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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乾澀的空氣,光禿的地面與殘葉搖搖欲墜的樹。貧脊不是此處的地名,卻烙印在這片大地上。這裡對人類這種生物而言過於殘酷:身在此地,除了等死之外,實在沒什麼其他的事好做。就像陷入蟻獅陷阱中的昆蟲。枯枝上的禿鷹耐心地等待,等待有誰人來到這片荒涼,最終成為其盤中之飧。
  蕭瑟的風吹來,食腐的鳥咧嘴,因為風給他捎來了好消息,是來自遠方教會的聲浪,充斥著憤怒與鄙視的義正詞嚴的判詞,鐵鎚一般決定、敲落了一個人的命運。似乎,人們已經遺忘,審判並非屬人的,而是屬神的;人們以為自己是神,於是原本屬神的,現在是屬於人的了。
  在那些人口中,這塊荒土被稱作「別西卜的火爐」。……被流放到這座死牢的罪人,只能無助地被烘烤,並在脫水中逐漸失去意識,終究落入蒼蠅、禿鷹的胃袋。這塊地吸了再多人血,都永遠無法冒出新綠,像那被覆滅的巴比倫一樣,這裡是不變的邊境。

  禿鷹繼續耐心地等候,直到有人類踩踏,揚起沙塵,發出虛弱的步音為止。

  那是一個身穿襤褸的麻衣,蓬頭垢面,手腳上銬的男人。如若擦去他身上的髒污,他會是個俊俏的男子,只是既然他會在這,那麼他便不會再有煥然的一天了。
  他已經整整兩天又半沒有吃喝,卻還有氣無力地走著,或許是以為只要一直走,前方便會有個願意歡迎他的城鎮,即便他自己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畢竟沒有任何一座城鎮會歡迎一個步履蹣跚的罪人——但人類是種極為喜歡作垂死掙扎的生物,「希望」彷彿是以本能等級存在在這種動物的體內,誘使他們永恆地追尋一線曙光…一絲生機的幻影,直到最後一刻為止。

  雜亂、滿是油垢且長短不一的金髮,被風吹打,煩人地拍在他的臉上,甚至遮蓋住他的視野。但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拖著出血的腳,跛跛地走著。束縛的鐵鍊鏗鏘著,有些地方生了鏽,是長久皮肉摩擦滲出的血液所致。
  他的膚色本應是潔白的,現在卻有如被鍍上了一層銅;他的衣服本該是乾淨舒適的,現在卻殘破不堪,每當貼到他後背上的鞭痕,都會不輕地作痛,就像手腳上那無間地勒著他、啃咬他的鈍灰金屬……然而,他看起來卻不以為意。恐怕是他眼神乃至心魂的空洞,連痛覺都一併吸入了。他的腦袋放棄了運作,他只知道:他不想死。所以他走,一直走,直到……直到他的身體終於連供他行走的能量都沒有。

  噠。
  男人倒下,但沒有半個正常人所該發出的驚嘆反應。像是脫線的木偶,像是發條停止的音樂盒。

  「嚇呃……嚇呃…………」

  他緩慢而乾癟地呼吸,每一口都導致一些沙塵侵入他的嘴,迫使他乾咳;呼吸,這維持人類生命所必要的活動,如今卻在慢慢地剝奪他的性命……凌遲著他,慢慢將他拉往窒息的沙沼。他忽然意識到,這就是他的終點了。撐過牢房中的刑責,撐過痛苦而漫長的審問………現在他就要在這裡嚥下最後一口氣,正如那些村人、神父所預想的。
  
  禿鷹從枯樹上飛了下來,在稍遠處盯著男人,那是連結著死亡的眼神。

  眼神渙散,男人陷入迷離,任由熱風灼燒他的皮膚,任由血從他的手足流注到飢渴的貪婪的大地口舌。
  乾癟的呼吸與微弱的咳嗽交錯著,排不出的土,附著在他乾涸的舌頭、他的黃牙、他沙啞的喉嚨。

  他有罪嗎?同情那些,被判為魔女,在慘絕人寰的處刑中喪命的女人。
  他做錯了嗎?告訴信賴的神父,他心中的疑思,希望服侍天父的智者,為自己解惑。
  難道這些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才會在清早被吆喝、強拉走,扔入骯髒的牢房,受盡痛苦,最後死於無人之地,屍骨無人問津,在荒野曝曬為一副孤零零白骨?

