……傑克有家人嗎?」

「當然有!我有好多好多家人,本來說好要一起來地球的,但是我衝得太快,不知不覺間就先來了……」一提到家人,他很快紅了眼眶,我看了不捨,便摸了摸他的頭,但他很快恢復了精神,看著我說:「如果哥哥姐姐們來了,幼兒園就可以重新開張了吧?」

「嗯?」我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想法。

「我有幾百個哥哥姐姐喔!等他們來到這裡,我會跟他們說:『不要去別的幼兒園,一定要一起去你的幼兒園,因為這裡有好吃的飯捲跟涼涼的冷氣!』」傑克拍拍胸脯,認真地向我保證:「這樣一來,你就不用擔心沒有學生了!」

我看著他稚嫩的臉龐,這是七年來我第一次落淚。



在這之後,傑克與我便一起生活著。

為了節省伙食,我原本一天只吃一根能量棒,但傑克卻說:「世野井已經太瘦了!不行!」而拒絕進食,我只好恢復以前的食量。

有傑克在,原本死氣沉沉的住所也有趣起來。有時候,我會翻出蠟筆跟水彩教他畫畫;有時候,我蹲在浴室洗衣服,傑克會進來和我打水仗;有時候,我們熱得受不了,就偷偷開一小時的冷氣,在裡頭翻著動物圖鑑,玩「假扮企鵝和北極熊」的遊戲……。

我很感謝傑克,因為有他的陪伴,這段最後的時光才會成為我無可替代的寶物。

「世野井喜歡堆沙堡嗎?」第六天晚上,從小型遊樂場回來的傑克問我。

我知道他的疑問從何而來。在那小型溜滑梯、盪鞦韆和跳跳馬都蒙塵的遊樂場裡,有十多個隆起的小土丘,和一個大土丘。即使長不出植物的泥土已經龜裂,他們依然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你看,那裡有個沙坑。」我沒辦法回答。只能指著大象溜滑梯的前方,只有那處在目前砂土滿面的日子裡顯得一如往昔,「以前這裡的孩子都很喜歡玩。」

我沒辦法再說下去,於是提議去吃晚餐。在這段時間,我同意傑克觀看他喜歡的兒童節目,但許是時間到了,就連最後仍為孩子們保有希望的淨土也被身著西服的成人入侵。

「各國境內找到零星星之子降落的跡象,請民眾若有發現如下特徵的孩子,立刻通知附近警局,將有專人替您……以下是正在逃亡的星之──」

西裝筆挺的主播播報著重要消息,由於訊號不良,畫面跳動了幾下,剎那間,螢幕中央隱約現了幾張孩童的照片。

「啊!是艾比跟西奧!」能量棒包裝拆到一半,傑克便興奮地跳起來,「約翰也在那裡!原來他們也來了啊!真希望能趕快見面……」

此時,訊號恢復了穩定。我深怕傑克知道太多,便轉了一台,又聽見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與幾個「專業人士」談話。

「初判星之子本是隕石的碎片,在經過大氣層時,由於目前地球環境的改變,因而產生特殊的作用,化為人形。星之子本身蘊含極高的能量,只要將它們放入各國科學家一齊研發的能量轉換器中,便可以化為強大的武器,在隕石群對地表造成影響前將之擊落。」

「世野井,星之子是什麼啊?」在他發問之前,我便摀住了他的耳朵。

「目前,對於一週後即將抵達地球的隕石群,聯合政府已經儲備了百分之九十九能將其擊落的能量,只要再取得一名星之子,我們便能成功避免地球毀滅的危機。為此,各國政府已經積極派人搜索星之子的蹤跡,還請民眾若有發現疑似星之子的孩子在外遊蕩,主動通知當地警察。」

「什麼嘛,明明就還有孩子……」他轉過頭,噘著嘴問我:「為什麼要騙我?」

「有部分宗教團體將星之子作為『救世主』供奉,亦有人權團體批評將星之子分解作為能量太過殘忍,更遑論分解星之子的工作人員都罹患了不可治癒的精神疾病,甚至有一半的人因此自殺。對此,佐藤先生,您怎麼看?」

「這個嘛,根據我的研究,星之子不過是模仿人類幼兒的無機物。雖然他們酷似人類,能夠說話與活動,但卻無法像一般兒童一樣成長,受到威脅時,甚至會散發出有毒氣體危害人類。因此,我認為,面對這種有害的物質,無須將分解它們視為一種不人道的行為,因為那些傢伙本來就不是人類,更不屬於任何生物,如果你在燃燒煤礦時不會感到愧疚,那就不必憐惜星之子……根據我的判斷,那些分解人員與其說是聽到孩子臨死的尖叫聲而發瘋,不如說是輸給了自己的良心,因為無論從哪方面判斷,星之子都不是客觀定義下的孩童……」

聽到這裡,我猛地關上電視,雖說看不見自己的臉,但當時的我肯定臉色慘白、不停發抖吧。

「世野井,你怎麼了?你不要難過,就算找不到別的小孩,我也已經發出訊號,要哥哥姐姐們趕快過來。」

「那樣一來,世野井就可以繼續開幼兒園了,世野井就不會難過了!」

身為幼兒園老師的我,竟然落得讓孩子安慰的地步,實在是非常不好意思,但正因為有了傑克,我才能安穩地度過這最後的夜晚。

太陽尚未升起前,我都與傑克躲在被窩裡,假扮冬眠的北極熊,祈禱春天不要到來。

「啊!他們來了!」在我來不及醒來前,傑克便跳了起來。

他拉開門,跑到外頭,蹦蹦跳跳地朝高空揮著手。

「哥哥!姐姐!我在這裡!」

「傑克!」我為之一震,趕忙跑了出去,看向變色的天空,閉起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有勇氣看向傑克。

「傑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蹲下身,看著他漂亮的眼睛。

「嗯!你儘管問吧!」他「啪」地拍了我的臉,興許是因為替我招來了「學生」而一臉神氣的樣子。

「你的哥哥姐姐……都是像你一樣的孩子嗎?」

「當然!」傑克眨眨眼,「因為是一家人嘛!」

「是嗎?」聽完答案,我撐起身,用冰冷的大手,包裹住他溫暖的小手,「那真是太好了。」

望向最後的漫天星火,我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