  ……不可思議的是,他感覺不到悔恨、悲傷,沒有任何臨死之際該有情緒,就像他方才倒下之時。他的腦袋是清楚的,他該要無心無意地攀爬往總在前方某處的救贖與應許之地才是,但他已經接受了死神將鐮刀放在他頸上的事實。原來,人在面對無法抗拒的終末時,所會剩下的選項,只有無條件的接納。

  是想要至少在最後,將美景封藏於記憶之中嗎?他吃力地把眼神游移往夕陽所在,只見夕陽又更往下挪動了些,幾乎要被地平線的大嘴吞下。
  餘暉把他和死亡大地都照得艷紅。當落日離去,夜幕降臨,他也將不在人世吧——啊啊,辭世之前的短暫孤獨,原來才是唯一令他害怕的。萬籟俱寂壓在他身上,寂靜的恐懼在他的身上刻出了細細的顫抖。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在所有能想像的死法中,這也是屈指地可怖的,對一個已經接受死亡的人而言亦然。
  他感到心跳在變慢、四肢自末梢開始麻痺。再過不久,漫長的漫長的、恍如無止盡的不久,他就會變作一副沒有生命的空殼…………。

  ——「哈啊……」——並非出自他喉嚨的嘆息,讓他不禁疑惑:這眨眼之間出現在眼前的女性,是從何而來?

  驚嚇飛離的禿鷹的振翅拍響,印證了她並非彌留之際的幻想。

  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她比正常人類還要巨大,她穿著與「火爐」極不相襯的美麗長裙,拖地的裙襬卻像她是從廢墟中出逃而來似地,有著燃燒的痕跡;她腰間繫著一枝鑰匙,她一動,那鑰匙自然擺動;她頭上包著素色、鬆垮的頭巾。
  背對往天庭回奔的阿波羅的馬車,隱晦的光芒環著她,讓她顯得神聖而莊嚴,儘管她的衣衫貌似有不整之處。她是個女神嗎?無人知曉。但任何俗世之物,都絕對無法否認她必然是高於自己的,偉大(Great)這一詞語的一個具體形象。

  如果這裡是地獄的領土、被唾棄者的宿命地,如此美麗莊重之人,又怎會踏足?

  她彎下腰,男人才看出了她低垂的臉蛋,絕美而憂愁,她是那麼地蒼涼,又教人無限仰慕。她伸出象牙白的手,捧住了男人的臉,在她的凝視下,所有惶恐與痛苦都煙消雲散,明明她的雙手與神情之間,都沒有散發出一絲的,不管物理的或心理上的溫暖。仰望著她,男人張開乾裂的嘴唇。

  「母…親………」以氣音,他慰藉地吐出這兩字。沉溺於常理之外的包容,他露出安心(但有些滑稽)的微笑,然後,辭別了生命。

  「母親」於是輕盈…幾乎如同天邊的浮雲那樣…抽開自己的手,失去支撐的頭部,就這麼垂下,拍擊了地面。
  若她是慈悲的,她會為男人哀悼、祈禱,或是在他額上點下一吻,但這些並不在她計畫之中。不,她兀自站起,從未抬起朝向天空的頭稍轉側邊,落下無人聽見的微弱嘆息。無人聽見的微弱嘆息消融於蕭然的風中,而她本身亦似不曾來到般,沒了蹤跡。

  不變的邊境,流刑之罪牢,人之子,躺入永眠。